每天,我专心等待赵薇的电话。她通常中午和下午打来,按时告知我一切安好,剧组转战大理,宾川,下关,丽江或香格里拉。需要像个度假观光团跑那么多地方吗?差不多把全云南都转遍了。我夜里给她回一次电话,告诉她我在看一部美国电视剧,几个女主角开放得令人咋舌。赵薇说那是《欲望都市》吧。我说没错,看过吗?她从我精心挑选的话题上一掠而过。我真累,王重,我真累。我想回来,想回家。
那就回呀。我给你炖只土鸡补补身子。
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周我过得很狼狈,工作没头没脑,吃饭睡觉都不规律,像处置一条流浪狗一样处置自己。没准赵薇回家时我瘦了一圈,她会心疼地把我拉进怀紧紧拥抱吗?这就是我想要的,让她陷于某种抛下新婚不管的自责和孤立。第十天傍晚我妈来看我,进门后大声抱怨我的家像猪圈一样乱。她花一个多小时帮我清理冰箱里的过期食物,为我打扫房间,收拾屋子,给将死未死的剑兰浇了水,之后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根本不让我插手。
你该体谅赵薇。我妈像教训当年那个经常摔破膝盖的小屁孩一样教训我。她们这行哪个不忙?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你没必要魂不守舍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要了!不就是个女人?
是啊,不就是个女人?可我无法承认,我非常在意这个女人,每天像初恋男孩一样盼着她那通八分钟左右的电话呐。究其原因,如果我完全撇下她认真工作准点吃饭按时睡觉,那和单身生活有何不同?我干嘛还娶她?拥有一个妻子的重要标志在于,我们彼此应当深深牵挂和惦念,她不能老惦记什么狗屁的电影以及那几个帮她拍电影的大老爷们吧——那究竟是一帮什么样的北京痞子,能让她不知疲倦地追随他们走遍云南?一个总惦记工作不要家、不要老公、每次电话不超过十分钟的女人是我想要的?
有时间多关心一下你爹。我妈不愿多谈赵薇。他最近失眠、发呆、暴躁,瘦了很多,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你有空回家看看他,别只惦记你老婆。
我吓一跳。很久没回老两口的家看看他们了。我像藏在这个城市另一头的失踪者,一个不称职的儿子,每天以婚姻、工作为由逃避义务与责任,比如陪他们逛逛街,购购物,更不用说周末开车带他们泡个温泉之类的休闲活动了。我每隔三天给他们打个电话——通常连这点也保证不了,是我妈主动打给我。差不多两三个星期陪他们吃顿饭,不超过一小时就走人,仿佛担心他们的唠唠叨叨会像疟疾一样传染。他们吃得很简单,不太出门,热衷看电视,没什么大开销,像四十年前一样平淡、低调。他们这代人真是奇迹——婚姻维系四十年,真心实意地相信爱情。见鬼,他们哪来的信念?这信念又靠什么维系着?道德?习惯?或兼而有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老婆赵薇为了工作抛下老公,我老妈老爸却为了对方抛下世界。两代人的巨变何时发生的,怎么发生的?所有人不都在大大小小的婚礼上高呼白头偕老嘛,可我身边的家伙百分之九十离了婚分了手。我三十七岁以前怕得要命。可怕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和赵薇——这个我似乎还算了解的女人结了。领证那天我两腿发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赵薇说反正这样了还能怎么办,现在就离?我说你再发一回誓吧,再发一回誓说你会对我好。赵薇闭上眼睛说,我对毛主席发誓一辈子对你好。你也得发誓,王重,我都三十四了。于是我又发了誓。话音在空中飘荡,我晃晃悠悠的两条腿总算消停下来。
现在,我终于弄清楚我妈来看我的真正目的了。我不开玩笑,她说,你必须关心一下你爹。我从没见他情绪这么差,像个土匪。光知道让我服侍他。搞得我老做噩梦。
哪根筋搭错了?
你亲自问问他。不想跟我过下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盯着我妈委屈的脸。不对,你有事瞒我。
我妈直摇头。你自己问他。自己问。她像受了什么重创,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在我三十余年的成长记忆中,我爹乐观、执拗、简单,似乎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难得住他,四十年来死心塌地对我妈好。这对样板夫妻还能出什么问题?我妈收拾碗筷洗干净,收好,叉腰站了半天才坐进沙发吃了点水果。
我走了。她说。
我开车送你。
不用。门口就有直达公交。
我明天就回去看他。
我妈穿上鞋,抬头看一眼冰箱上的红喜字和两个手拉着手的纸孩子。给我听着,对你老婆有点耐心。女人是靠哄的。但是一个大老爷们咋能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你该干嘛干嘛,你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懂了?
我陪她走到小区门口。这个傍晚干燥、清爽,并不很冷,周围店铺和住宅透出的灯光温暖宜人,天边躺着几片薄云,街角出现烧豆腐和凉狗肉的宵夜摊,刚刚生起的火炉窜出浓烟。一辆薄荷绿的五路车调头驶来,空荡荡的车内光线让人想起香港电影里即将发生故事的夜行电车,它在我们面前稳稳停下,懒洋洋的司机垂着眼皮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