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暮衡本来是坐着问话的,这个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语速很快,掷地有声,凌厉的眼神看得被告完全不敢抬起头来:“在你用绳索勒住那个三岁小男孩的脖子的时候,你有没有心软?有没有想到你自己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做了什么,让你非要杀他灭口不可?他在你怀里挣扎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残忍,不觉得自己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吗?如果你真的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在听到孩子叫爸爸的时候,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质问完了,法庭上没有人说话。
镜头拉了个远景,旁听席上很多人在低头抹眼泪。
“太帅了。”宋流韵愣了两秒,不住晃着秋晨的胳膊,“这个男人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冲动起来怎么这么有气势这么帅?天,极品,绝对是极品!”镜头里的纪暮衡,还是站在原地,手臂撑在面前的桌子上,隐隐约约地在颤抖,眼里有翻腾起伏的波澜。“哎,真想不到,纪暮衡在法庭上怎么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下次一定要想办法去现场看看。”宋流韵仍然在歪着脑袋感叹,“啊呀不对,听说他现在已经不接刑事案了……真可惜。”“就算他接,估计你也看不到他这个样子了。”秋晨若有所思地接话。“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太年轻。”“他现在也不老啊,才二十九呢。”“不一样的。他……”秋晨比划了一下,“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了。”宋流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秋晨,半天才说:“秋晨,你小小年纪,说起这么沧桑的话题,怎么头头是道的?”秋晨微微一笑,重新转回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样稿。
一夜之间长大,成熟,苍老,并非她所愿,却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纪暮衡他们事务所的样片出来以后,秋晨在宋流韵的撺掇下,硬生生地从时装编辑手里抢来两个页面,划到这个本来不受欢迎的版面里。因为这次的片子实在是拍的太好,天时地利人和,连一向龟毛的Ms.Bauer,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半开玩笑地说:“秋,以后有什么难拍的片子,让你去现场晕倒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倒是你自己的旅游,水平下降了啊,以前每一期都很有特色,最近都只是平平之作,是不是太忙了啊?”
秋晨叹了口气说:“Ms.Bauer,我不是每次都想得出跟着童话游欧洲这种图片好看,文字又有意思的选题的。”“上次那个丝绸之路也很不错啊,很符合你们简老师要做有人文气息的时尚杂志的野心啊。”“可是简老师也不是经常能跟着一队商学院的同学去沙漠徒步啊,我到哪里去弄那么第一手的,文笔又好的素材?”“……我不知道啊,我是个外国人。”Ms.Bauer耍起赖来。“我会再想想办法的。”秋晨只好硬着头皮说。“反正现在春天也到了,不如你自己去旅游一趟,回来自然有好稿子。”秋晨叹气,“我周末能有时间睡个懒觉就谢天谢地了。旅游这么奢侈的事情,你就不要拿来刺激我了。”
为了找好的旅游选题,秋晨把仅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泡旅游论坛上,发动了所有认识认识的编辑写手和摄影师,甚至把MSN的签名也改成了“旅游大片砸死我吧!”只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收效甚微。好的照片不是没有,只是缺乏新意。而临近清明节的时候,她的心情终于跌入谷底。
其实整个杂志社的人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赵秋晨都是神情郁郁,很少开笑脸。她自己并不想把私人的情绪带到工作当中,但是平时一直强颜欢笑的面具,总有些时候,怎样也戴不到脸上去。以前她很怕每年这段细雨蒙蒙的时间。但今年清明踏上回N市的长途汽车时,她竟然有种终于能做回自己的放松感觉。
因为是清明节的正日子,墓园里的人非常多,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她知道自己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那个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她甚至有一个晚上,一个人躲在这里,蜷在墓碑下面睡了一夜。那段时间,她似乎把一辈子的眼泪全部流干,到最后只是怔怔对着墓碑上的名字,整个人干涸得像一片枯叶,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半点水分,只好沉默地坐在墓边,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家人第二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发高烧烧到不省人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又不间断地进行了两年的心理治疗,才勉强恢复了人样。
她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成了工作狂。那时她还在上大四,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把所有能选的选修课都选了,二外,语言史,现代汉语,甚至宗教,礼仪,只为了把每天的课表填得满满的。工作以后更是每天工作十个小时,除了每年清明要请假回N市一次,从来没有休过假。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秋晨停下脚步歇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不会哭。从那夜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哭过。她已经忘记了怎么流眼泪。她只是想,或许自己可以勉强微笑一下。不管顾知其能不能感应到,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其实过得挺好,不需要他担心,在天上为她放心不下。片刻的喘息过后,她继续往墓园深处走去。
细雨微靡,长阶湿滑。她低着头走到熟悉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她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看到顾知其的名字,和墓碑上温柔微笑着的他的面孔。事实上,眼前这块墓碑上,什么也没有,光洁而崭新。她立刻不解地转头看看旁边的墓,它们本来是属于顾知其的父母的,现在竟然也空无一物。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还能够支撑下去的唯一原因,无非是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丁点值得她留恋的角落,还有这么一个会时时刻刻等着她来的地方,只是现在,这一切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伸手撑住空白的大理石墓碑,低头喘着粗气。
“秋晨。”有人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赵总让我过来等你。他就在外面,我们先上车吧。”
秋晨转过头,下意识地攀上马俊的胳膊,“知其……知其他们去哪儿了?”
“赵总会告诉你的。”马俊拉着她往外走。她几乎是被马俊半拖半抱着带出了墓园,送到车里。
雨渐渐下得大了,秋晨靠在车窗上,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雾。车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马俊开的也非常平稳,坐在车里,像是跟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开来一般。“你顾伯伯有个弟弟,一直在国外定居,他前段时间回来了一趟,把顾家的坟迁回了老家,所以……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秋晨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理解了爸爸的意思。“怎么我都不知道?”她依旧看着窗外,不知道在问谁。或许她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答案。“我也是前两天来这里才知道的。秋晨……你并不是顾家的人,他们不需要告诉你。”
秋晨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投影。早晨出来,还特地擦了粉上了点妆,可脸色还是一片惨白,略微牵起嘴角笑一下,更加显得诡异。她并不是顾家的人。她跟顾知其,连最后一丝瓜葛都已经被斩断地干干净净。她还有什么?除了回忆。记忆里的他年轻俊朗,神采飞扬,对她温柔如水,宠若至宝。她曾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跟谁白头到老,一生平静安稳,衣食无忧。可一夜之间,全部灰飞烟灭。
“咦,秋晨姐,你这么晚还回来?”实习生童童莫名地看着她,秋晨当天下午就回了A城,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半了。“麻烦帮我倒杯咖啡,用大号的马克杯,不加糖不加奶。谢谢。”秋晨拍拍童童的肩膀,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开电脑。信箱里有写手发来的下期要用的一篇理财报道,公司服务器上还有大概四五个版面十几页等着她看,座机上有十五六个未接来电。秋晨舒了口气,这些工作,应该可以耗完她今天的体力,不再胡思乱想。她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埋头工作。
MSN上有个相熟的摄影师找她。“美女,业余摄影师你要不要?”“要啊。只要拍的好就行。是拍旅游片的吗?”“当然。他的片子,感觉很不一样。”“怎么说?”“他拍的不是风景。是心境。”“阿Paul,你怎么忽然这么有文化?快快,让我看看。”阿Paul发来一个压缩文件包,接着便下线了。
文件包里是一组照片,拍的,是一条火车轨道,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算是旅游大片。背景是青灰色的天空,似乎用了滤光镜。那条黑色的铁轨绵延开来,直到世界的尽头。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同的景色,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一边是民居,都是农村的平房。构图简洁大气,却有种单纯的冲击力。是秋晨喜欢的类型,质量确实不错,只是似乎还是缺了点什么。
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铁道边的那片房子里拍的。画面的中间是一个老人,正靠在躺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半眯着眼睛晒太阳,脚边蹲着一只黄狗,也是懒洋洋的,半趴在地上。他们身后的远景,是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速度快得几乎成了一个影子。
对比如此强烈,却又如此和谐的一幅画面。秋晨忽然懂了“心境”两个字。在诺大的风景里,找到自己的安稳。她一直在寻觅这种独特的感觉。
她立刻打电话给阿Paul,要来了这个摄影师的联系方式,MSN。直到晚上10点,秋晨才等到他上线。他MSN上的名字,叫萧远山。他的签名,让秋晨愣了两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最爱的王维。白衫飘飘,衣带当风,山间幽居,竹林清溪——秋晨一直喜欢王维那种脱俗洒脱的气质,只是顾知其总是笑她小家子气,喜欢这种躲在山里不问世事的单调日子。想到顾知其,便好像有股鲜血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她去洗了个脸,再重新回到办公桌前,点开一个跟萧远山的对话框。“萧大侠你好,我是佳人的旅游编辑秋晨。”那边迟迟没有反应。秋晨继续跟他攀谈。“是阿Paul跟我推荐你的,他发了一组你的照片给我,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杂志的风格。”仍然没有回应。也许是走开了,或者是在忙别的事情。只是她等到11点,那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
办公室里早就已经没有人,只有空调排风发出的嗡嗡声,在窒闷的空气里待得久了,秋晨开始头疼,实在没法再坚持下去,只好关了电脑回家。到家已经接近半夜,她匆匆地洗了个澡,喝了整整一大杯红酒,倒在床上。酒劲在她开始胡思乱想之前发挥了作用。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早上起来发觉全身是汗,薄薄的被子几乎被汗水打湿。
虽然是星期六,可她还是忍不住去了公司。把自己埋在成山的工作里,她才能远离尘嚣。
邮箱里的第一封未读邮件,是萧远山发来的。
秋晨你好,昨晚上线以后接了个电话,说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线上了。让你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真是不好意思。我一般都是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在线,周末可能会早点上线。希望下次能有幸跟你聊聊。又及,附上拙作两组,希望能入你的法眼。
萧远山。
他附的照片,一组是普通海景,一组是个很简单的公园。而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一般的优秀而已。秋晨见过无数国外大牌摄影师的作品,比他有张力有震撼力的,数不胜数。可奇怪的是,不管多么普通的景色,他都能拍出那么一两张点睛之作。海景那一组,是个穿着鲜红色的小裙子的小女孩,蹲在沙滩上挖沙。公园那一组,是一对情侣在柳树下窃窃私语。都是非常简单鲜明的构图,却都让人觉得无端的心平气和。
再想到他用作签名的王维的那句诗,秋晨竟然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一种浮生有寄的感觉。像是一叶小舟,沿着滔滔不绝的江水顺势而下,从未有过片刻滞留,在孤单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后,忽然遇到一个缱绻的漩涡,速度放慢了那么一丁点。
只是一丁点而已。找到投缘的写手,摄影师或是模特,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秋晨算是比较幸运,已经认识了不少合适的工作伙伴。这一次,她又欣喜地幸运了一回。
一个人工作到中午,秋晨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午餐。她挑了一盒寿司和一杯酸奶,买单的时候却发觉没有零钱。“小姐,我找不开啊。”便利店的收银阿姨苦恼地看着她,“今天星期六,没什么人,所以昨天我们把大部分零钱都交上去了。”“可是我也确实没有零的啊。”秋晨把整个钱包翻给阿姨看。“那要不然你去别的地方换一下?”秋晨就是不想出去才到便利店买的午饭,又实在想不到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换零钱,正在为难的时候,有人递过来一张二十块的钞票,和一瓶乌龙茶。
“我来付好了。”秋晨抬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熟悉的脸。“谢谢你,纪律师。我改天还给你。”她松了口气。“不用客气。”纪暮衡点点头,一边拿着找回的零钱和自己的茶,一边跟阿姨说,“寿司麻烦你热一下。”阿姨转身把寿司放到微波炉里的时候,他又转回脸来对秋晨说:“这种东西凉着吃伤胃。”“……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