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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杨柳郁

1

大一刚入学的第二个星期,李佳毅就将小天鹅追到了手,无论从感情还是生活上讲,她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此后的每个周末,他都会将我的几件衣服与他的混在一个桶里。在上午他拎着去女寝找出小天鹅。

“今天太阳真足,好久没碰上这么好的天气了。”他赞叹道,“要是能和你出去玩儿就好了。”

“去哪儿呀?”小天鹅天真地问。

“去不了啦。”他哀怨道,“我过来就是想你了,看看你。我一会儿还得洗一天的衣服。”

“那怎么办呀?”小天鹅想了半天找出一个两全的办法,“把衣服给我吧。”

这是第一次,之后他每周求她洗衣服还说这台词,小天鹅也配合他接下去。对于上面的四句对话,他们就像饭前祷告一样,虔诚到永不厌倦。有几次龟仙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女寝便大惊小怪道:“丫女生寝室还晾着男人内裤!”李佳毅可懒得回应,他正为作业的事情发愁。高数老师几天前警告他若是再有三次不交作业,将取消他的平时成绩。坚持做了几天的作业他也挺不下去了,向我索要一封情书夹在作业本里交给负责查人的课代表。情书并没有等来回音。还好也没连同作业本一并交到老师那里。第二天老师点了几个没有交作业的学生的名字,然后又加了一句他很奇怪,李佳毅给他的是空本子。

我又为他连续写了三封情书。送最后一封那天他突然握着课代表的手激动地哭了。我们都知道这眼泪并非源于真诚,而是源于自己平时成绩要被记零分的担忧。只有那可怜的女孩把这误认为一片痴情。之后怎么样呢?李佳毅的座位就仿佛手机的服务盲区,每次课堂收作业时,课代表都小心地把那里绕开了。

只有番茄是倒追他的,李佳毅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好像自己突然变帅了似的,莫名其妙的就收到了她的一封求爱信。我后来读过一本书里写道:“有些女人跟男人上床,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他以前的女人漂亮。”确实,算上小天鹅和课代表,李佳毅的女朋友都挺不错的。稍许不同之处是他没跟女孩上过床。番茄可没管这么多,她想做李佳毅的女朋友。那样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就可以和美女站在同一个阶梯上了。

别说是宿舍长,连龟仙都不愿意和长得这么有勇气的女孩做恋人。李佳毅开始也觉得别扭,没答应她,针对她的身材苦想了一个下午改叫她番茄。后来番茄在情书里写她观察他很久,同时写出小天鹅和课代表的真实姓名,暗示他不想叫这两个女孩都知道他脚踩两只船。回了一封妥协的信,李佳毅踏上了他的第三条船。有时候想想他就安慰自己至少人家是北京本地的,处好了周末还可以去她家蹭几顿家常饭菜,改改总吃食堂和饭店的油腻胃口。但番茄家教特别严,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哪能把男孩往家带。前两个能帮洗衣服、能免收作业,这个总要派上用场才行。实在没办法,李佳毅就午睡时把她约出来打网球,把球打得远远的,让她去捡。

2

科防系的女生极其无聊,入学不到一个月就评出一个“十大猥琐男生”的榜单,状元自然是黄教授。第二个学期黄教授退学了,探花李佳毅一跳又一跳跃居榜首。李佳毅指责这些评委——科防系的女生大多数本人已经长得很别致,她们所评出的结果根本不具说服力。

相比之下信息安全系的男生觉悟就非常高。与其类似,他们选出了本系的十大美女。李佳毅从二渠道弄来榜单,指着排名第一的名字问我:“杨杨是谁?”

“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我说,“一棵是杨树,另一棵也是杨树。”

李佳毅全然未听进去。他明察暗访了一天后对我叹道:“杨杨真漂亮啊。”

那是十月中旬,十一月的第十日杨杨正式成为他在科防院的第四个女朋友。一个月的追求过程巧妙实用到载入教科书的水平。在晚上他先在宿舍征集谁是系里最帅的男生。

“我。”龟仙抢答道。

“我是指人类。”李佳毅回绝他。

“好像后排有个男生挺帅的。”我说。

李佳毅打开座序表核对了一下姓名,肯定道:“好,就他了。”

第二天李佳毅找到那男生吃了顿中饭。下午他把准备好的信送到了信息二班的杨杨那里。

“你是谁啊你?”杨杨走到门口不解地问。

“不是我,我就一送信的。”他慌忙摆手解释,“我一兄弟刚来科防院。我跟他吹我是这儿的老大,你要什么样的女孩我都熟。谁知道我把话说大了,昨天他在楼梯口指着你说就想认识最漂亮的那个。我一看,这不是杨杨吗?主要是我都答应了,就拜托你帮帮忙,装作跟我很熟的样子,晚上赏脸吃个饭,让我有个台阶下。”

“我认识你吗?”美女眯着眼看他,“一口气跟我说这么多。”

“就是吃个饭。帮个忙。这顿饭以后都不用甩他。”

美女将简陋的请柬打开,自嘲道:“还‘只闻其名,不谋其面’,我那么有名吗?”

“随便拉一个问问,科防院最美的和第二有名的都说杨杨。”

“那第一有名的是你?”

“老天真不公平,长得那么美还如此聪明。”

“你到底是谁呀?还没告诉我呢。”

“李佳毅,”他竖起OK的手势说,“你去205室打听一下,没人不认识我。”除了李佳毅,205室剩下四个——我、小武、龟仙和黄教授,确实个个都知道宿舍长。

晚上李佳毅他们一起在烤鸭店吃饭。快吃完时,他拿出一根红线系到那男生的食指,将另一头悬在半空中:“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就是这美女想把这红线绑在哪儿了。”

“你可够有劲的了。”杨杨冷言道。

“我怎么着无所谓,关键是他。”他指着那个木讷的孩子。

李佳毅找他签了个合约。上面第一条说拍拖期间不许与杨杨有亲昵行为,最多只许拉她小指;二、不许投入真感情,以避免无法自拔;三、不准中途退缩,说出前两个协定;四、临时有变乙方应听甲方指挥。

可怜李佳毅此后举债度日,每周他都会买些礼物,以那孩子的名义送给杨杨。周末他们出游时,李佳毅时常紧随其右。终于有一天,在游乐场当李佳毅发现杨杨渐渐恋上那男生的一刻,他抓起杨杨的手放在那同学的手上有些失落地说:“我先走了,看来以后也不用我再陪你们约会了。”

那个月我们每次看到这对幸福的情侣从暮色中归来才十分同情李佳毅的痛苦。十一月十五日上午,李佳毅在窗口目送他们挽手走出校门踏上去往北海的汽车。租一只小船荡在湖中他们第一次有了分歧。争吵声越来越大,杨杨干脆捂着耳朵喊叫。

“我再也受不了你了!”他一气向湖心跳去。

杨杨坐在孤单的小船上,看着他一点点游到岸边,爬出水面消失在林子里。船在水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她想起自己还不会划桨,再也回不去了。于是想着这一个月的感情望着水下的鱼哭了出来。

有些巧合让人无法相信是天意所为。一只水怪爬到了她船上。

“怎么是你?”她叫道。

“冷死我啦。有毛巾没有?”

“有纸巾。”她卸下背包在里面翻着,“你怎么也来了?”

“来抓鱼啊。”他拧干衣服上的水,抓起桨朝远处青烟下的古塔划去。

杨杨靠在船头,眯着眼看他头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李佳毅躲过她的目光问:“看什么?我比你还惊讶呢。这么巧。”

“谁管你呀?”杨杨扔给他一包烟,说,“刚才我们分手了。不过他把烟忘了。”

我让他留下的,李佳毅心中暗笑,太聪明啦我。不过他还是平静地接过来点燃,审视着她赞叹道:“这身淑女屋的裙子真配你。”

“你眼睛怎么长得这么贼呀?”

“你这脚踝上的水晶是石头记的,外套是米奇的,还有你用的面霜是雅诗兰黛的。”

“都是他跟你说的?”杨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不是,”他停下手中的桨,船还在缓缓地前漂,“因为,这些都是我买的。”

杨杨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船靠岸了。李佳毅拉着她的手一路奔到塔尖,望着远处的高楼他将杨杨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以那种非常煽情的幽然语气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那些东西特别配你。看着你用它们我心里就特舒服,哪怕你根本不知道谁送的。其实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往下我就不转述了,早就都是他烂熟于心的台词了。凭着这些他骗来了她的眼泪、她的心以及她的吻。我以前的女朋友张雨卉说过:“那些长相漂亮的女孩子会很奇怪得不到真爱。”我敢保证,无论是她生前还是死后,对她而言都是一个例外;杨杨此时也认为自己找到了爱情,有句话我得补充一下,对一个长相实在平庸的人,一般人只有怜悯他,而美女则时常将这种怜悯升华为喜欢与爱。

所有人差点将那颗重要的棋子遗忘。那天他艰难游上岸跑进树林与早已守在那里的李佳毅碰头,换好他带来的干衣服并告诉他杨杨在湖中的具体坐标便离开了北海。他们宿舍的人都叫他王子,让我们还以为他父亲是塞拉利昂或赤道几内亚丛林部落的酋长,后来弄清楚他真名叫王子安。可惜的是杨杨没有做成他的公主,然而很快,不到一个星期,杨柳郁进了宫,与他相恋了。事后回想那一个多月,我们才明白李佳毅是拿什么和他交换的。

3

我们那一届科防新生有一百人先后报到,然而近半数的学生失望地离开而选择再读一年高三。之后一些被补招来的学生和家长绕着学校的马路环视一周入住进学校。偶尔会有几个美女同学,于是有风度的科防院学生便像对外国人一般有秩序地围观尾随及吹口哨。遗憾的是,那些被我们誉为将是科防院最漂亮的女孩常常因为不愿剪掉头发、穿难看的迷彩服而打道回府了。隔道铁栏杆我们看着她们一个个走出校门,我们叹息着生活没有希望了。

十一长假刚过,又有一位长发女孩穿着便服从校园里走过。她跟个千金似的搀着她妈妈的手臂低头看地上的石子。为了留住她,几十个男生分成四排从各种方向整齐地向她推进。现在想想我不确定这回忆是否真实。因为看起来那意象更像是喜剧电影里的情景。黄教授说要是这女孩真留下来了他将第一个去追。龟仙提醒他半个月来他已经对十几个女生表白了。“那是我的资本。”黄教授回击他,“最起码我是人类。”

四路分队就快聚在一个点的时候,李佳毅冲出人群,跑过去抱住她的肩,回头对我们喊:“你们丫都看什么呀?回去吧,她是我表妹。”

4

第一个星期李佳毅一直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一个都要奔二十的人了有一天突然就多了一个同龄的表妹,怎么想都显得这世界真够神奇的。不过杨柳郁却记得这位表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去长春玩的时候曾见过他,据说还一起睡过一张床。

“那年你几岁?”他问。

“三岁半。”

“哦,”他翻眼皮想了半天说,“我的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

李佳毅的妈妈打电话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她的这个侄女。他就在纸上算了一笔账,买被子、买衣服、买生活用品都需要钱,他说他可没这么多钱。第二天她妈妈就给他汇了两千块。可是他并没有给表妹花一分钱,这些钱他统统都花在杨杨身上了。

杨柳郁说她并不需要什么,大不了自己临时买好了。大喜过望之后李佳毅就大吐苦水,说自己开始花钱不节省啊,现在想帮忙都帮不上啊,在姨妈面前千万不要说我没买东西给你什么的啊。“我们还刚认识,”他说出了这席话的最终结论,“就不用什么认亲仪式了,这样吧,今天晚上你请哥哥吃顿饭。”

当天傍晚杨柳郁就见识到了那家贯穿小说始终的著名烤鸭店,也弄清楚所谓“吃冤家”一词是什么意思。连吃了两只烤鸭,做哥哥的终于良心发现,停止进食。他用手抹抹了嘴巴,说道:“既然你讲你什么都不缺了,我就介绍一个男朋友给你吧。”

“谁?”

“一位冰雪聪明、玉树临风帅到无法形容的人。”

“叫什么名字呀?”杨柳郁笑问,“有你帅吗?”

“当然比不上我,”看到她笑了,李佳毅又心安理得,叫来服务员添半只烤鸭,回头拖长音说道,“他叫王子。”

当时李佳毅已经作好对杨杨的追求计划。我后来看到计划书,上面的成功时间估为十五至二十天,事实上他用了二十九天将杨杨追到手,就是说他拖了一个月都没敢把王子介绍给杨柳郁。这缘于她和大三的学长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尽管黄教授在她入学的第三天就把一封充满诗意的情书放到她的桌上,可人家没睬他。经过反省他当晚不再描述心中的爱恋,而是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健壮。“我以前的女朋友都说我是头公牛,”他笨拙地写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希望有一天你会伏在我耳边轻轻把答案告诉我。”

黄教授宣称这封充满性爱描写的情信,无论男女任何人看到都会情不自禁地去自慰。连一向珍惜身体的龟仙都承认,因为睡前阅读过他的情书,“周精”提前了一天,星期二夜里就钻到水房洗内裤。出乎意料,杨柳郁依然没反应。

星期三他坐在后排盯着杨柳郁的背影发呆了一个上午。一下课他就嚷道:“喂喂喂,叫杨柳郁的那个先别走,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她站起来寻找谁在跟他说话。

“我前天给你写情书了,我就是那个王秋彤。”

杨柳郁端详了他一阵儿,茫然地摇头:“没收到啊。”

“那我昨天的呢?也没收到?”

“没有。”杨柳郁转过身,往楼下走去。

王秋彤小跑着追过去,跟着说:“干吗不理我?我怎么了,哪儿长得寒碜了?我看你也不像处女呀,不是性冷淡吧?”

杨柳郁停住脚步,冷冷说道:“你欠抽是不是?”

没过几天黄教授就在宿舍说:“任何一女孩,不管她多漂亮,头发一剪、军服一穿,都一个样。”

5

王秋彤他妈妈留下的行李中除了衣服还有些挺有意思的东西,两杆小水枪、一个弹弓,还有一座竹制的鸟笼子。龟仙还从黑匣子里翻出一架望远镜。李佳毅说这一定是黄教授在家看黄片时用的。龟仙就真拿着看电视,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这东西不能用在电视上,极不清晰。研究了几天他发现了一个新用途,每天晚上抱着望远镜看对面的女寝的女生换衣。由于大批男生纷纷效仿都带来望远镜,此事很快便被女生察觉。龟仙再笨也懒得去看女寝天蓝色的窗帘,只好回到宿舍看外面的操场。总要比没有望远镜的人有些优越感才好,既然不能看到穿睡衣的女孩,他就尖叫这里长草了,楼下有三百多个烟头,当时春天渐渐来临万物复苏,雪恋恋不舍地渗进地里。早就没有把这些当新闻报了。可是龟仙不愿就此放弃,承认自己白天看云,晚上观星象。直到一天傍晚他又一次兴奋地叫起来:“哇哈哈,那边有人做爱!”

防空警报都未曾使人这般敏感,一时间十几人拥到窗前抢望远镜。星光下只见角落里有一团黑影。龟仙讲解说他们在接吻。“身上盖着军大衣,”他慢条斯理道,“脚缠在一起。”

第二天晚上九点他们就来了,不到九点半便走下台阶牵手离开。李佳毅放下望远镜回味道:“太不过瘾了,跟皮影戏一样,就看见俩人影乱晃。”

“那你明天把嘉宾请到宿舍不?”我嘲弄他。

“不用,”他说,“明天都别出操。”

天亮哨响后龟仙起身穿衣时被宿舍长叫住了:“给我回床上去!”

“我可不想挨罚。”他嘀咕着去穿鞋。

“不看好戏?”李佳毅问。

“对呀。”龟仙这才明白,又钻进被子里。

政委把我们逮在床上。按照老规矩,晚自习后罚跑十圈。九点一过我们走进操场,朝那诱人的角落看了一眼。“还在那儿呢。”龟仙低声道,“轻点跑,别让他们看到。”

虽然话是他说的,不过他是第一个按捺不住冲出去的。李佳毅紧随其后。两个人赛百米一般朝色情角落奔去。突然李佳毅改变方向,跳上了看台。

“下来,”龟仙喊他,“政委在窗口数圈呢。”

“是兄弟的上来帮个忙。”

我们赶过去,李佳毅正和那人厮打在一起。龟仙跳起来就踢在他后脑上,我抓起他头发撞了几下墙。李佳毅从地上爬起来,踩住他的胸口,点了支烟问道:“你丫头找死是不是?这是谁的女人你不知道啊?”

龟仙捋出那孩子手臂,李佳毅将烟火烫在上面。夜色中一声惨叫传进来。

“走吧,”我劝道,“政委在看着呢。”

“就说我脚扭了,你们陪我歇一会儿。”他转身指着惊慌失措的表妹狠声道:“王子安是我兄弟。跟你说,你想玩谁也轮不到玩他。”

“快给他止血吧。”杨柳郁哭了出来。

我们看见血正顺着台阶往下滴。他一言不发地躺在地上。至少在此时,那孩子比王子安可怜多了。

6

王子安家住北京本地,和我们在同一年进入科防院读书。每个学生报考科防院的理由各有不同。可怜的小武是由于填错序号而误入此地,王秋彤的妈妈则希望军事化院校能管一管孩子懒散和性格才将儿子送到这里。唯有王子安的理由听起来是那么像童话故事,他打算在军校练好身体,四年后重新击败他的情敌,将女朋友再一次抢回来。从他的片言只语中我们得知,在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北京混混夺走了他的女友,为此他吃尽了苦头。可能是武侠片看多了的缘故,他坚信,只要练就一身过硬的功夫,以牙还牙,梦想便可以实现。只是时间完全可以将一个人的想法颠覆。半年之后王子安回头望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对一个女孩渐渐失去了留恋,又是怎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另一个人。相反杨柳郁没有给过他任何保证,一开始就提醒对方两个人谁也不是谁的附属物,从精神到身体谁也没有权力去制约另一个人。因为对前女友的负罪感,王子安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和杨柳郁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断地暗示自己只不过是对身体的妥协,他的爱不在这里。和石云睫一样,他坚持给远方的女友写信,而且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他从不对杨柳郁隐瞒每封信的内容以及内心的折磨。而且杨柳郁也会告诉他自己在无锡同样有一个正式男友。“不过没什么联系了。”接下来她话题一转,就描述这段时间她和他之外的男人发生关系的细节。逢到此时王子安通常都会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看都不看一下地走出旅馆。

每一次远离杨柳郁他都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彻底断绝这层关系。然而不出一个星期他便忍不住地去找回有了新男友的杨柳郁。听过一连串的忏悔、哭诉和哀诉,杨柳郁居然再次接受了他,两个人又像刚认识时那样忘掉过去,重回到一起。那又怎样呢?等待他们的不过是又一次吵架、冷淡、分手,七天的时间,然后是和好。既然无法断开,总要有另一个结果。前年的最后一天,王子安按照信上的地址去了趟南京。一月二日清早,他回到学校就将杨柳郁拉到世界公园玩了一整天。傍晚他和往常一样跟她在东单开了一间房。持续到深夜他依然激动得不能入睡。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将身旁的杨柳郁摇醒了:“我昨天去南京了。”

“我知道,”她闭眼睛抱着枕头说,“看到你女朋友了?”

他点点头:“嗯,和她还有她的男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又有新男人了?你不是军校出来的吗?打他啊。”

“没有,”他回过身看着电视说,“我过去就是要和她分手的。”

“你够狠的。这话打我头一回恋爱开始都是等着对方说,我可说不出口。”

“你以后别跟别人在一起了。”他将手扶在她的肩上说,“我一想你跟其他人也做我就恶心。”

她拨开他的手说:“我可没跟你提过这要求。再说,我们早说好了的。”

“那除了你,我也没跟别的女孩做过啊。”

“我碰过六个处男,要是个个都提这要求,我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他压着火出去抽了一支烟,长安街上仍然车来车往。在高楼间转了几圈他差点迷了路,回来他对着已经睡着的杨柳郁轻声说:“我们相爱吧。”

“嗯。”她模糊地应了一声。

似乎这是最吸引王子安的,她睡熟的样子总是像娃娃那样带着微笑。他摸了她的酒窝叹道:“我发现我只喜欢你了,做我的女朋友吧。”

“什么?”她醒了,起身对着墙无奈地发了一会儿呆,“都做爱半年了你才想起说这个?你可真够可爱的。”

7

杨柳郁学习并不好,从高中开始就高挂红灯。毕业后她考入一家护士专科。然而一切依然不尽人意。整个学校消毒水和乙醚混合的味道时常会令她联想到死尸。她避免在学校过夜,因为她不想半夜起来再闻着气味不敢入睡。半学期的大多数夜晚她都是陆续与十几个男生在不同的情人旅馆度过。她的妈妈——李佳毅的姑妈在听取老师的建议后把她送进一所走读高中就学。严密的监视下她的自由越来越小,每天五点她的父亲准时开车在门口等候她,十四个小时后她就睡眼惺忪地坐在父亲的车里去往学校并在车里吃完早餐。她的父母计算过,杨柳郁每天的学习时间至少为十四个小时,可还是那么奇怪,高考后她以非常低的分数毫无遗憾地落榜了。

七月、八月、九月,杨柳郁关在家里看完了三年以来错过的电视剧。她表态不回去复读,即使她狠心的父母把她推出家门,她也决不重回到那死气沉沉的教室。她父母跑遍四平到处求人也没有一所大学肯招收分数如此可怜的考生。九月下旬,李佳毅的母亲一从北京回到长春便给侄女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杨柳郁说过了山海关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你只要将山里挖出的人参送出去,他们会手持鲜花夹道欢迎你进大学读书。

“真的吗?”我对这故事表示怀疑。

李佳毅嘟着嘴抱怨:“我可是正经八百考进来的。”

8

随着对表妹的渐渐了解,李佳毅希望杨柳郁能够跟杨杨做朋友。不管当时气氛有多浪漫,只要李佳毅稍有越轨的行为,系花便立即掐住他的手臂直到他痛声道歉。或许是他以为表妹可以帮助女友去除处女情结,然而出乎意料,当两个女孩真正聊天的时候,早就把李佳毅这个人给忘了。

但是在和石云睫恋爱的一年多里,李佳毅却不希望她和杨柳郁过多接触。龟仙对我分析说这正说明李佳毅和女朋友睡过了,所以才不想让她去接近杨柳郁。“因为,”他使尽力气想出一句话,“因为杨柳郁是一个泛性主义者。”这么晦涩的词从龟仙嘴里说出来真难得,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就算不禁止石云睫和杨柳郁接近,她们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两个人性格差太大了,简直是南北方两种性格的典型。石云睫很文静,总是微笑地看着别人,轻易不说话;杨柳郁可就话多了,刚一搬进来就和大家打招呼,说这周末一定请大家吃饭。那天杨柳郁的母亲和她一起整理行李,石云睫正犯胃病没去上课。她谢绝了她们递来的瓜子水果,笑着看母女两个忙活。趁妈妈上厕所的空当她从衣服里拽出一袋小包塞到床垫下。石云睫微笑地看着她。

杨柳郁有些不好意思了,指着床垫问:“你要吗?”

“什么?”她有些不解。

“避孕套。”

如果石云睫要几个或说不要都不至于将对方推向远方,可她却忽然很严肃地劝道:“我觉得这不好。”

此后几个月双方确实冷冷的。偶尔杨柳郁会试着搞恶作剧,让她生气的是石云睫并不觉得这是拉近距离的举动。就拿那晚捏她鼻子来说,本来以为捏醒了大不了两个人亲密地抱着笑一阵,第二天气氛会好得多。谁知她只是冷冷地看清是杨柳郁,说了句:“是你呀,干吗不睡觉?”就翻过身继续入睡,将杨柳郁一个人抛在了漫漫长夜里。假若不能更亲近,那便要更疏远一些。没事杨柳郁就会嘲笑她的迂腐以及对海南男友那种近乎修女般虔诚的精神恋爱。熄灯后她说笑话是暗示她坚持给一个不回信的负心人写信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她讲从前有个尼姑天天都给一个叫潘安的人写信,同样每天下午她也会读这个人的回信。潘安几次约她出来见面她都不敢出去。她抱着这些信做美梦入睡。后来信越来越多,她干脆就用它们编织了一床被子并堆成了床用来睡觉。许多年后她要死了的时候想起自己还是一个老处女,于是她就伤心地读被子上的信。这时她才发现每一年的字迹各有不同,而且都是女人的手笔。原来是他的几十个妻妾。

“潘安是谁?为什么他不写?”马裴阳傻乎乎地问。

杨柳郁没回答她。彭倩也没说话,她感觉出来寝室里渐渐有了火药味。如果石云睫站起来问“你说谁呢”,那吵架就将在所难免了。还好,石云睫在装睡没理会。从第一天她就鄙视这种滥交的人。即使明知道自己将和这样的人同居一室住四年,也绝不敢想象真做了朋友的那一天得是什么样子。后来还是杨柳郁先让步的。夜袭事件发生后她对石云睫的帮助证明,这个朋友是可以信赖的。住院期间,杨柳郁每逢周末都要拎着水果去看她。就像裴多菲的一首诗,一个人在炎热夏季里退了一步,另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天迈进一步,两个人便可以一起享受明媚的春天了。

出院后的石云睫为了能在这半年有个成绩执意要参加考试。可是以补课名义每天都往医院跑的李佳毅什么都没有给她讲过。杨柳郁用复写纸抄了几张纸条递给她一份,她要靠剩下的一份度过这几门科目的考试。

“成吗?”石云睫有点心虚。

“保你过,我从小抄到大。”

考试那天她把纸条从袖口拽出来一点点打开。生涩而张扬的动作让监考老师直接奔过来抽走了她的纸条。“谁给你的?”

“自己写的。”石云睫轻声说。

老师看了看考卷,厉声道:“站起来!这不是你的字!”

她低着头,缓缓站起来,将试卷倒扣在桌上,说:“真是我写的。”

“不说真话就站着吧,”老师又翻过来试卷,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个“0”,“我们今天轮着陪你,看你什么时候说出来。”

另一个女老师拿着字条要一一核对每个考生的字迹时被她拦住了。“我今天还就想从你口里听到那人是谁!”她看一眼试卷上的名字说,“石云睫。”

杨柳郁不停地转头,在墙角盯着石云睫的侧影,有几滴眼泪滴在她垂下来的短发上再滴下来。她将纸条在手心搓成一小团从桌下弹了出去。是不是她以为这正是一次友谊开始的契机呢?她突然站起来,高声道:“老师,是我硬扔给石云睫的。”

9

那一年,我们新生还不算痛苦,大四的学生是最为难过的一批。一开学,学校就告诉他们这一届国家承认的学历还没有申请下来。一年之后,学校就颁发走遍天下都公认的本科学历。学长们开始罢课,然而没有用,学校也很无奈。一些人提前退学去社会上寻找工作,剩下的一些人则寄希望于骚乱引发学校的注意。

九月份,他们砸了食堂的窗户和饭桌,几个带头的学长被开除了;十月份一百多个学生冲进机房一人抱一台电脑摔到地上,但还是没用,除了又开除了几个人,学校继续沉默,留下来的头目总是最狠的。他们总结出既然损坏公物不能引起注意,那就只好从人下手了。

十月末,我们正打篮球时,几个学长冲进来把我们放倒,警告我们以后见到学长过来必须主动让出场地;十一月初,李佳毅和杨杨被楼上泼下来的水湿了一身,李佳毅仰头骂了几句,一张飞下来的桌子划伤了杨杨的腿。

李佳毅问我为什么大四的人总是找他一个人的茬儿。

“因为你是系里的头头,”我说,“因为你给政委送过人参。”

他想了想,恍然道:“既然我是老大,我怕丫的?”

大战在十一月中旬爆发。晚上九点半,五个喝醉了的学生闯进我们宿舍说借杯茶醒酒。

“没有。”李佳毅躺在上铺说,“你丫干吗的呀?”

一个学长走过来对他勾了勾手指,问道:“你丫是班长吧?”说着抡起手臂把他从上铺拽了下来。剩下的四个人跑过来抽了我们几个耳光,并把我们踩在脚下放言道:“晚上十一点,有种上来。”

起身后李佳毅抹了抹额头上的血。之后一个小时他召集每个寝室的宿舍长开会,定下计划。“每个人都拿床上撑蚊帐的铁棍,”他叮嘱道,“谁也不许带凶器。”

十一点整,政委一回房,李佳毅就走出宿舍吹哨,大吼一声:“集合!”

一时间我们所有人倾巢而动。小武不愿意出去打架,他刚打好水准备喝茶。我硬把他拉了出去。“今晚你要是留在宿舍,”我告诉他,“那些人回来会打死你!”

大四的学生也已排好队在四楼等候。我们在楼梯口停住脚步等李佳毅的一声令下。班长点过,我们上来了一百三十五人,两个系数的男生。而对方经过两次清洗式的开除早就不足一百人了。二百多人握着二百多根铁棍对峙了一分钟。走廊里拥挤而安静,突然小武的杯盖掉了,我回头看到他只带了一杯茶上来,他正护着不让水洒出来。杯盖滚下楼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李佳毅一挥铁棍,双方打了起来。

那一仗新生大获全胜,虽然我们有十一个骨折的,比他们多四个。

但是他们中有两个被新生追到宿舍从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那是我们入学以来的第一场大仗,学校还没有来得及调动军队。战后清理残局,政委发现草地上还躺着两个人。抢救后医生的诊断证明他们俩中的一个很可能会永远昏迷下去,另一个人腰部以下完全瘫痪。在清晨政委紧急集合问我们是谁干的。两个系的男生异口同声回答:“我干的!”李佳毅说得没错,法不责众,学校没办法开除所有人。

第二天最为兴奋的女生是杨柳郁。她求表哥下次再有这种事一定要叫上她。

“别,”李佳毅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妈非得扒我的皮。”

她自然不乐意。无奈的李佳毅答应她以后要是有“摆场”的话绝不会落下她。

黄教授临走的那天还念念不忘的就是“摆场”。大致是谁有朋友在北京受欺负了。我们就穿着军装吓唬人家去蹭顿饭。杨柳郁盼啊盼啊,前年年底终于有了那么一次机会,黄教授一高中同学被他宿舍的人给打了。联系好之后我们在星期六跟政委说去天坛,就请假出去了。

为了讨好旧日的暗恋情人,黄教授一路上向杨柳郁讲述打架程序。“稍不留神就有送命的危险,”他说,“所以一定要往死里打。”

“行了,”李佳毅说,“这不是学校,在科防院闹再大的事,他们怕被曝光,也不敢叫警察。到北京城挑事,我可不想蹲局子。”

出租车一直开到校园里。我们看到有两孩子站在路边。黄教授下车和其中一个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身点着另一个人的胸口问:“就你呀,你打的他?”

那孩子慌了,结巴地说:“没,没,我们都是同学。”

黄教授从那孩子的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倒着塞进他嘴里,将过滤嘴点燃,命令道:“给我吸一口!还有,把这两台车钱先付了。”

那孩子在车窗前掏钱包时,被前排坐着的李佳毅按住了脖子。“兄弟,咱聊聊吧。”他笑着说,“是我们出来谈,还是咱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吃,吃,”那孩子的脖子被卡在车窗上一下喘不上气来,“吃饭去。”

“那就上来吧。”龟仙笑眯眯地说。只要气势上来了,他的威风也可以耍一耍了。

车停在取款机前,龟仙主动陪他去取钱。那孩子先取了五百。龟仙瞪着他说:“打发要饭的呢?”

接着他又提出五百,转身看龟仙眼色。可是龟仙没看他正冲我们眨眼睛呢。那孩子取出最后三百,哭丧着脸说:“英雄,我真的没钱了,要不我找同学借点吧。”

“算了算了,”龟仙大度地拍了拍他,“你先拿五百打发弟兄们,剩八百就吃顿便饭吧。”

饭菜上桌后李佳毅不住地倒酒,劝他吃菜,可那孩子连筷子都不敢动一下。唯唯诺诺地喝了杯酒后,他突然指着对面的杨柳郁惊讶地叫道:“她她她,她是女的!”

砰!一个啤酒瓶砸在那孩子头顶。杨柳郁站在椅子上握着瓶口问:

“女的怎么了?”

我们知道杨柳郁的气憋很久了。说好是来打架的,弄来弄去都是来蹭饭的,当然要把一肚子火发在这倒霉鬼身上了,可这是不对的,饭是人家请的,要是真把他打到医院去谁来埋单啊?还是宿舍长识大体,李佳毅拨了拨他头顶上的碎玻璃,看到并没有出血,就倒了一杯酒给他说:“没事吧,兄弟?我敬你一杯。”

10

我只看见杨柳郁出过这一次手,再没听说打过什么人。即使是她与王子安吵到最激烈的一刻她也不愿意打对方一下。更为奇怪的是每次她都会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从南京回来之后的王子安脾气越来越暴躁,动辄拿杨柳郁撒气,或许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他们不是恋人,至少从精神恋爱的角度讲,王子安还处在追求对方的状态。然而令他恼火的是只算肉体他也不能完全占有。每次他一想到别人去碰杨柳郁他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话都不说回头便抽杨柳郁耳光,星期日他们从旅馆回来的路上就说掰了,可不出几天他又无法控制心中的爱恋,跑过去跪下来哀求杨柳郁原谅他最后一次。

他们殴打、分手、复合的周期间隔越来越短,弄得比龟仙著名的星期三“周精”还有规律。不用算就知道,星期五晚上杨柳郁必会跑到酒吧随便找个男人一夜情。等到第二天太阳刚刚出来准能接到王子安的哭求电话。

龟仙曾说李佳毅表兄妹俩是遗传了他们不是祖父就是外公的一个共同基因,才使得两个人一个滥情、一个滥性。不过李佳毅却大叫冤枉,说他只是骗骗小女生的感情,以证明自己其实挺有魅力的,但从不玩真的。“而她呢,”李佳毅说,“要不是我是她表哥,连我都能跟她上床。”

不说这个,还有一点两人都像的,回头想想,他们是恋爱最久的两对了。在甩了四个女友后,李佳毅和石云睫在一起交往了一年多。去年寒假还把女友带到长春去过年。李佳毅的妈妈也挺喜欢她,在得知石云睫父母已不在人世时,立即认她做了干女儿。反观王子安和杨柳郁,两个分分合合倒像是永远这样了。去年七月两个人逛街时突发奇想去了趟登记处。办公人员看过他们的身份证禁不住乐了,逗他们说:“工作证有吗?”

“没有,”王子安恭敬地放上去,“学生证行吗?”

“行,小学毕业证书有吗?”那些人笑着把他轰了出去。

真有规律,半路上他们分手了。星期天杨柳郁破天荒地跟一印度人过了一夜。星期六王子像个小孩似的拿着两张自制的有中英文对照的结婚证求她签字,“结婚吧,”他跪着哭道,“结了婚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始终有件事情令我弄不明白。一是王子安刚入学那会儿对前女友那么痴情,他怎么能答应李佳毅拿表妹做条件帮忙,二是杨杨不知道要比杨柳郁漂亮多少,既然当时都已经追到她,怎么就真比君子还守信用,舍得把杨杨甩了?直到去年我又见到李佳毅时他才告诉我他对于王子安那时许诺的是什么:“我就说我有个表妹特骚,介绍给你,不到一周指定能上床。”

那时候我才清楚,打从王子安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就有种东西束缚了他的想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是性。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对身体的妥协让他失去了精神的自由。那精神似乎被根线牵着朝一个方向越走越远。没有人跟他讲那个方向象征着什么,等到他陷到最深处时才看到目的地上写着“爱”的大字。

去年八月的一个周日,他们首次约定好绝不吵架,在车上她说晕车便马上呕起来。王子安拍拍她的后背,用手指掐算起日子来。“你不是怀孕了吧?”他问道。

她点点头,靠在他肩上。

“谁的?“他敏感地问。

“怕什么啊?”她坐直瞪着他说,“反正不是你的。”

这时售票员过来说:“说过不停,人在车上怎么就吐啦?其他人还怎么上车啊,没完没了的。”前面的乘客捂着鼻子回头看。王子安气冲冲地站起来,叫道:“都转过去!看什么看?还有你长眼睛没有?谁吐的你找谁去,跟我说什么呀?”说完,他一个人下车了。

星期二杨柳郁没来上课。他急了,打了几次她手机都是关机,他发疯似的跨过铁栏跳了出去。

跑了几家医院,在仁和才查到杨柳郁的就诊记录。当职的医生先是教训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做女孩的要受多少罪你知道吗?”医生审视着他说,“再说堕胎这么大的事你就忍心让她一人跑过来?”

“人呢?”他叫起来。

“小声点,在休息室睡着呢。”

尽管面色苍白,可还是显露着那么令他着迷的笑容。摸着她睡熟的脸,他真想马上去死,好让幸福定格在此刻。

一滴泪珠把她弄醒了,她手指点一下脸上的水珠,舔在嘴里,是咸的,杨柳郁望着王子安。他总是哭,但她就不会,说从来没哭过,也从来没把对方的眼泪当回事。可此时她第一次抓着他的手臂哭了起来:“孩子没了,TA是你的。除了你,我不会让别人直接进来。”

“别说了。”他浑身发抖了,“还有两年,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吗?”

“嗯,”她把嘴唇咬出血了,“还有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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