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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马裴阳

1

我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清晨,李佳毅在黄村公园湖旁的长椅上为我算了一笔账。他告诉我,从报到那天开始算,三百六十六天,一个闰年过去了。“一月十三日,”他掐着手指说,“黄教授也只在科防院待过一百二十二天。”我的三分之一。真不明白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尽管逗留时间如此短暂,黄教授却仿佛和时间赛跑一般追求过系里半数以上的女孩。自然没有人会接受他的求爱,习惯性的挫败像吸毒的快感一样吸引着他,拒绝后的每一次他都企盼着下一回的出师大捷。

开学第一天他就摆明了自己来科防院的目的。那时他趴在桌前四十度角斜看着旁边的女生。课上过半时,他坐直身体问道:“喂?你家哪的?”

“我?”那女孩指了指自己,说,“沈阳的。”

“好地方啊。”黄教授赞叹道,“二战时小日本第一个占领的就是东北。”

“哦。”她不理解这能说明好在哪里,抬起头继续听课。

他皱着眉苦思了一会儿,拍拍她:“沈阳那个,你挺漂亮的。”

她瞪大眼睛望着教授,吓得说不出话。

“以前没人说过你漂亮?”

她嘟着嘴回忆道:“我妈的同事这么夸过我。”

“有男朋友没呀?”教授凑近些低声问。

“干吗?我没恋爱过。”

“找个机会谈一次吧,不然人生就有缺憾了。”

“没觉得缺什么。”她摇摇头,“我过得挺好的。”

“算了,”他下定决心道,“为了让你体验一下爱情的美妙,我配合一下,当你男朋友好了。”

“我不认识你。你可别逗我了。我跟你说,我不恋爱。”

“不想恋爱?你有月经没有?”

“你真无聊。”

“按道理说你应该到了思春的年纪啊。”

“去死吧你!”她捡起桌上的书拍到他脸上,走出了教室。

我那天正和李佳毅在后排玩炸飞机,一个黑影从我们面前闪过。下课后我们跑过去问教授怎么回事。

“我说我要手淫,借她胸用一下,谁知道没摸几下她就忍不住了。”他一脸无辜地解释。

李佳毅听后沉思道:“这是天大的事情,她应该配合到底才是。”

“她叫什么呀?”我问。

黄教授拿下刚才像草帽一样盖在他头顶的书,翻开扉页说:“一个道士名字——马裴阳。”

2

想一想在夜袭事件发生之前的三个月里,我和马裴阳也只说过那么几次话。第一次还是开学不久的一个中午,她推开我们宿舍的门问政委的房间在哪里。

“我带你去吧,”黄教授从床上跳起来,“你一孤身女子来这里逛是很危险的。”

“跟他走就安全多了。”李佳毅笑眯眯地附和。

“让小武带你去吧。”我提议道,“小武,起床!”

那时小武还在午睡,他从床上爬起来,只穿着短裤在地上走了一圈找湿毛巾。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回到床头戴上眼镜,问道:“刚才跑出去的是谁呀?”

“一个美女,”李佳毅憋住笑说,“你把人家吓跑了。”

后来,李佳毅常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傻的女孩。此言不虚,有一次马裴阳问我李佳毅和杨柳郁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总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她说,“杨柳郁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他们是未婚夫妇。”我跟她说,“两家从小就指腹为婚了。”

“啊?”她惊讶道,“什么时候了,还存在童养媳?”

“你没看见他们家长每次都是一起来的吗?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岳母,两家是世交,你别往外说。”

“那她男朋友怎么办呀?”

“丈夫是丈夫,男朋友是男朋友,李佳毅当然理解这一点。”

十月份北京下了一个月的雨,以前好不容易才飘升到半空中的黄沙又无奈地被雨水拍落回土里。最后一场雨夹杂着冰珠从天空袭来。我们在七街的凉亭候雨,雨势稍停好多人就跑回了学校。我说回到宿舍还不如站在这里好好看雨。珠帘一样的雨水使得他们远去的背景模糊成一片。我掏出打火机打了几次点起一支烟。远处有一个将衣服撑在头顶的身影像张开双翅的大鸟向这里靠近。我低头看看,脚下积满了雨水。

“你怎跟个门神似的在这发呆?”来的人是马裴阳。

我没说话,看雨滴顺着手臂从指甲流下来。她拧干上衣的雨水,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她问我:“你们宿舍每晚熄灯后就是讨论第二天怎么整人吗?”

“什么?”我问。

“没有一个人说过老实话,连你也是。他们是表兄妹,根本不是什么指腹为婚。”

“那是我记错了。”

她一定会觉得我很无趣。她转过身看了一会儿雨,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说:“你今天怎么了?一声不吭的。”

“不知道,”我说,“可能有点难过。昨天二楼宿舍又有两个男生退学了。”

“回去干吗?”

“复读吧,我也想离开这里了。算上这两个,开学到现在已经有一半的新生退学了。”

“那这些朋友怎么办呀?好不容易才认识的。”

“他们不是也有他们的生活吗?朋友到哪都可以认识的。”

她看了看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3

前年秋天,我刚到科防院报到的当天,就和我父亲说我不喜欢这个学校。那天下午我父亲说他会留在这里办理退学手续,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现在便离开。乘车到火车站我买好夜车的票后给我母亲通了个电话。

“回来干什么呢?”我母亲在长春不安地问,“还要读高三吗?”

我抓着话筒说不出话。车站广场人来人往,不时有人从我身边擦过。

“读下去吧,”她说,“再怎么说也是学校。能让你受多大的苦呢?”

我解释说:“我只是不愿意在这种没意义的地方浪费四年。到毕业时我都过二十三岁了。”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我右边有个女人在用家乡话对着电话喊。我看着她时她做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我想象得到如果当晚坐了一夜的火车清晨到家后,我母亲满面愁容却强装平静的样子。她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女人一样对着我父亲喊?那我爸爸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宇琪不想读,再说那学校也确实怪不好的。通常都是这样,往日强硬的父亲在关键问题上会表现得异常软弱。

“宇琪?”我妈妈在电话里唤我。

“我回学校去了,妈。”我放下电话,看看天色,走出了电话亭。

那一年秋天是我第一次到北京。走在大街上,我觉得此时这里并不比长春暖和多少。我沿着长安街一路前行,到了王府井挑了一块手表带给我父亲。从商店出来,有两个女人拉着我诉苦,说她们钱包丢了,无处可去,能不能凑些钱给她们。“我们现在只想回家。”年纪大些的女人说。

“不单是你们,”我抽出十块钱给她,“在北京的外地人都想回家。”

“留个地址吧,”她说,“我知道你不一定缺这点钱,我们回家联系你,至少让你们相信,不是每个要钱的人都在欺骗。”

我留了个长春的地址给她们。新年前后我跟家里人在电话里提及了此事。我妈妈怪我太傻。他们从没收到过什么感谢的信。“可能是她们忘了吧。”我父亲接过电话说。

那张车票最终没有退掉,我父亲把它改签到第二天,一个人回去了。临上车前我把表塞到他的包里,说他本应该在北京玩两天再走的。

“有什么好玩儿的?”他说,“哪来玩儿的心思?”

通往火车站的长途车每十五分钟有一趟,两趟车过去了,我父亲都没有上。我们坐在路边望着天桥没说话。他告诉我要是哪一天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就问问去年这时候在干什么,“这样你就能用心做点事情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一年后我离开学校,再没有和父母联系过。有时候夜里我就数着秒针想念往昔。后来李佳毅告诉我,同黄教授的妈妈一样,我父亲也曾来学校找过我。不同的是,那天他没有过夜,找不到我当天就回去了。那应该是他第二次来北京,也没有去四处逛逛。我想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不会好。

4

前年如秋天落叶一般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然后埋在冬天的雪里不见了踪影。圣诞前夕我对张跳跳说写完一部小说就会远离这里。那一年冬天她留在国内,偶尔她会打电话问我进展如何。我说写了开头就不幸地生病了,每夜都会止不住地咳醒,看看表,继续睡觉,等着下次把我咳醒。

“去年冬天我们因为要高考加晚自习,每天我们都会堆一个雪人到了深夜才回家。”我说。

“什么?”她问,“你要想想明年冬天你会在哪里?”

是啊,明年我会干什么呢?我捂着话筒咳起来。

她问我这次写的是什么。

“谁闯进了女寝407室。”我回答她。

“什么?”她笑起来,“好像很不通俗的样子嘛。”

“其实不是一定要写这个。”我有些尴尬地解释。“主要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闯进了女寝407室。”

“什么?”她又一次对我回的话感到迷惑。

“我是想,写着写着就能找到这个人是谁了。”

5

去年的一月二十日,石云睫被带走的第三天,一直到放假前的五天里,我们时常在食堂花整个下午来探讨是谁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每一次马裴阳都会买四杯可乐,可她自己的那杯要用吸管不停地搅动,直到里面的气泡全都溢出为止。几个小时的谈话过于无聊,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我们不是为了讨论而是以消磨时光为目的才聚到一起的。

“怎么能说是影响了我们呢?”杨柳郁质疑道,“我觉得主要是改变了石云睫的生活。”

“谁能说清楚如果没有闯进宿舍的那个人,我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马裴阳摇着可乐说。在她的幻想之下,她认为夜袭者应该是一个孤独自闭而且满腹忧伤的男孩。“这样他天天跑到女生宿舍看别人睡觉就是为了寻找一种平静的气氛。”

“平静到要偷吃一个半的苹果?”李佳毅问。

马裴阳白了他一眼:“就是你这只贪吃鼠干的。”然后她举出李佳毅可以把石云睫吓病后能二十天不上课这样的益处作证明。

“对了,”杨柳郁仿佛突然想起来,“会不会是她继父?想过来先杀掉她。”

“有道理,”李佳毅用力点点头,“凶器是安全套,他可真为女儿着想啊。”

“变态!”马裴阳将手中的吸管掷了出去。

李佳毅闪过她的飞来的礼物,将自己杯中的吸管还给她说:“还是留一根吧,每天点几下,不然只有一个酒窝重心会不稳的。”

6

从一月二十四日开始,陆续有人离开北京。不知道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先走的人总是要被后走的人送,我们要送最后一批上火车的人。我没有失信于给张跳跳画插画的那个女孩,那一年我没有回家。因为马裴阳的父母刚好出差的缘故,到二十八日她才决定要坐车回沈阳。那样第二天她妈妈刚好从外地归来。龟仙抱怨他自己、我、小武三个人就为送这么一个女生要坐一个半小时的长途车到北京站。小武提醒他我们的早饭和午饭可都是她请的。随着人群的涌动,我们把她推入进站口。龟仙问我哪一天是春节。

“十号吧,”小武说,“要不就是九号吧。”

“学校里还有多少人?”

我说:“整个系剩下不足十个人。还有只乌龟。”

他没有生气,问我们身上有多少钱。

“这儿没有老虎机让你去输。”我说。

四天前,他刚刚输掉了家里汇来的三百块车费。算上没有还黄教授的五百块,这个学期他输了七千五。“我想回家过年。”他语气坚决地说。

任凭我们在黄河一般的人流中拉他,龟仙还是向进站口钻去。

返回宿舍我和小武彻底清理了一次卫生。然后他躺在床上听着随身听睡着了。除了我俩整个二楼一个人也没有。虽然从现在不再有人管我们,但冷清却随之而来。

傍晚时分,我跑到足球场对着空门射来射去。看见马裴阳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由于看错了站台标志,她拥进开往昆明的火车。车到石家庄她慌忙下车,坐着逆行车又回到了北京。

吃饭时她问我怎么办?

“不回去了呗。”我说,“一起过年吧。”

“那可不行,”她摇着可乐杯说,“我跟列车员说了,她说我这票明天还能用,不过没座位了。”

“没关系,”我安慰她,“站着减肥。”

“那你现在别坐了。”她说。

从食堂出来我陪她回了趟宿舍。女生那里更冷清,一个人都没有。等她换完衣服我走进407室,那是我第一次进女寝,我看看屋内的摆设,明白在军校男女宿舍没什么区别。

“这门锁了也没用,”我说,“我用身份证一插就开。”

她说我坐的那张床就是石云睫的。

“听说有人还在下面发现了安全套。”

“恶心死了。”她说着从袋子里翻出来两袋薯片,扔给我一袋,“明天还得买些,我在火车上都吃没了。”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变了,不一定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完全变了。”

“我相信它还会回来的。”她说完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拉开窗户向外望去,此时的路灯跟报数一样一二三四地在远处亮起来。“晚上过我那边睡吧,你一个人在这里会怕的。”

我以为她会说“想都不要想”或“你去死吧”之类的话。出乎意料,她充满信任地点了点头。

小武见到她谨慎地穿起了长衣长裤。我说没必要,要看早都看过了。马裴阳重重地掐了我一把。十一点多龟仙来电话说他这一天曾三次试图溜进到信阳的火车但都被列车员赶了出来,他问我们有没有钱让他打车回来。“这时候早没公交车坐啦。”他痛苦地叫道。我们确实没有钱。

“我会冻死在这里的!”

“这样吧,”我想了一个两全的办法,“把宿舍电话写好放在兜里,明早警察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收尸的。”还没听完他的一声惨叫我就挂掉了。接着我拔掉了电话线。

“怎么了?”马裴阳问我。

“联邦调查局找我帮忙,我说等出了人命再请我。”我关掉电视说,“你上去睡吧。”

我能感觉到她很快便在上面睡着了。我坐起来抽了两支烟。小武在梦中磨牙。她却像回味美食似的咂着嘴。我想起纳博科夫那本书拖了那么久都没读,便点起小灯将其看完了。睡到半夜马裴阳抱着被子下来把我捏醒了。她说李佳毅的床太脏了,连沙子都有。我向里移了移,留出一半的床给她。

“过年不想家吗?”躺到我身边她问。“我每次想家都会哭。”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以前不是说,要退学吗?反倒过年都待在学校了。”

我当时太困了,真不想回答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干脆捂住她的嘴巴,低声嘟哝道:“睡觉!”

不过等她睡着我却没法睡了。耳边响起的净是她的咂嘴声。我发现这不像品尝美食,而更似热吻的声音。我半起身借着月光看她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幸运的是没有惊醒她。我嘴往下凑去,在她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我转过身去,忍住想哭的激动,对着墙壁祈求睡意快快回来。

龟仙在候车大厅和寒冷与饥饿搏斗了一夜,天一亮就跟来京谋生的民工和民工的鸡鸭鹅挤上返回黄村的早班车。一下车他便一路小跑地奔回科防院,一推宿舍门他便大叫起来:“老子刚出去一天,你们就搞到一起啦!”

马裴阳坐起来看看周围的情势,解释着:“我没有,我连袜子都穿着。”

斜对面的小武在被子里偷笑道:“早说啊,我昨晚就去隔壁睡了。”

马裴阳站起身穿好外套,拎着行李箱走出宿舍,临出门硬生生地踩了门口的龟仙一脚。“你们宿舍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

我趴在窗口看见她气冲冲地走出校门,穿好衣服我一路追出去。挤进公交车我坐到了她旁边。“刚才不好意思啊。”我说。她又掏出一包薯片给我,就是没说话。售票员过来时我抢先付了两个人的车钱。之后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一群中学生正在扫雪。几只麻雀歇在枝头悠闲地看热闹。

“说实话,”我说,“你穿便装好看一些。”

“和军装比,谁穿便装都好看。你也是啊。”

“你知道吗?到科防院我节省了不少。以前我每个月要花无数钱买衣服。我心疼也没办法呀。要是不买他们就会骂我,上帝给你这么曼妙的身材,你却不好好珍惜,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她侧过身冷冷打量了我一番,惊叹道:“好曼妙啊。”

“谢谢。”我挺起身,拢了拢外套。而她没有继续应我。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我又跟着看车外,道路上除了扫雪再没有别的新意。坐在她身边让我倍感难过,我起身将座位让给一位中年男人。马裴阳将视线从窗外移到我身上,不解地看看刚坐到她身旁的男人,仿佛在衡量在老弱妇孺中他属于哪一类。那男人见我并没有下车要将座位还给我。我推说自己坐着腰痛,拒绝了他。

提前两个小时我们到了火车站。我们背靠背地坐在时钟下面。像闹钟的提醒一般,每隔五分钟便过来一个乞丐求乞。不明白那天怎么了,我居然给自己定下规矩,每过一个便扔一块钱给他。

“他已经来过三次了。”马裴阳在我身后说。

“你还记得前面那些长什么样?”

“这样下去你要给出去二十多块钱。”

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想说我不愿一个人再坐一百分钟的长途车回去,我想说别让我独自守在科防院,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一起等候新年。我搓搓手,点燃一支烟。这时过来第八个乞丐,我翻翻衣袋,没零钱,于是拿出十块钱,示意他找我九块钱。马裴阳笑着找出一枚硬币替我给了他。

“回去吧,”她说,“我这次绝对不会走错了。”

“不用,送人送上西天嘛。”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种幽默真没意思,我环顾一下两侧,将她身旁的书包悄悄挪开塞进我怀里。

“等我回来我请你吃烤鸭吧。”

“我要吃一整只的。”我站起来,摸摸她的帽子说,“你在这儿别动,等我一会儿。”我拐了个弯,绕到物件存放处将她的书包寄存在那里,然后逛了一遍买回五包薯片。回去的过道上我看不见她了。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她说已提前进站台了。

“你回去吧,”她说,“怪冷的。”

“你的包还在我这呢。”

“怎么跑你那儿去啦?你帮我留着,等我回来拿烤鸭换。”

“要一整只的。”

“知道啦。”她说,“但你不许打开看。”

寄存处的人说不管存多长时间,最低都要付六个小时的费用。我跟他们吵了一架。最后只给他们一个小时十块钱。走到汽车站我坐了下来,看着过往的车辆发呆。每次汽车进站时总会有一大队的人跟在车右侧跑,待车一停便扒开车门挤进去。我不想和他们一块拱来拱去的,就数着汽车一辆辆过去。几个月前我爸爸也是乘改签后无座的车票回去的,也是坐这班车从黄村过来的。那时车上不像现在人这么多,但我爸爸也一样等了几辆车过去,只是为了和我多说一会儿话。而当时我却一心想让他赶快上车我好抽支烟,就把他说的大多数话都忘掉了。

坐到车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正从火车站回学校。“那张车票我找到了,”前几天我骗他们回去的车票被我弄丢了。我从没买过什么车票。“不过今天还是没回来,他们说这票过期了。”

“那你再补一张啊。”我父亲说,“现在就给我下车去车站买。”

“我银行卡忘在宿舍了,手头的钱根本不够。”

“你就玩儿我吧!”我父亲在家里喊,“你当我是你儿子不是?”

我妈妈接过话筒,劝我什么时候再买一张。与对我父亲相反,对我她一直很软弱。

“我明后天看看吧,”我说,“没事,在哪儿过年都一样,学校人也挺多的。”

“注意点身体,宇琪。”我感觉到她在哽咽,“长春昨晚下了场雪,天又冷了。”

“北京也下了,刚才还有人扫雪呢。”我起身看看窗外,那些扫雪的学生早都撤了,马路上一块白一块黑的,像大片大片的云彩落到了地上。

7

马裴阳的包里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几件挺精致的装饰品以及一个坚持三天便半途而废的日记本。春节之前我在她的日记本上描述那场女寝夜袭事件。龟仙在小武的电脑上下载了一款长玩不腻的游戏,只要不去看电脑桌前的他,谁也不会当这个人在我们周围生活着。每天下午我都要把前夜写下的几千字读给准备午睡的小武听。前后十八天我写出了十万字,直到正月初三我读完最后一个篇章时,小武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说:“我抱着不睡的决心告诉你,这故事除了结尾没让我睡着以外,其余的天天都催我入眠了。”

我感觉这话就像绳子把我吊起来一样,哽着喉咙挤不出一句话。

“宇琪你别跟丫一般见识,”龟仙握着鼠标道,“丫小武就爱说实话。”

夜里我把这十万字读了一遍。凌晨三点钟我披上大衣下楼到雪地上跑了几圈。最后我明白,小武是个实诚人。

春节过后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在那日记本的后二十页写了几天的日记。不久便发现我的心越写越空。我想了几天也不明白为什么。可能是强烈的孤独,我想,要不然就是无所事事的空虚。有一天我在马裴阳的本子上写:我的心被爱情夺走了。是不是真的被夺走了,有一个星期我仿佛失魂一般讲述那天我一个人在操场踢球看到她回来有多开心,夜里我是怎样望着她的睡容并激动地吻了她,我是多么希望她能留下来陪我,一起待在学校,以至于我甚至打算拿走她的包好让她上不成火车。发疯了似的,最终填上一句“我喜欢你”。在还剩四天就开学的时候我把日记本又一次从她的包里找出来,送到邮局寄往地址为科防院的马裴阳。

本市包裹两天寄到,最后一天我有些后悔地去收发室领那个日记本。我跟他们说我是这个收件人——马裴阳的男朋友。

“等明天开学让她本人来领吧。”开门的老头劝告我。

“我知道,可这邮件是我寄的。”

他戴上眼镜仔细查看了一下,挥挥手,说:“回去吧,这右下方没写名字。”

我确实没敢写名字。

开学报到那天我躲在宿舍没出去,一整天躺在床上装病睡觉,模糊之间听见有女孩进我们宿舍说话的声音,但愿不是她前来追魂,想着这些,我悄悄把被子向上拽,整个人都钻到被子下面。

星期一早上开学首次点名,我听到马裴阳被点到时答了很大声的“到”,点我名字时我小心地应了一声,政委又大声问了一次,之后骂我放假玩得连点名应答都忘了。

星期二以后跑早操,女生慢我们半圈,隔着足球场我想看看马裴阳对我是什么态度。春天没有完全到来,操场还起着大雾,短发配军装令人觉得每个人都长得一样。白天回想这个道理劝自己真没理由这么喜欢她,在远处看她还不是跟别的女孩没什么区别?

白天上课我故意坐到她的斜后排,我可不想她当众质问我那句“我喜欢你”是什么意思。为了避免尴尬,我选择趴在桌上睡觉,从首节睡到末节,仿佛在暗示别人自己家境贫寒只能做特“困”生。李佳毅说:“凭你这星期的表现,完全有资格接替一月辞职的黄教授,成为新一届‘觉’父。”

“那是当然,”我自嘲般地解释,“伟大的教皇在梵蒂冈每天要睡上二十二个小时。”

这句话真不好笑,前排的马裴阳连头都没回一下。

星期五英语课醒来,我意识到第一周就这么躲过去了。我不愿意下周、大下周也这么睡。下课后我伏到她身旁,告诉她,包还在我这里。

“晚上还要请你吃烤鸭呢。”她转过身说,“一整只。”

我木然地眨了眨睡眼:“我还以为是两整只呢。”

真热闹,同时有这么多人来饭店吃饭。同学而已,分开一个寒假而已,怎么都跟两岸统一似的兴高采烈。旁桌越丑的女人笑声越响,弄得我们必须用手在嘴前拢成筒才能交流。我把包放在桌上,大喊里面的日记本被我拿去写故事了,名字叫《谁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她接过包也冲我大喊几句。我没听清,闷声不响地卷鸭片。后来突然停电了,大厅里漆黑一片,起哄敲盘全场有秩序地躁动。我点起打火机,微弱光亮中我们看到了彼此的脸及表情。

“我们的生活又回来了。”出门时她又重复一次我吃饭时没听清的话,“谁也改变不了,石云睫打电话说,她明天返校报到。”

一月十七日,石云睫比其他人提前一周离开了科防院,两个月后又推迟一星期返回这里。躲掉众人的猜疑,她一声不响地将行李搬到新的宿舍楼,她知道这里不会再有什么夜袭者了。下午原407室的人陪她去超市买了几大袋零食,其中有大半被马裴阳消灭了,另一些则被李佳毅悉数带回了我们宿舍。

对李佳毅而言,石云睫的归来无疑增强了他对自由的向往。最初几天他总是第一时间以辅导功课的名义将她约出来。

“今天很暖的,”他在电话里说,“连外套都不用穿。”

不一会儿,他在体育场的看台上等来了衣着单薄的石云睫。

“这就是你所说的连外套都不必穿?”她问李佳毅。

“我也没想到天气预报原来也有不准的时候。”

石云睫摸了摸他大衣的质地,称赞道:“不过你穿得倒很到位。”

李佳毅看着她浑身发抖,犹豫了一下,将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指望你能再病一场,我也能请假探望。你知道,谁都想要自由,若为自由故,那个二者皆可抛。”

“说正事吧,”她把课本翻开,“上一周我们讲什么了?”

“其实我也没怎么听,”李佳毅一脸委屈,“都干别的来着。”

“那你叫我出来干吗?”

他点起一支烟,缩成一团望着远方道:“冷,冷啊。”

“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很暖吗?”石云睫满脸无知地问。

“你丫够狠!”李佳毅捧起书照本宣读了一个小时,突然跳起来,一边打喷嚏一边往回跑。然而,流感还是先他一步溜进宿舍。一爬上床他就想到,等待他的将是大病一场。

“说吧,”李佳毅星期三坐在食堂一边吸鼻涕一边审问她,“这六十天里你都干什么了?”

石云睫歪着脖子,闭上左眼眯着右眼对他作打枪的手势:“砰!鼻涕虫?”

“脸这么圆都不生酒窝,还不如马裴阳,怪不得你男朋友不要你。”

“男朋友?”

“海南那个,你写无数封信都不回。”

“鼻涕虫。”

“我知道你失恋了,”李佳毅伸手摸着她的额头说,“失恋这东西不住院会留后遗症的。”

“再吸一下,鼻涕虫。”

李佳毅果真情不自禁地吸了一次,说:“我刚搞来两张出门卡,陪你去仁合检查一下吧,没准儿现在就在潜伏期了。”

“嗯,主要看看鼻涕虫的毛病,病好了咱不当虫了,咱重新做人。”

李佳毅拉着石云睫的手臂走出校门,穿过七街,在路口他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小天鹅”!他的心弦一下绷紧了。先逃过这一劫,他想,晚上还要去她那儿拿衣服。

“等会儿!”他转回身停下来,“我觉得验血之前应该先吃点东西垫底。”

“我们刚吃过啊,再说验血不能吃东西。”

“那是验肝,检查心脏要吃到胃胀才行。”

李佳毅拽着她在一家河南面馆硬吃下一碗烩面,刚走出门他又倒吸了一口气。课代表怎么也出来了?他皱着眉头,上天别让我这辈子为作业所困。

“我们去买水果吧。”他拉着石云睫向西奔去。

石云睫耐心挑了些梨,李佳毅斜眼看着东边。待课代表走远后,他们出了水果店。这回他小心观察了一遍四周,明白今天一定是中邪了。第三个女友正和同学从西北方向徒步走来。

“再买些水果吧。”李佳毅建议道。

“已经很多了呀。”

“多买点给同病房的室友,以便你们处好关系。”

之后的路总还算顺利。李佳毅觉得头顶上的乌云在跟着他们走,可在医院门口见到杨杨时,他还是呆住了。“这该不是我的冤家故意安排的吧?”

“怎么了?”石云睫问。

“我得回去找找,我钱包丢了。”

“不是在这儿吗?”石云睫迅速将钱包从他衣袋里掏出来。

“但是,钱丢了呀。”他打开给她看了看。

“你什么时候钱包不是空的?”

李佳毅萎靡地低下身,装出系鞋带的样子。“你先进去,我马上跟过来。”他看着石云睫和杨杨擦肩而过。他对杨杨半仰头笑了笑。她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屁股。

“就这四个吗?”石云睫看着房间号码问。

“多少号?”

“我是说,你还有没有第五个女朋友?”

9

尽管是最后返回科防院的学生,但是厄运还是早早地在此守候着石云睫。星期日的下午,她没有丝毫不情愿地搬进了那幢她曾拒绝住进的教室宿舍楼。零星有几个人找到她悄声问她们是否可以继续抗议下去,她摇摇头,躺在刚铺好的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星期三下午她要为那张记零分的英语试卷补考。参加考试的人都清楚,这是一次学校默认允许作弊的答卷。失去了家人,使得成绩对她再无意义,她头也不抬地草草写完了试卷。走出教室她明白,这一门学科将陪她到毕业那天。

星期六下午,她被李佳毅拉到仁和医院,回来的途中她甩掉同伴去黄村商厦买了一辆自行车。一个人沿着长街向北骑了两个小时,直到天黑她才掉转车头加速返回。连续闯过了几个红灯之后,在一辆急刹车的客车前她摔在马路上。傍晚她踉跄地将车推回学校。回到宿舍她脱下脏衣服看到自己的身下流血了。也说不清是怎么回来,洗了个澡后她去自习室把马裴阳拉了回来。

“晚上陪我出去逛街吧。”她说。

“去哪儿?”马裴阳将CD耳机摘下来问道。

“就出去转转,不回来睡了。有一些事我想不明白。”

“怎么了?”马裴阳装好书包,跟她下了楼。

“你相信吗?”她低着头说,“我处女膜破了,我都不相信。”

“怎么可能?以前不是有人闯进来过吗?”

“外校的!”石云睫对意图阻拦的门卫喊了一声,拉着马裴阳跑出了门口。仅仅是一墙之隔,校外却刮起大风。她将风衣的帽子压在头顶,转身过一脸茫然的马裴阳说:“我也不知道,上次我没流血,这次出了很多。我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可以破两次。”

十点半宿舍熄灯时,马裴阳发短信给我说石云睫喝醉了,走在路上摇摇晃晃。我问需不需要查房后我出去陪她们。她后来回信息说她们凭借曼妙的身材挤进了黄村公园。我想起“曼妙”这个词是我最先说出来的。

夜里,两个女孩静坐在湖畔的长椅上,看着月亮渐渐升起又缓缓消失。不时的夜风穿过沙沙的树叶吹到她们脸上。石云睫那静静的眼泪流下来又被吹干。清晨几个老人晨练的脚步声令她睁开了眼睛,她揉揉双眼,摇醒了身旁的马裴阳。

“我今天想去香山。”她说。

“天亮了?”马裴阳伸了伸懒腰问,“我得回去睡了,要死啦你。”

原先407室的女生没人愿意跟她去香山。要坐那么久的车,再说雪都没有了。积雪的融化使整条山道泥泞不堪。早上还躺在床上的李佳毅在弄清楚谁来出车钱和饭钱后,当机立断地从上铺跳下来陪石云睫赶到了公交车站。没人知道星期日他们在三月的香山都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当天夜里他们都没能回校。然而在周一点名时,他们却都意外地出现在队列里。那天课上两个人趴在后排睡了一天,弄得龟仙一再起哄说“你们两个别在课堂上这么公开地一起睡”。睡梦中的李佳毅还不忘竖起中指让他闭嘴。

星期六石云睫还嘲笑他谁是他的第五个女朋友,就在两天后,她担当了这一角色。

10

马裴阳的洞察力还是敏锐得让人发愁。第二个星期当所有人都看出石云睫的恋情后,她像发现秘密宝藏一般悄声对我说:“我发现他们谈恋爱啦。”

我那时推脱有事避开了她。我想不通像她这么笨,到底能不能看到我在她日记本上的表白。即使她收到这个包裹,有谁会提醒她留意第一百四十七页第五行上的“我喜欢你”那四个字呢?已经是四月初,那一年九月我离开了学校,去除暑假还有四个月经常见到她。一百多天里她像刺眼的阳光一般让我想尽办法躲避与她的碰面。在体育课上我躲在男队的最后一排,吃饭时我养成了等人走光了才去食堂的习惯。偶尔我会跑到收发室去,看她是否会寄同样的一封信给我,我常常乞求有一天她会打电话给我或发信息说她读到了这几个字。五个月,这时间已足够她读完那本日记,我明白自己有两种选择,按照计划离开,或是继续躲下去,忍受永远被拒绝的痛苦。

有时候想一想更为痛苦的事情是把痛苦压在心底。让龟仙不准散播关于那夜同床的无聊流言后,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即使是李佳毅也以为那意志消沉的五个月不过是我又想起了高中时的伤心往事。

退学一年后我曾见过李佳毅,喝酒时我小心地问马裴阳现在有男朋友没。李佳毅摇摇头:“这种人完全就是没有性开化的典型。她应该生活在原始社会。”他说,“那时的女人不到生孩子的年龄,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找个男人一起生活。”

我当时喝多了,拼命地摇头,我说:“不是的,不是的,她是有感情的。”

去年九月是我留在学校的最后一月,马裴阳打电话说她还欠我一只烤鸭,她要还给我。

那天饭店依然人多而嘈杂,她从对面移到我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我去年就说过的,”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留在这里没意义。”

她双手展开卷饼看着窗外,说:“你写的那故事我看了。”

周围太吵了,我装作没听到。一个女孩当着男朋友将酒杯摔在地上愤然跑了出去。马裴阳冲我吐了吐舌头。我笑笑,指给她看外面下雨了。

回去的路上我说:“我好像没吃饭。算上利息你应该还我两只。”

“我就这些钱了,”她拉着我跑到凉亭躲雨,“为什么不早说呢?”

“什么?”

“你哪天走?”

“下周吧,”我伸出手指掐算,“要不然就这周末。”

“为什么不早说呢?几个月来你一直都在躲着我。”

“该做的我都做了,之后应该是你的态度才对。”我觉得我们在绕开敏感的字眼,平静的语气就像在谈论别人的爱情。

“我以前没恋爱过,你让我怎么找你?”

我在一根柱子上靠着坐下来,仰头望着她:“我倒是谈过,用我教你吗?”

雨没停她就跑出去了,我又看见她的背影和雨水混成了一片。

晚上我打电话告诉她其实我可以留下来。

“爱情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她想了想,说,“别让她挡住目标。”

我挂掉电话时雨停了。没几天我离开那里,再没有见过马裴阳。后来我独自在外夜里睡不着时,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想这几年的经历总有一些我应该哭出来。似乎眼泪也算是对往昔的纪念,毛毛死的时候我该痛哭,退学给家里打电话时我应该流泪,那天也应该哭一次,然而我都没有,就像泪水早已干涸了一般。

一整夜我都对墙上的树影发呆。出于懦弱,我选择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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