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已经不记得,在CIA供职期间,我共换了多少部手机,但是,我的每一部手机里,一定都保留着同一段录音。它是集训结束后总教官切尼发表的一段演说,虽然简短,但足以让我血脉贲张、无比骄傲,感觉自己就是不戴面罩的蜘蛛侠,在为令我骄傲的祖国从事着重要而伟大的工作……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因此失去了姐姐,陷入一连串让我目瞪口呆的阴谋——虽然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谁是“9·11”的幕后主使,谁害死了我姐姐,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一定与我们这样的机构密切相关。
在小史迪威和我离开CIA的当晚,我和他曾到安葬姐姐的公墓拜望姐姐。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下,冰凉的墓碑上,姐姐脸上挂着我异常熟悉的微笑,我甚至能在心里听到她的笑声,包括她的呼吸……可我们却阴阳两隔,生死相对,我忍不住失声痛哭。
在姐姐的墓前,我曾带着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心情,再一次播放了这段录音,把它作为一种仪式,一种对我、切尼、劳伦斯、贝尔和小史迪威进行惩罚的仪式。那一刻,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脱掉华丽的外衣后,自己竟是如此潦倒,几乎一无所有,只能以这样苍白无力到可笑的方式为自己赎罪。
听听吧,听听这些我曾经崇拜的声音!听听这些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听听这些我工作闲暇,在莫斯科、彼得堡、里加、贝尔格莱德、维尔纽斯、布加勒斯特、马尼拉、东京、雅加达、曼谷、北京、乌鲁木齐、广州反复给自己播放的精神交响乐!虽然我现在已经与此无关,但我知道这样的故事仍在继续,这个世界依然屈从在这样的声音和逻辑之下。
小伙子们:
欢迎你们的到来。
请允许我从此以后把你们称作美利坚最有使命的人。强大的美利坚,会因为你们的战斗继续强大,直到取得完全胜利。
也许从1620年开始,美利坚就注定会在这个世界诞生,并注定要承担这个世界领导者的角色。老欧洲创造了自由、民主,而新欧洲全面实践了这些可贵的制度和文化,缔造了公认的人类奇迹。我相信,未来,你们无论在亚洲、欧洲,还是澳洲、非洲,都会听到那里的人们,那里成功、体面、富有教养的人们对这种文明、制度的称颂和膜拜,这种足以让我们骄傲的称颂和膜拜,就是我们继续为美利坚战斗的理由。
今天,无论神学界、学术界还是纯粹的世俗生活,再没人怀疑,美利坚的诞生、统一、强大,体现了上帝的意志,智慧的先辈们对美利坚的诞生做出了这样令人自豪的解释:上帝要用一块新的土地,重新安排人类的秩序,他选中了美利坚。
我们有幸生于此间,更有责任去聆听上帝的声音,以此确立我们的现实目标。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实现这些目标。上帝已经赋予了我们强大的力量,我相信,这种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试图阻挡我们前行的或明或暗的势力。
你们的战斗,将富有个性,但绝不孤独,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们都连接在一起,我们的庞大网络会支撑你们的每一步行动,你们的后援团队比你们想象的更强大,这也是我们为之骄傲的一部分。
小伙子们,去战斗吧,用战斗把你和我们的团队连在一起,用战斗把你和美利坚连在一起,用战斗把你和上帝神秘的旨意连在一起,它会让你拥有充沛的精力,获得快乐的体验,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4
集训结束,我和机动组、机要组、调查组的成员又进行了三个月的轮训,才算正式进入各自工作的部门,我去了特别行动组,最要好的哥们罗伯特则去了调查组。和CIA的其他机构一样,我所在部门的办公地址分散在国内不少城市,除了在华盛顿挂着真实名号外,在纽约是一家投资顾问公司,在洛杉矶是一家私人顾问公司,在旧金山是一家新型环保技术研究所,在五大湖区的底特律,我们甚至是一家公益性的劳工权益研究机构。
我很快就与这些活跃在全世界的同事熟识起来:约翰·克劳特、威廉·威廉姆森、安东尼·菲尔米德、杰克·克瑞克德,鲁考斯·哈尼贝恩、夏维尔·布瑞塔尼……我的直接上司是米歇尔,小史迪威的同期同学。
“哦,迈克,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因为小史迪威的关系,米歇尔一见到我就显得亲热异常,那是一种让我难以适应的过分亲热,有点像,对了,像一个黏糊糊的娘们儿。“欢迎你来到这儿,你放心,在这里,你会很快找到当王子的感觉,凯瑞斯——”
他扯着鸭嗓子对一扇半开的门大喊了一声,一个个子足有一米九的女子应声而出。
“我的秘书,来,你们认识一下,特行组的一等秘书凯瑞斯,他是迈克,迈克尔,刚从总部那边过来,很棒的小伙子,我喜欢这样的小伙子,哦,该死的……”米歇尔看起来还准备没完没了地唠叨10分钟,我无奈而笔直地站着,而凯瑞斯,这个高得可怕的女人,可能早熟悉了米歇尔这副脾气,并不打算买他的账,她居高临下打断了米歇尔的话:“得了吧,头儿,迈克尔还站着呢,你是不是要我给他安排一下?”
米歇尔有些尴尬,过来拍拍我的肩,说:“瞧,我们的女强人,每天我都不得不仰视的女强人,这给我带来了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我……”
凯瑞斯无辜地耸耸肩,示意我跟她走。
凯瑞斯是一个严肃到有些古板的女人,但无疑,她非常适合那个职位,甚至在我们这个小团队中,她有着一种特殊的、别人难以替代的作用,正如一直参与策划解体南斯拉夫的鲁考斯·哈尼贝恩所说:“当我需要仰着头和一个美丽而优雅的女士说话的时候,我知道,我又回到自己这该死的窝了。”这句从资历最深、在圈内名气最大的鲁考斯·哈尼贝恩嘴里冒出的俏皮话,把严肃的凯瑞斯恭维得差点花枝乱颤。虽然她随后立即板着脸说:“鲁考斯,求你别把在贝尔格莱德没用完的幽默倒在办公室里,难道你没闻到,这里面有股发馊的萨瓦河水的味道吗?”
事实上,鲁考斯·哈尼贝恩的幽默只是偶尔的,在绝大多数时间中——没出差的时候——他都一声不吭、皱着眉,待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浏览文件和网页,一边抽不知从哪儿搞到的古巴雪茄。我曾非常希望自己的第一年实习能跟着这个有着传奇经历的大个子学上几手,但当米歇尔把我领到他身边的时候,鲁考斯却不买米歇尔的账。“头儿,你知道,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歉意地看了看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身边多出来的一个人。”
最后我成了约翰·克劳特——一个经验丰富的亚洲事务专家——的助手。不过我总忘不了鲁考斯,他单枪匹马把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马其顿从老南斯拉夫分离出去的传奇经历,让我如此膜拜,于是我经常“不经意”地送他一两支印尼雪茄,或者西班牙雪茄或者墨西哥雪茄,变着法子讨好他。但他一直没放松对人的距离感,直到1996年上半年,南斯拉夫大选出现了骚乱苗头,总部直接点名小史迪威领队出击南斯拉夫,我则被小史迪威指名前往做些“协助工作”的那个下午,鲁考斯才破天荒地主动邀请我去喝咖啡。
5
在我心中地位近于神的鲁考斯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哦,迈克尔,这真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感觉,我觉得他们在准备抛弃我了。”
我愕然失语,饶是我聪明绝顶,也万万想不到在整个系统内声名远扬的鲁考斯会说出这样的话。
“要不他们该叫我去,我熟悉吉拉斯,熟悉在南斯拉夫最有影响力的实践派学者[4],熟悉斯托扬诺维奇、马尔科维奇、塔季奇、高鲁波维奇[5]。”他显然被心中的失落激怒了,“在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通过中间人找到米洛舍维奇贴身的人。”
“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研究这次大选,知道吗?为这个我足足用去了六根昂贵的雪茄,我已经有了非常完整和贴近南斯拉夫现实的方案,我知道该找谁去做什么。”鲁考斯说这番话时,刻意不看我,而是把目光对准窗外,“可是,我却必须待在这儿,而你知道,拒绝我去,就意味着阻止南斯拉夫继续解体的方案被否定了,南斯拉夫将会继续解体。相信我,那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是在满足欧洲人甚至独联体的意图。”
对引起他愤怒的问题,老实说,我太嫩了,完全不了解,也听不懂。
“迈克尔,很抱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我不该在你面前抱怨,可是——”他愤怒地快速做了一个拳击动作,“我太厌恶了,厌恶我的工作,厌恶我的报告,厌恶那些脑子里只装着牛扒和香槟的头头脑脑们。”
他甚至耸人听闻地宣布,他们是在犯罪。
大约花了两个小时时间,我才逐渐明白了鲁考斯的愤怒。在鲁考斯眼里,南斯拉夫从来不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这个1948年就和苏联分道扬镳的多民族国家,有着非常好的民主政治架构和市场经济基础。在他接替前任完全负责南斯拉夫事务的时候,在南斯拉夫政界、学术界最有影响的《实践》杂志[6]甚至已经开始了与美国进行公开、全面、深入接触,并在纽约成立了独立的编辑机构。
1990年,在结合苏联当时的局势分析后,鲁考斯曾向总部给出了一份针对南斯拉夫的完整报告,全文以解体苏联为背景,分析了南斯拉夫未来如何演化才最符合美国的利益。
鲁考斯认为,作为一个现实趋势,可以看到共产主义阵容正在东欧地区瓦解,由于价值基础在整个社会遭到彻底摧毁,这一趋势几乎不可逆转。当时的南斯拉夫,则不但面临着严重的意识形态问题,还面临着更严重的民族矛盾问题,存在随时解体的危险,但在苏联即将解体的假设下,鲁考斯建议中情局针对南斯拉夫的措施是阻止它的解体,因为,一个“强大、统一而亲美”的南斯拉夫,将是美国向东抵御苏联,向西制衡西欧的天然基地,并且,让南斯拉夫完全倒向美国,是非常可能的,他已利用手中控制的基金和投资机构,对南斯拉夫朝着这方面发展做了足够的安排,南斯拉夫基于多民族矛盾和地缘政治因素,会永远需要得到美国的支持。
可让鲁考斯没想到的是,由于当时“沙漠风暴”行动并不顺利,白宫对苏联是否能解体信心不足。为了鼓舞士气,提高盟友的信任度,打击共产主义国家正在高涨的宣传攻势,竟命令中情局大幅度修改了这份报告,声称南斯拉夫存在即将解体风险,并不合常规地高调向媒体作了公开。[7]
这份报告旋即在全世界范围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愕然,有人讥笑,有人沉思,但它,最终被评估为加速了拉脱维亚、爱沙尼亚、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从苏联独立出来的进程,也是引发为时三年多的波黑战争的“另一个催化剂”。鲁考斯由此声名大振,被誉为单枪匹马瓦解了南斯拉夫的谍报英雄。可他本人暗地里却为此痛苦不堪。因为这不是他的初衷,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事实上,直到与我交谈,他依然坚持认为,苏联的解体是必然的,与他是否提交过那份报告没有任何关系,而解体南斯拉夫,则是一个绝对不明智的选择。
在鲁考斯看来,一个分裂的南斯拉夫,更符合欧洲和独联体的利益——它们彼此都得到了一个被他们认为是“必要的”战略缓冲地带,而美国人每年投入数千万美金,在这个地区得到了什么?具有高度民族情结的民族国家?不,这不是美国所需要的,这不符合美国的地区利益,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来引导南斯拉夫局势,可谓正中的,是盟友的下怀。
鲁考斯主动邀请我的目的,是希望我能继续他的观点,我平时对他的尊重,被他当作了最后的救命草。
“迈克尔,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疯狂,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必须去努力,老南斯拉夫已毁于战火,不必要的战火,我不愿意看到那块土地上继续燃起战火,相信我,有无那些战火,对美国来说都不重要,但会因此死亡无数的人,并使更多人流离失所。对那些本该和我们没有矛盾冲突的人,我们该在心里保持一股善念,不是吗?”
鲁考斯最后一句话让我大为震惊,并迫使我认真考虑他的建议——尽管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态度和观点,因为,在我集训结束,准备参加接下来的轮训的那个晚上,姐姐也曾对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迈克尔,我希望你今后无论在哪里,无论面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事,都要心怀善念,能听懂姐姐在说什么吗?”
回到办公室,凯瑞斯已经整理好了南斯拉夫方面的资料,她将一个旅行袋递给我,说:“迈克尔,祝你好运,里面是你需要的资料,哦,也许比你需要的更多——鲁考斯把他对南斯拉夫的见解也放到里面了。”鲁考斯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向我默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