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妹怔怔地凝视着王炽,朱唇微启着,左脸露着浅浅的小酒窝,许久没有说话。向来泼辣的她突然之间沉默,让王炽十分不习惯,甚至以为她又在想什么坏主意,直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慌,不由问:“你如此看我作甚?”
“我突然发现你这人蛮重情义的。”辛小妹认真地道,“你真要救你的那些乡民吗?”
王炽道:“同乡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好!”辛小妹突然嫣然一笑,神情又恢复了常态,“你是生意人,那么我便与你做笔交易如何?”
王炽闻言,神色一振:“莫非你有打败马如龙的办法?”
辛小妹嘿嘿一声怪笑,把她的小拳头一捏:“那姓马的小子便如我手掌心的一只蚂蚁,我想在三更捏死他,决计活不到五更。”
王炽听了这话,反倒是一愣,半信半疑地问:“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辛小妹得意地卖了个关子,“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到时候我负责抓那姓马的,你负责袭击他的队伍,往死里整他……可又不能把他整死,叫他生不如死。”
王炽看着她笑里带着股狠劲,不由得心里发毛,想她不辞辛劳跟着出来,口口声声说要找到那姓马的,却原来是为了报仇,当下问道:“你到底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辛小妹哼了一声:“这个你就无须多问了,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王炽犹豫了。在他的心里,马如龙虽是起义军,但他的为人还是不错,要是没有他的帮助,自己只怕早已死在十八寨了。
辛小妹见他不吱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敢说敢做的男子汉,却没想到如此胆小。”
王炽道:“并非是我胆小怕事,马如龙救过我一命,如今虽说立场不同,但总归私下里并无仇怨,你要我在背后向他捅刀子,这事我却是做不出来。”
“又没说要他的命,你紧张什么?”辛小妹嗔怒道,“既然你不想做,就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到时候你的家乡血流成河,也与我没半点关系!”言落间,就气冲冲地转身要离开。王炽伸手将其拉住道:“罢了,只要不害马如龙的性命,我答应你便是了。”
辛小妹转怒为笑:“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就出发吧。”
王炽道:“今晚不行,须明日一早方可动身。”
“为何?”
“今晚我须去与买家谈好,把这批货卖出去。然后再叫马帮的弟兄们回广西州,将那边剩余的货再运去弥勒乡,与我会合。”
辛小妹闻言,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色:“到底是商人,见钱眼开,都要死人了,你还在想着如何把货出手。”
王炽却也不争辩,与马帮的弟兄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就转身出去了。至亥时方才返回客栈,辛小妹问他谈得如何,王炽说好歹把货全部抛出去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王炽便吩咐马帮的弟兄们返回广西州,再去运一批货来,去弥勒乡与他会合。安排停当后,便带着辛小妹及其十二名护卫,一路往弥勒乡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王炽想方设法要套出辛小妹对付马如龙的计策,但这小丫头机灵得紧,半点口风也没透露出来。
傍晚到了弥勒乡时,见城门紧闭,城楼之上清兵秩序井然,王炽这才松了口气。辛小妹却显得有些失望:“莫非那姓马的没来弥勒乡?”
王炽胸有成竹地道:“他那边要等山匪聚齐了后才会行动,估计是现在还没有聚齐。”
辛小妹瞄了他一眼:“最好你猜对了,不然给本姑娘小心点!”
王炽无奈地笑笑,带着众人往城门走去。城上的守卒见突然出现了十余人,顿时警觉起来,喝问道:“城下何人?”
王炽道:“在下滇南王四,有要事须见马老伯!”
自上次弥勒乡一战后,滇南王四的名号已是家喻户晓,守卒听是王四,忙下来开门,毕恭毕敬地把他迎了进去。
辛小妹显然没想到王炽的面子居然如此之大,不由得乜斜着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虽然脑袋钻在钱袋子里,满身的铜臭味,倒真有些本事。
夜虽已深了,可马昭通依然不曾睡下,苦着张脸正在堂上冥想,听到家丁禀报说王四求见,他神色陡然一振,忙不迭让人将王炽请进来,笑道:“王四,你真是活菩萨啊,我一有难你便出现了!”
王炽听了这话,问道:“莫非你已得知起义军要来攻城的消息了?”
“正是!”马昭通抖动着花白胡须,清瘦的脸满是惊恐之色,“那些杀千刀的,上次没让他们打下来,此番又来了。据探子回报,他们从青龙镇出发,一路东来势如破竹,已拿下四座村镇,最晚明日午后便可到这里了。”
王炽闻言,倒吸了口凉气,心想,怪不得我们比起义军先到一步,原来他们是一路打过来的!便问道:“可知有多少人马?”
“有四五千人呢。”马昭通蹙着眉叹道,“王四啊,你是有所不知,那些个乱军把你的招学了去,因此才能一路高歌猛进。”
王炽一愣:“学了我哪一招?”
辛小妹鄙夷地看着他:“你有很多招术吗,不就是那招拿银子蛊惑人心的伎俩?”
王炽瞪大了眼望着马昭通,见马昭通点了点头,恍然道:“怪不得一路上遇见的那些山匪不劫财物,只管赶路,原来是马如龙下了重金召集来攻城!”
辛小妹不冷不热地道:“人家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马昭通苦着脸道:“要说比财力,咱们可比不了,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王炽看了辛小妹一眼,心想她如此胸有成竹,总不至于是恶作剧吧?我自己再去召集些乡勇来,断然不能让马如龙进得城来。思忖间,朝马昭通道:“马老伯放心,我出资去招募乡勇以增加守城的兵力,你再破费准备一千两银子,最好是换成银豆子,用箩筐装好,到时有用。”
马昭通看到王炽那张沉着的脸,以及他指挥若定的样子,慌乱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虽说要再破费银子不免有些心疼,但人家王炽也说了要出资招募乡勇,你这一城之主,拿一千两银子保得全城百姓的平安又有何不可?如此一想,马昭通的心便好受多了,说道:“我连夜让人去兑换银豆子。”
王炽又道:“此外,明天一大早你借我十人,帮我去招募乡勇。”马昭通迭连称好。
次日清晨,王炽带着十名兵勇走上街头。王炽令兵勇拿着昨夜写好的告示,沿途张贴,鼓励乡民守城,并承诺但凡参加守城者,他王四一律按八旗步甲军饷的待遇,一次性发放一个月饷银。
清兵入关后,自顺治以后两百余年间,军饷按批甲、马甲、步甲、养育兵四个等级发放,批甲每月俸银三两四分,米十五石,马甲每月俸银二两,米十石,步甲每月俸银一两六分,米七石,不管是哪种等级,皆可保一家五口以上人生活无忧。但是到了咸丰年间,特别是鸦片战争爆发后,国库日渐空虚,八旗的军饷时有拖欠,甚至连打仗的时候都发不出饷银犒军。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王炽承诺以八旗步甲兵的待遇发放给临时招来的乡勇,相当于让老百姓享受了盛世时官兵的待遇,是相当优厚的。
及至破晓时分,招募乡勇的告示已贴满了弥勒乡的大街小巷,给这个晴朗的早晨,平添了分战前紧张的气息。
约到了辰时,马府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王炽命人负责登记,登记好后,就可以把银子和粮食领回家。
辛小妹在一旁看着,眼神不时地随着王炽忙碌的身影移动,见他不停地把银子和大米分发出去,心里突然之间对此人产生了一股敬意。
的确,他很多时候都将脑袋钻在钱袋子里,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做生意赚钱,即便大战在即,他还将马帮遣回广西州去运货物。可他并不像那种唯利是图的小人,更不是见钱眼开的奸商,他有一腔热血,在他的骨子里甚至有一种英雄情结,在危急时刻不惜将赚来的银子统统拿出去,来保卫他的家乡。
他是商人,也是英雄。辛小妹浅浅一笑。
时值午时,乡勇基本招募完毕,一下子多了三四百的守城生力军,好歹给弥勒乡多了几分保障。当然,招集了这些乡勇之后,王炽的积蓄也没有了,甚至还向马昭通借了些银两,这才补齐不足的饷银。
忙完之后,王炽累得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突见眼前多了只茶杯,正要伸手去接,眼角的余光瞧见送茶之人竟是辛小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心想这小妮子突然这般献殷勤,莫非又有什么坏主意?连忙挪挪屁股,坐开去一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辛小妹因钦佩他的为人,这次是真心诚意给他端茶送水,不想看到他这副嘴脸,顿时什么好心情也没有了,把杯子一摔:“本姑娘给你端茶送水,你给我这副嘴脸是什么意思,怕我给你下毒吗?”
王炽吓得跳起来,掸了掸衣服上溅到的水:“大小姐送水,在下无福消受啊!”
“你是犯贱,我看你天生就一副贱相!”辛小妹没好气地道,“下次本姑娘不送水了,还是送大耳光好了。”
王炽道:“上次我们说好了再不打我脑袋,莫非你忘了不成?”
辛小妹拉着脸道:“忘了!本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好!”
王炽苦着脸道:“要不在下给你去端杯水,给大小姐消消气,可好?”
两人正自拌嘴间,突有人来报,说是起义军到了。王炽眉间一紧,严肃地对辛小妹道:“我这边一切就绪,你到底有什么方法抓住马如龙,现在可以说了吧?”
辛小妹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送我出城去。”
王炽大吃一惊,大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辛小妹冷冷地道:“我要让他求着我饶他的狗命!到时候我擒下他时,你便按照我们的约定冲出城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王炽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驱使她敢如此犯险。然辛小妹却没留给他再次相问的机会,招呼了那些护卫一声,径往城门而去。王炽也不敢停留,会同了马昭通等人,一起往城门方向赶。
上了城头,王炽看到好几筐的碎银子已准备好,再看城外,不远处尘烟滚滚,旌旗招展,蹄声踏破了乡间的宁静。两千来个守城的将士,手中都紧紧地捏着兵器,随时准备着战斗。
马昭通看了眼等在城门边的辛小妹一眼,问王炽:“王四,那姑娘究竟要做什么?”
王炽皱着浓眉:“我也不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马昭通小声道:“依老夫之见,还是不要放她出去为妙,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王炽瞟了眼辛小妹道:“不,开城门,放她出去。”
马昭通神色一变,叹了口气,喊一声“开城门!”然后一脸担忧地看着辛小妹走出城。
此时,王炽虽也颇为她担心,但他相信再怎么危险也不至于危及到她的性命。她的哥哥也是起义军头领,即便是与马如龙不相熟,可在这十里八乡内活动,肯定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头,因此马如龙还不至于要取她性命。让王炽放心不下的是,这小妮子是火暴性子,到时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在混乱中让士卒误杀,那麻烦可就大了,辛作田非把他给活剥了不可。
思忖间,只见辛小妹出了城门后,往一条偏僻的小径走了过去,隐没在一处草丛里。
此番前来,马如龙是势在必得,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王炽能以一千两银子护住一座城,他相信同样也能用银子攻下这座城。
这一次他利用青龙山管虎的号召力召集附近山头的匪徒,两三天之内啸聚了近三千人。如果说攻打弥勒乡是一场空前豪赌的话,那么这将近三千人便是嗜血的赌徒,他们一个个都是拎着脑袋行事之人,平时打家劫舍、抢劫过往马帮便是从不手软,如今马如龙许诺一颗人头一两银子,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史上最好赚的一笔买卖。
马如龙骑着战马,一马当先,在滚滚沙尘的笼罩之下,依然难掩他眉宇间那股必胜的自信。
行至城门下,马如龙一声断喝,大军停止了行进,一股杀气从这支信心十足的队伍中传出来,立时弥漫在城池内外。
王炽看着城外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心里不免也紧张起来,他回首向马昭通看了一眼,见他连脸色都变了,便走过去道:“马老伯不用怕,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实际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待他们开始攻城后,着令二十人将这些银豆子一把一把撒出去,那些山匪都是见钱眼开之辈,见了城下满地的银子,必然大乱,届时趁乱杀出去,我军必胜。”
马昭通虽然对王炽有信心,此时还是难免心虚,不安地点了点头。
马如龙到了城外后,目光一瞥间,突看到王炽也在城头之上,心下暗吃了一惊:当日救他出来后,不是已亡命天涯去了吗,如何又出现在这里?思忖间,浓眉一动,嘿嘿一声怪笑,喊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十八寨分别后,居然又在此相遇了!”
王炽向马如龙抱拳道:“马将军的救命之恩我王四永铭在心,时刻不敢相忘。但如今我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决计不会让这片土地遭到践踏,决计不会让这里的百姓惨遭杀戮,马将军之恩情,在下只祈来日再报了!”
马如龙眼里精光一闪,道:“好,我敬你是条汉子,咱们今日不谈私情,与你公平一战!”说话间,拔出佩刀要下令攻城,却在这时,突听背后嗖的一声,劲风大作。马如龙大吃一惊,急切间身子在马背上一弯,整个胸脯贴于马上,堪堪躲了过去,回头一看,只见一把匕首插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名士兵身上。
马如龙大怒,喝道:“哪个在偷袭!”回身四处看时,但见一位俏生生的姑娘领着十余人从草丛里走了出来。马如龙见到那姑娘时,神情一愣,脸上的火气不知不觉淡了。
那姑娘自然就是辛小妹,她倒竖柳眉,好像马如龙欠了她八百两银子似的,恶狠狠地瞪着他,娇喝道:“姓马的,可还认得本姑娘!”
马如龙似见了瘟神一般,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算账!”辛小妹在马如龙不远处停下,一手叉腰,朝他招了招手,“你敢下马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