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儿。
我走到父母的灵位前,点了一柱香,把它插在香炉里。我跪在拜垫上,看着父母灵牌前的香头明明灭灭,香烟袅袅上升。看着看着,眼泪就模糊了双眼。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侍女说:“小姐,少公子来了,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赶快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自己。我呼吸了几下,平复了一下心情,说:“请他进来吧。”
你从门外面进来。一看到你,我觉得整个心一下子就亮了。刚刚压在心里的那些黑色,不知不觉都不见了。
我说:“你们吃完了?”
你说:“吃完了。”
我说:“哥哥过来有事情吩咐吗?”
你说:“琴儿,告诉我,你刚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你不像是伤酒了。”
我说:“每人伤酒的表现都是不一样的。”
你说:“那,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你刚没吃什么。现在饿吧?”
我说:“不饿。我现在没胃口再吃了。”
你看着我。我的睫毛忍不住扑闪了一下。
你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
你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你说:“给你带了点心来。我知道,你饿的。”
我看着你。我慢慢打开盒子,看到一些精致的香草糕。
你说:”你喜欢不喜欢这种?不喜欢的话,我去厨房换别的。”
我说:“喜欢。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了。哥哥怎么知道?”
你笑了笑,说:“问啊。”
玄廊上。纱帘飘飘。
你一边温茶,一边看着我慢慢吃点心。
你提起小炉上的茶壶,给我倒了一杯。你说:“喝点水。温的,不烫。”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被你看得脸上又发烧起来了。
我轻声说:“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吃相很难看啊?”
你微笑了起来。你说:“不难看。很可爱。”
我被点心噎了一下,咳嗽起来。
你过来帮我拍背,你说:“慢点,慢点吃,再喝点水吧。”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星光灿烂,空气中浮动着花香。
我们一起坐在玄廊上吃点心喝茶。
你一边看我吃东西,一边给我讲你在道观那些年的生活。
你说,在道观的时候,你最喜欢一个人躺在山峦的峰顶上看星空。高兴的时候,孤单的时候,都喜欢这样一个人在高山之巅,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仰面看璀璨的星河。你说,看着看着,就会觉得高兴的事情也很渺小,孤单的感觉也很渺小,慢慢地,心里只剩下平静和安宁,然后,连平静和安宁也消隐不见了,彷佛身心都和星空融为一体,浑然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连自我都消融了。
你说你最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感觉,就彷佛是可以永生不灭一样。
你说,一个人要经常和星空这样广阔无垠的事物在一起,这样,人生中的种种烦恼,不须用力去消除,自然而然,就化为无形了。
你说,你相信,在我们平凡的生命之上,还有一个永恒的生命在。只是,我们常常只能意识到平凡的这一个,认为这个平凡的,就是自己,而忘了,另外那个永恒的,才是自己。
我看着你,默默地听着你说话,看着你侧面的轮廓,看着你嘴唇的线条,看着满天的星光映在你的眼眸当中。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说了很久的话。
我们说话的时候,春夜的星空,在天幕上隔着亿万年的时间,照耀着我们。
你谈起你记忆中的我。你还隐约记得我婴儿时候的样子。你记得我出生的时候眼线修长,生下来就眼珠漆黑,目光清澈,眼波流转。你说,我出生后不久,有相士曾经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了一双凤眼,是主大贵的面相,但又说我生下来开目太早,冲犯天机,也恐有非常之罚。你记得握着我的小手。你说:“那时候,你的手那么小,比茶盘里最小的糕点还要小。我握住你的手时,你黑漆漆的眼珠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你就开始瘪嘴,然后,你就咧开嘴,伤心地哭了。看着你挥舞着小手,踢蹬着小脚,哭得那么伤心,我赶紧把你的手放开了。我心里想,妹妹这么小,这么柔软,经不起任何伤害,我怎么能让她这样伤心地哭呢。我应该替她的父亲保护她。”你说:“我离开家的时候,不过只有3岁多一点罢了,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只有几件事情,有些模糊的印象。可是,关于你那天的哭,我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在清川,我还梦到过你在这样哭。在悬崖边见到你之前,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娇嫩粉红的小娃娃。看到你,我太吃惊了。因为,你和那个小娃娃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我低头。
你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我摇头。我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你说:“相士走了以后,我记得舅舅和父亲谈论这事。他们说,你理当有个尊贵的身份,以你父亲的英勇和你母亲的节烈,这尊贵,是你应得的。”
我说:“可是,我并不希望将来大富大贵。如果一个人没有内在的德行来和尊贵的地位相配,所有的大富大贵,最后都会变成一种天罚吧。”
我看着你。我说:“我只希望每天都像今天晚上这样平平常常就好了。就像这样,坐在院子里,平平安安地闻到花香,看到星光,听到你说话,还有好吃的点心和清香的茶。就这样,就非常美好。”
你也看着我。
我们彼此看着。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眼睛里。
你说:“是啊。就这样,就很美好。”
我们相对沉默着。
我们默然地看着满天的星光。
我心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仿佛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永恒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