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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亲密地靠近死亡(1)

自始至终,他们不曾多看御座上的唐阳景一眼,也没有将他拉下来,更不曾对他挥刀相向。然而,唐阳景坐在御座上,却感觉到了比被人直接打倒更深重的侮辱!

这一刻之前,他大权在握,对那些瞧不起他的朝臣生杀予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荣耀。他本来以为,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真正成为了天之骄子,九五至尊。

他忍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终于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荣耀,终于握住了至尊的权柄,然而就在他飘飘然的时候,他所有的荣耀、快活,就像那充气皮囊被刺了一个洞一样,噗的一声干瘪下去。

原来他所有的光辉与荣耀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别人铺路,为别人添加一抹异样的鲜亮。

他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宦官将战死将士的尸体拖走;看着宫人将殿外的污血冲刷干净后,又在地上铺上厚厚的锦绣地毡;看着甲士在立政殿内外分列肃立,等待他们的主人。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真的,不是真的!是幻觉!

殿前广场的宫门层层打开,鲜艳的五彩飞凤旗,素锦丹红翔鸾旌,映入眼帘,而后便是骑着毛色光亮的白马,身披坚硬盔甲的威武卫士。行障坐障绵延,华盖幢幢,重翟宫车辘辘而来。

一夜宫变,天阙之下,多少人血肉模糊,这一行人马逶迤走来,却光鲜夺目,华彩非凡。

立政殿外侍立的宦官侍女匍匐于地,立政殿内犹疑观望的朝臣拜伏于地,立政殿内外戍守的甲士拱手于胸,他们全都对这次兵变中的胜利者恭迎欢呼,“太后娘娘千岁!”

重翟在殿前停下,女史撩起翟车的重重垂帘,瑞羽扶着李太后慢慢地走出车厢,在胡良成等人的簇拥下,他们踏着地毡一步一步地走进立政殿。这一夜亲率鸾卫出征,承担生死存亡的重任,瑞羽眉眼依旧,只是在那绚丽的颜色中,她猛然生出一股有异于寻常女子的决然戾气。

李太后面含微笑徐徐行进,摆手示意诸臣免礼,当看到十几位须发凌乱,形容憔悴的老臣跪在地上时,她连忙快行几步,亲自将他们扶起来,温声安慰,“老爱卿受委屈了。”

一干老臣一夜担惊受怕,直到此时见李太后稳占了上风,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想想阴沟里翻船,竟然栽在唐阳景手里的屈辱和家眷被挟持的煎熬,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老泪纵横,“娘娘,您要为老臣做主!”

李太后脸上的皱纹深刻得仿佛霜刀划过,一夜之间,她仿佛又老了几岁。她秉性善良软弱,即使在宫廷中沉浮了数十年,仍然未改,虽然起意要废了唐阳景,但此时一想到唐阳景落败之后,必然性命难保,突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瑞羽看见祖母的神态,知她有不忍之心,便踏前一步,疾言厉色地质问踞坐在御座上的唐阳景:“祖母驾临,陛下却踞坐不迎,轻慢至此,难道这就是天子的孝道?”

唐阳景面如死灰地看着瑞羽,冷笑,“你们要来抢朕的大位就明说,何必到了现在仍遮遮掩掩,用孝道来做借口?你们已经暗里筹谋要逼朕,难道要朕在老妖妇面前做出一副恭顺之相,你们就会善罢甘休?”

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已经不耐烦再做遮掩,竟当面直呼李太后为“老妖妇”。胡良成等四阉早已拟好了请求废帝的奏折,正在寻找宣之于众的机会,此时听了唐阳景的话,当即吵吵嚷嚷,和一群朝臣一起对唐阳景痛加指责。

胜负已分之际,这一番口舌,是每个参与者都不得不极力投入的表演。那篇指责唐阳景失帝王礼仪,乱皇家制度,当被废黜的奏章,骈四俪六,宫沉羽振,华丽非凡。

废帝的奏折读完,立政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了象征最高权威的李太后,尽管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在等待结果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因为紧张而屏息凝视。

李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却是没有半点犹豫和不忍,道:“除其印玺冠冕,废为隐王。”

四阉手下的宦官一拥而上,去抢唐阳景的印玺冠冕。唐阳景明知大势已去,可事到临头却不甘不愿,拼力挣扎,“朕受命于天,你们谁敢动我?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

他大杀宦官,与宦官集团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宦官们借此机会,对他绝无半分礼让,当即拉手的拉手,按脚的按脚,把他身上的天子印玺强抢了来,并且扯下他的九旒冕、大裘、玄衣,然后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冷诮:“太后有诏令废黜天子,哪来的天子!”

瑞羽为李太后废帝寻找借口,但后面的一切她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却生出一种世事荒谬绝伦的惆怅,她对唐阳景陡然生出一丝同情。其实,站在唐阳景的立场来说,他不甘做傀儡天子,想收拢皇权,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根本无所谓“错”。他唯一的错误,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

成王败寇,他所有的过错,仅仅在于这一仗他败了!

她暗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横刀把手,感觉就像握住了自己一生的平安——唯有手里牢牢地握住天下无敌的兵权,自己才是安全的!这个念头她早已有,但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认识得都深刻。

唐阳景和他的党羽被拖出了立政殿,李太后坐上了御座,她轻轻地摸了摸摆放在案上的玉玺,感慨万端,良久没有说话。瑞羽看了眼朝臣们的脸色,俯身轻轻提醒道:“王母,据说宰辅公卿的亲眷都被隐王投入了诏狱,是不是该将他们放出来?”

李太后轻啊一声,“正该如此。阿汝,你执我诏令,前往诏狱将被隐王所害的人放出来。”

瑞羽犹豫一下,见李太后面含微笑,目光里别有深意。她怔了怔,刹那间明白了李太后的用意:李太后让她去释放朝臣们的亲眷,是要让这些朝臣记着她的人情,也是要故意支开她,以免在等会儿商议继位人选时,她因涉入过深,会被其中的利益纠葛伤害。

“诺!”

她本来也不愿在朝臣面前多露面,李太后既然做此安排,她也没有拂逆的道理。当即退出立政殿,持了诏令去放人。

唐阳景骤然发难,宰辅公卿的家眷毫无防范地被拘入了诏狱,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沾,个个饥肠辘辘,神情沮丧。

既然做了好人,自当把事情办得妥帖,瑞羽将一群落难贵人领到了弘文馆稍做休息,又令周昌去东内的库房领取米、粮、布、帛等物,给客人准备衣食。周昌去了片刻,便转了回来禀报:“殿下,东内几座库房里的东西,都被隐王昨日犒军用得差不多了。”

瑞羽皱眉,“难道唐阳景挥霍了一下,库房就空虚到连请宰辅公卿的家眷吃一顿饭都请不起的地步?”

“那倒不是。贵客们的膳食,臣已经令人准备了。”周昌向瑞羽靠近了些,轻声道,“殿下,经过昨夜这一乱,恐怕不只宫中库房空虚,宰辅公卿家中也难保就有余粮,还有被乱兵流匪祸乱的普通百姓……恐怕京都很快就要闹饥荒。”

瑞羽的心思都围着政变打转,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陡然被周昌提醒,她霍然一惊,转念又想到此时民间已经收了夏麦,仓廪尚足,长久的饥荒倒还不至于。只是眼下京都缺粮,颇令人头痛。

宫廷政变固然攸关生死,但比宫廷政变更棘手的事情,却是京都闹饥荒。瑞羽心头一闪,抬头对周昌道:“周昌,安置宰辅公卿亲眷的事,还是交给孙建仁去办。你管束好我们的人,莫让他们在东内乱走乱动。除了接太娘娘回宫之外,别的事你都不要管。”

周昌愕然不解,“殿下,若是此时撤回我们的人,无异于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四阉。这一番政变于我们而言,岂不是全无益处?”

瑞羽笑了笑,“这种明面上的好处,我们占着无益,让别人占了去吧!”

周昌心中不甘,迟疑了一下,问道:“殿下,要不要向太娘娘禀告一声?”

瑞羽侧首看了他一眼,道:“太娘娘知道了也会赞同。去吧,别耽误时间!”

落难贵人不需要她再出面安抚,她留在东内又有违李太后要她远避是非的本意,问了去打探立政殿消息的宦官,听说李太后有薛安之、柳望保护,又有四阉和一干老臣支持,完全控制了大势,她便放心地领了一众亲卫回到西内。

一早控制住东内的形势后,郑怀就带着胡良成借出的三千神策军回援西内。除去少部分无赖子见势不妙偷偷弃械逃跑之外,几乎所有攻打宫城的杂兵都被围困在内外两层宫城之间,被郑怀和黑齿珍里应外合尽数歼灭,万荣也被乱箭射杀。

瑞羽赶回西内,见武英殿外的沙场上捆了一串串的俘虏,顿觉奇怪:郑怀做事素来首尾利落,像这样把俘虏捆了扔在地上,任得胜之后的神策军打骂的潦草事却不像他的所为。

她心中忧虑,急忙催马进了内城,扬声问守门的令丞:“黑齿珍将军和回援的经离先生现在何处?”

那令丞见瑞羽率着数百鸾卫精锐回来,便一喜又一忧,苦着脸低声道:“殿下,昨夜内宫有奸细作乱,逆贼明攻城门,暗里却派了精锐潜入御河,他们与内奸合力打开了西南角的拦河栅……”

御河自西内西南角流入,从东北方向流出,正好将东西两宫分隔开来。相对于坚实高厚的宫城来说,御河虽然有三重栅栏,但却是防御工事最薄弱的地方,且北人多不习惯水战,这个薄弱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忽视。内奸能够想到偷袭这里,说明指挥者颇有眼光。

瑞羽初闻此讯吃了一惊,但又一想如果敌人这偷袭之计发挥了大作用,此时西内早已易主,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想来即使有些意外,却也无关大碍。

“战况如何?”

“六百名叛军从御河泅入,夺取宫门不成,就转而攻打东海珍岛。黑齿珍将军和经离先生歼灭敌人后,唯恐珍岛有失,于是就率兵赶去救援了,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

珍岛不过是豢养珍禽异兽的地方,毫无作战价值,如果上面没有重要的人物,断然吸引不了叛军。陪同李太后进立政殿废黜唐阳景,她并不紧张,在她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场并不精彩的较量,但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惊问:“昭王在珍岛上?”

不待那令丞回答,她已经挥鞭猛催坐骑,往东海方向急驰而去。还隔着几座院落,她就远远地听到了珍岛上传来的厮杀声。圣战双方因为都没有充足的水战准备,所以用不上器械,只能短兵相接,拼的是双方将士的勇猛。

瑞羽遥见军中大旗所在,便奔了过去,身后的鸾卫连忙举着帅旗护着她直入军中。郑怀此时正皱着眉头观看湖面上的战事。

瑞羽急步走过去,问道:“老师,战况如何?”

郑怀叹了口气,道:“若是论战,我军必胜。”

瑞羽心一紧,“那小五呢?”

郑怀轻轻展开手里握着的珍岛地图,送到她面前。珍岛是由奇石为基垒构筑的人造岛,为防异兽逃逸,也为了增加岛上的奇趣,便把岛造成了盆地的形状。除了珍禽异兽放风的地方是缓坡和平地外,四周都是怪石嶙峋,临海更是石壁高悬,只有两个长长的石阶连接着渡口,供人出入。

此时东应正率领得力的宦官守在石阶上端,正面抵挡敌军,郑怀派去的援兵正从背后袭击敌军。从渡口入珍岛的石阶长不过二百多步,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敌我双方五六百人,这阵势活似夹心馍。

仅从大势而言,敌军两端都是我方的人,敌军必败无疑;但以实际战斗力而言,岛上的宦官根本就不是敌军精锐的对手,他们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一旦石阶入口失守,珍岛内便无反抗之力,东应立刻便要落于敌手。

瑞羽识到其中的艰险,想到东应身处险境,不自觉地出了一身汗,惶然问:“老师,你有没有让东应试试垂索下来,看能不能从岛壁上爬下来?”

“行不通,岛壁高峭,又长满青苔,加之珍岛边缘假山怪石林立,难以攀登。若不是有此地势,敌军也不至于被困在石阶上进退两难。”

郑怀见瑞羽忧心忡忡,又道:“人虽然上不去,但方才我已经让岛上的人吊了甲胄兵器上去,想来对昭王殿下有所帮助。”

他们援兵虽多,但受地势所限,却偏偏对夹在石阶上的敌军束手无策,只能期望岛上的宦官勇武,能再拖延些时间,或者敌军见大势已去,弃械投降。

瑞羽心中焦躁,自然无法静候,便唤人备船,想靠近些观战。郑怀皱眉道:“殿下,你是主帅,责在坐镇中枢,掌控全局,怎能涉险阵前?”

瑞羽笑道:“敌人全被堵在了石阶上,我远远观望不会有危险。何况现在有老师亲自主持战事,我前往阵前鼓舞士气岂不正好?”

她说的是歪理,郑怀正待反驳,但转念一想此战的大势已定,战局只限于一小部分地方,远远观望并无危险,身临其境能让她体会到环境对战争的影响,于是便没再阻拦。

瑞羽上了船,掌舵手便来问:“殿下,岛上的迎曦港和夕照港都在混战,您要去哪一处观战?”

“哪一处我军将胜?我就去哪一处。”

这船给自己的战士送过补给,所以舵手对基本的战况也略知一二,闻言回报:“夕照港那边的敌军弱些,想来胜他们会比较容易。”

船刚驶到夕照港外,便听到破阵的鼓声和欢呼声,夕照港石阶上的敌军鏖战半日,早已饥渴疲惫,最终被尽数歼灭。援兵上岛增援,瑞羽担心东应的安危,也随军登岛。

万荣不知李太后早已离开了西内,并与瑞羽合兵反围东内,所以他对经过水门并且有内奸接应的军队,寄予了擒王的厚望。他挑选的都是东内禁卫和左神策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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