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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嘲笑她的天真(1)

瑞羽冷笑,“小五受不起陛下这份恩赐。”

唐阳景的面部抽搐了两下,终于忍不住怒喝:“阿汝,你好大的胆子!”

瑞羽亢声回答:“胆子不大,怎配做唐氏子孙?”

唐阳景羞怒交加,终于直接对那大夫下令,“你上去,给昭王看病!”

瑞羽跟他针锋相对,“我看谁敢动手?”

唐阳景一听,当即火冒三丈,一甩衣袖,厉吼:“你上去!我倒要看看,你就是过去了,她敢拿你怎样?”

两个人都是掌控这大夫生死大权的人,得罪了谁都没有好结果,这大夫一张脸皱成了核桃皮,他欲哭无泪,却又不能不按唐阳景的吩咐走上前去。他的左脚刚抬起来,一步尚未踏出,瑞羽一扬手掌,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

寝殿中的众人都被这一记清脆的耳光惊得呆住了。

这记耳光,打的不是这名无辜的大夫,而是唐阳景,瑞羽将唐阳景已经所剩无几的天子威严打得粉碎。

那大夫懵了,顶着五条指印傻站着那里;护卫天子的銮仪卫使懵了,目瞪口呆;瑞羽身边的青红等人懵了,不知所措;唐阳景也懵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也想不到,瑞羽居然敢伸手一掌打出去!

唐阳景和瑞羽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遮掩,四目相对,满是浓浓的憎恶与刻骨的仇恨。

他本来只是一个已经没落的皇族子孙,权臣与大阉看中他的卑微无依,将他扶上大位,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傀儡,因而他与瑞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兄妹情谊。

他恨李太后,李太后占据了太后的名位,令他的生母只能以藩王母的身份避居甘泉宫。子为皇帝,母却当不得太后,也参加不了正式的祭奠。他不能让自己母亲享受太后的尊荣,却要对不是自己母亲的李太后俯身下拜,恭敬行礼;他恨东应,因为东应是宣宗皇帝嫡孙,由李太后在西内抚养,拥有问鼎帝位的资格,时刻威胁他的地位;他恨瑞羽,因为她尊贵显赫,朝野上下对她都礼让三分,连那些宫人内侍对她也有一种敬畏,反而他这天子因为出身寒微,每每被宫人内侍背地里指点耻笑。

若是他没被推上帝位,他也不会恨,也轮不到他来恨,可偏偏他被扶立成为天子,却又得不到天子应有的权柄与尊重。他也认真地想过要当一个好皇帝,然而他面前的障碍是那么多:像山一样压在他头顶的是权臣世家,像火海一般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大阉藩镇,还有那虽不张扬却时刻侵蚀他意志的西内。

他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但这些障碍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藏头露尾、缩手缩脚的拙劣倡优。

西内脱于朝政之外,却因为手握鸾卫大权而拥有特殊的尊贵与矜持,它就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银镜,将他所有的狼狈落魄都照得一清二楚。他即便想躲,也无处可藏,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对西内的恨,甚至于远远超了他对权臣大阉的恨。对那些权臣大阉,他只是恨和怕,但对西内,他除了恨和怕以外,还多了份妒忌。

他对西内怀有恶意,瑞羽对他又何尝有半分好感?

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受过帝王教育的没落皇孙,只因出身寒微而被权臣大阉选中,扶为天子。他明明没有什么能力,却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妄图用那些市井无赖的小手段来夺取至尊权柄。在发现自己无法从权臣大阉的手中夺得权力以后,竟以为西内相对来说软弱可欺,屡次犯忌试探,对西内的宫人内侍收买拉拢、恐吓要挟,意图夺取西内大权。

他欲为他的生母谋太后位,对李太后屡屡不敬,多次暗里勾连宗室、朝臣、宦官,意图废李太后为庶人;只为东应具有问鼎的资格,让他感觉危险,他几次趁祭祀大礼时毒手暗杀;瑞羽对他本来不具备危险性,他却连她也不能容,夺了她的封地,裁了她的汤沐邑,削了她本来拥有的入太庙祭祀先祖父母的权力,支使他的后妃对她多方刁难。

这四年来,她们一直在忍让,他却一直在紧逼。如今他竟设下毒计,想将她们一举歼灭,这使得东应不能不用血溅五步的激烈方式来维护她们的名分。

而今,唐阳景站在东应病榻之前,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而因为东应危在旦夕而喜形于色。这样浅薄狠毒的豺狼根本没有给她们留下分毫余地,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如果说,瑞羽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还在半分和解与完全决裂之间犹豫,那么现在那半分犹豫,也因他的毒辣而消失殆尽。

满室寂静,连空气似乎都因为他们的对峙而凝固。

好一会儿,一名銮仪卫使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尖叫:“护驾!来人,护驾!护驾!”

唐阳景带来的禁军闻声哗然,向寝殿围拢过来,与此同时,承庆殿内外的鸾卫也闻声冲入内寝,霎时间两边的禁卫刀剑相向,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

危急之间,突闻殿外的内谒者突然拖长了嗓音大叫:“经离先生到!”

剑拔弩张的当口,如此悠长的一声通报,衬得两下的气氛无比诡异。双方士卒不禁都愣了愣,那股锐气都指向随着那声通报走进来的人身上。

承庆殿内外近百名卫士的敌意尽聚一点,森森杀气直冲过去,宫人内侍都被这杀气吓得尽量缩小了身形,躲在荫蔽处。那人却对眼前的紧张局势视若无睹,只见他手提书箱,青须直垂,面容清癯,灰袖飘飘,一派儒雅风范。他步履从容,拾级而上,穿过刀枪剑阵,进入寝殿,直走到唐阳景面前,才揖首行礼,微笑道:“郑怀见过陛下。”

他的嗓音虽然温和低沉,但在静得连风吹刀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承庆殿内外,却显得十分清亮。唐阳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道:“经离先生免礼!”

郑怀欠身致谢,直起身来,这才转向瑞羽,温声道:“殿下,你已经逃课两日,请随我去清凉阁继续上课。”

郑怀教导瑞羽近十年,虽然严厉,但其教学一向中规中矩。瑞羽对他虽然敬畏,但却始终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直到今日,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赶来,面对刀剑林立,面不改色,依旧从容自若地请她就学,瑞羽这才觉得这位老师与众不同。

因为这份意外,她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温意,虽然此时情景诡谲,她却仍然执礼回答:“老师,陛下驾临承庆殿,弟子现下恐怕不能随您就学。”

郑怀“哦”了一声,又转向唐阳景,拱手道:“陛下,老朽忝为长公主殿下老师,不敢令殿下荒废了学业。想来长公主殿下尚未及笄,并没有多少在御前侍驾的要事,还请陛下令长公主殿下以学业为重。”

做老师的要求学生亲眷劝勉学生勤奋好学,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唐阳景呆了呆,干笑一声,道:“经离先生所言极是。”

他虽然无数次地假想自己发动宫变,夺取大权,真正地君临天下,但到了真正能够发动宫变的时候,他的胆子却又倏地变小,纵使满腹怨恨,他也不敢真的在瑞羽的承庆殿里跟瑞羽翻脸,不如借郑怀介入之机抽身后退。他又看了一眼扭过头去的瑞羽,勉强端着天子的架子道:“阿汝,你用心读书,朕过些时间再来探视小五。”

瑞羽已不愿再与唐阳景周旋,绷着脸道:“恭送陛下。”

唐阳景怒哼一声,示意随从禁卫全神戒备,迅速离开西内。

郑怀直到唐阳景走远,才看着瑞羽轻叹一声,道:“殿下鲁莽了,无论如何,当他全副武装驾临西内时,在承庆殿内与他刀剑相向,都不是明智之举。”

瑞羽心中躁怒,所以对郑怀的批评很不服气,忍了又忍,还是冲口而出,“老师,您不知道!唐阳景听说小五伤重,竟然敢笑!”

假装昏迷的东应也连忙睁开眼睛替瑞羽辩解:“老师,这不关姑姑的事!”

瑞羽见东应情急之下坐起身来,就赶紧压住东应的胸膛,急道:“小五,你莫乱动!”

郑怀听了二人的辩解,也不再多说,对东应的假装昏迷却颇觉意外,坐到榻前,挽袖准备查看东应的伤势。

其时学者多精读《黄帝内经》等医学名著,其理论知识远较普通医者丰富,他们只是自矜身份,怕经验不足,很少给人问诊下药。瑞羽不担心郑怀不懂医术,只是担心他少见外伤,见他来查东应的伤势,忍不住问:“东应受的是外伤,老师可有比宫中太医署更好的药方?”

郑怀一面唤宫人端了盥盆,一面令宫人将蜡烛移近,净了手后,他仔细查看了东应的伤势。瑞羽提醒他没有把握就不要胡乱诊断下药,他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温声抚慰道:“武皇帝征讨南荒时,我曾在南荒游学,救治过那里受伤的士卒和百姓,对外伤治疗颇有心得,你无须担心。”

瑞羽不知他曾有这样的经历,但见他沉着稳重,有条不紊,瑞羽不觉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质疑汗颜。

郑怀低下头,将东应伤口敷的金创药轻轻擦去,然后闻了闻药味,分辨出了药物,点头道:“用药是对的,只是有几味主药,本应用南荒所产,却用了北地的。药方虽好,但药力不足。”

这件事瑞羽听过大夫的回禀,心中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低声回答:“南荒节度使鸡毕溪自我父皇驾崩后,便不再听从朝廷的号令,前些年他又自立为王。南北久不相通,宫里存的南药都已陈年,不堪使用。大夫虽知南药效力更佳,奈何却搜寻不得,只能以北药代替。”

郑怀听她声音里大有凄凉之意,温声道:“不必担心,要用的这几味药,我已经带来了。”

瑞羽又喜又惊,“老师这几天没入宫,原来是给东应寻药去了?”

“上等南药虽不易得,但找它倒也不用几天,我只是去找别的事物了。”郑怀细细看了东应伤口的脓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太医署的大夫们虽医术高明,却太过于循规蹈矩。”

太医署的大夫都是给贵人看病治伤,一向中规中矩,他们轻易不敢脱离成例,擅自下药,唯恐有个闪失,因此获罪。这样行医虽然慎重,但也有遇到疑难重症束手无策的时候。东应也知道其中的弊端,一听郑怀的话,便心中一喜,问道:“老师对我这伤别有治法?”

郑怀心中颇为忧虑,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问道:“你不怕我治伤的手段惊人?”

东应一怔,顿时明白他的治疗之法定然跟常人不同,这也许能让他的伤好得快些,但也有一定的风险。

瑞羽闻言也是一惊,正踌躇着让不让郑怀给东应治伤,只听东应已经大声回道:“我不怕,老师尽管动手吧。”

少年心性大多如此,哪怕明知有危险,也仍然愿意尝试。这样的冒险心理,与人的性格沉稳无关,只与年龄有关。

瑞羽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问道:“老师可要太医署派人协助?”

郑怀略一沉吟,道:“可以叫几名值得信任的大夫进来看我治伤。”

瑞羽应了一声,亲自出去叫了五名大夫进来。一时东应榻前有些拥挤,瑞羽怕会碍了他们的手脚,自己便连忙退开,郑怀一眼望见,便叫住了她:“你守在旁边,也看着些。”

她微微错愕,郑怀又道:“医道虽属杂学,你无暇细研,然非常之时,多看些事物,也能让你多些应变之能。你细细看着,不懂便问。”

瑞羽随郑怀学习已经三年有余,他日常教导虽然也算仔细,却循规蹈矩地慢慢教来,态度温和而略带疏远,像今日这样倾心相待,却是前所未有。瑞羽怔了又怔,方道:“是,老师。”

她凝神望去,只见郑怀拿出一小药丸,然后劈成两半,给东应服下,等药力散开,东应开始昏睡。这时五名大夫按郑怀的吩咐,洗去东应伤口上的金创药,露出脓肿腐烂的伤口。郑怀用手指量了一下伤口的大小,然后从书箱里取出一只石青瓷瓶,打开软木瓶塞,用小银勺探入瓶中,从里面勾出一个肥肥白白的物什,放在东应的伤口上。

瑞羽以为那物是郑怀带来的灵药,正因其形状古怪而感觉奇怪时,却见那物突然蠕动一下,居然一下子钻进了腐肉里。原来那不是什么药,却是一条活的虫子!

这一下,旁边潜心观摩郑怀行医的众大夫不禁大惊失色,连瑞羽也不禁“啊”的一声喊出声,便想上前阻止。走了两步,又想到郑怀先前就已经说明这医术有异常之处,于是就强自忍下,看着郑怀继续从那瓷瓶里取出一条一条的虫子放在东应的伤口上。食腐的蛆虫在东应伤口的腐肉里进出了几次,身体便大了一圈,而脓肿的腐肉却越来越少,伤口随即露出里面的鲜肉来。

过不多时,腐肉食尽,群蛆便在伤口上徘徊攒动,情形颇有几分恐怖。瑞羽虽知这是医术,却还是忍不住恶心,有些着急地问:“老师,现在怎么办?”

郑怀不慌不忙地又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扁瓷瓶,将瓶口贴近东应的伤口。也不知那瓷瓶里装着什么,在伤口上徘徊的群蛆开始慢慢地向瓶口这边聚拢,鱼贯而入,过不多时伤口上的蛆虫便尽数被收入瓶中。此时再看东应的伤口,洁净异常,腐肉已然尽除,肉色鲜活似乎马上就能结痂。

这治疗之法果然怪异无比,看上去却真是神奇。郑怀一面重新包扎东应的伤口,一面道:“这是南荒夷人治伤的法子,那里的人以养蛊之术培育当地的一种蝇子,这种蝇子以腐为食,遇鲜则退之长,当地人用它来治疗腐烂化脓的创伤。夷人蛊术虽不为中原人所喜,但对治伤有独到之处。中原人若能不存偏见,采其之长,却是大善。”

瑞羽怔了怔,明白了过来,郑怀此举,不在于教她医术,而在于教她处事之道:在面对诡谲之事时,不要急于下定论;在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异术时,不要心生畏惧,要有足够开阔的视野与宽广的胸怀;在面对任何自己不懂的事物时,不要心存偏见,要取其长,用其善。

“老师,我明白了。”瑞羽释然道。

郑怀点了点头,净了净手,然后让几名大夫和侍者守着东应,自己起身示意瑞羽跟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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