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亲兵已经将洗脚水给史敬奉端了进来,史敬奉便停住话头,将脚往热水里一放,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流向全身。大叫了几声“舒服”之后,接着道:
“这还是好的,若是陈国公在老子死了以后才到,那我可连这话都听不到了。”
李继言这时也坐在一边,把靴子脱了,一股不逊于史敬奉的气味顿时升腾起来,史敬奉大皱鼻子道:
“啧,这是什么味,你还好意思说我的。”
李继言却接着刚刚的话题道:
“你也别尽说丧气话,你是主将尚且这么想,若是下面传开了,将士们会怎么想?他们跟着你,可不是想跟你打败仗,不想跟你什么都得不到。”
史敬奉道:
“这个我自然省得。刚刚不过是你我之间开玩笑罢了。”
李继言接着道:
“你是宁国公举荐到陈国公帐下的,若是立下大功,那是他们兄弟的光彩,哪里会抹杀你的战功呢?你呀,就是太喜欢瞎想瞎讲,才到现在升不上去。”
史敬奉见老底被揭,就呵呵一笑,这时李继言的亲兵也把热水端了上来,于是两个主将就边泡脚边议论起了军情。
随着热气袭遍全身,疲 惫也一点一点从身体内钻了出来。李继言打了个哈欠道:
“亏得这几日吐蕃人没有进攻,不然我非得散了架子不可——那天要不是射死了吐蕃大将,蛮子们准得攻上城头。眼看着再照这样子攻下去,就能破关,吐蕃人却停下来不攻了,我老觉得吐蕃人在玩花招,可就是想不出来。只能加强戒备。”
史敬奉道:
“我也觉得如此,既然想不出来就先不要想了,自己警觉些就好了,不要让吐蕃人钻了空子。今天晚上咱们分上下半夜值守,你值上夜,我值下夜。”
李继言点头应允了。史敬奉又接着道:
“这几天天气暖了,祁连山上的雪化了,葫芦河水已经涨了起来,再说吐蕃人已经熟悉了我们的招数,再把兵马藏在谷内已经没有奇效了,我想把关外的兵马收回来,全力守关,你看如何呢?”
对于史敬奉想收缩兵力防守的想法,李继言只有赞成。光防守不反击绝对是防守不住的,但是玉门关上下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进行反击了。李继言道:
“留二百名老兵作预备队吧。”
史敬奉点头赞成。沉默了一会儿,李继言道:
“大郎,你说我们的信使到了陈国公那里吗?”
史敬奉闷声道:
“不知道。”
关山万重,就算信使到了大军杀过来也要时间。何况,说不定有人见不得自己的战功,巴不得自己死呢?以前在边军里,自己不就是这么被压下来的么?双脚划拉着水,史敬奉道:
“咱们还是先别指望援军了,想想怎么靠自己守住这座玉门关吧。继言,说实话,我真害怕玉门关守不住,要是折腾一场什么都没捞到,我史敬奉对不起这几千老弟兄,对不起瓜沙二州的父老埃现在我每天累的倒头就能睡着。睡着了什么都不想,可是睡醒了我眼前就会出现玉门关被攻破的样子,不敢看哪!”
李继言道:
“不敢看你当初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史敬奉道:
“起初留在这里,是因为严冬将至,剩下的这两千弟兄得找个地方歇脚。还有就是一开始我只想暂居沙州逍遥,等到大军将至的时候再杀出响应,并未想过要收复玉门。可是后来事态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瓜州的父老居然求告上门,此地的百姓受奴役实在太苦。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取瓜州不能固沙州,不取玉门不能固瓜州。”
李继言道:
“只怕还有不取玉门不能立功名吧?”
史敬奉慨然道:
“大丈夫投身边庭,刀口上舔血,所为者就是功名。我史敬奉纵横一生,能立下不世功业的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怎能不抓住?我也实在不愿意埋没了你们这帮弟兄。只是,我若知道这番功业建来那么艰难,会如此连累二州父老,我当时可能不会这么果断。这些日看见那么多二州的热血汉子就倒在了关上,我就会想,如果我不来,只怕他们此刻还和家人在一起呢。”
史敬奉从未独当一面指挥过这么多人作战,数月血战,已有数千儿郎血染关墙,也无怪乎史敬奉自责。李继言安慰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皆然。况且敌军势大,也不是我军之过。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若是换了别人来守,只怕也守不过你。你不必如此自责。况且张二郎不是说么?宁愿拿着刀枪战死,也不愿匍匐在吐蕃人脚下苟活。即使你不来,他们有一天也会选择这条路的。事已至此,我们只管想如何保全二州即可。战死的将士,朝廷必定会有厚赠的。”
李继言说得不假,历史上张家儿郎张议潮就率领百姓揭竿而起,凭着河湟百姓自身的力量收复了河湟十一州。只是即使死后备极哀荣,于死者已经是享受不到,于生者也无补于事。史敬奉长出一口气,道:
“继言,我已经决定了,此战之后,如果我史敬奉侥幸还活着,如果朝廷能看得起我史敬奉的战功,我史敬奉一定会上表请求永镇二州或其一,以我毕生,保二州父老安宁!”
当晚,史敬奉和李继言又召集了梁老者等人会议,决定进一步加强关防。考虑到己方的战力已经大为受损,史敬奉决定听取梁老者的建议,采用当年唐军守沙州的法子,把关墙用栅栏和沙袋阻隔开来,这样即使吐蕃军攻上了一段关墙也无法对其他段的关墙造成威胁。决定之后,梁老者就带着民夫去准备了。
又是一天的天明。站在新堆起来的隔断边上,唐军的哨兵警惕地观望着远方。关下是一片开阔的山坡,山坡外是一大片灰色的胡杨林。顺着胡杨林拐过去,便是陡然开阔的葫芦河,到底是春天要到了,远山上的积雪虽然似乎没有消退多少,但葫芦河上已经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春水了。
“十五,你说今天吐蕃人会来攻吗?”
十五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回答道:
“不知道。”
十里外的吐蕃军的大营里,一队队士兵也开始整装待发,尚塔藏面色沉郁地站在帅帐外,望着自己的士兵。两天前自己的进攻功亏一篑,还折损了大将,极大地打击了己方的士气,迫使他不得不进行休整。要知道,尚塔藏的大军的疲 惫承度一点都不输给关上的唐军。他们是经历过和粟特以及回纥的战争之后奉命东调的。对粟特和回纥的战事尚塔藏都取得了胜利,这使得吐蕃军保持了较高的士气。但是长期作战也难免疲 惫,为了激励士兵东进作战,尚塔藏将原本就不甚严明的军纪稍稍放松了些,结果还没有走出伊州就遭遇了大规模的叛乱,加上回纥人的袭扰,严重地拖延了行军的速度,等到踏上第五路到达玉门关,玉门关已经落到了唐军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