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断断续续做着那个梦。醒来却记忆模糊,特别是那个哭泣跳河的新娘,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脸。
天刚亮我就回到店里,这是开店以来起得最早的一次。早上不过十点我就把骆太太拿来的旗袍补好。再忙完一些零零碎碎的事,也不过十二点不到。由于前一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才没做多少事就觉得累得慌,便泡了杯茶斜躺在椅子上,阳光从店门外照进来,散在一排排衣服上,我盯着架子上的衣服,联想到脑子里残留的梦境,在衣堆里搜到那件传说的古衣,心中五味陈杂。
在见到它之前,曾无数次幻想见到它时的喜悦。可此刻,它挂在那一堆样品里,却发现它并无什么过人之处。论色泽,它明艳不及桃红;素净不及月白;雅致不及粉紫;论款式,如今的旗袍可谓古今结合,溶入现代元素的旗袍生动不少。长的穿上优雅,短的俏皮。也不再如从前那么对身材挑剔。哪怕是飞机场,也会找到合适她的旗袍。穿出属于她自己的韵味来。
如今,心里多少有点失望,毕竟它曾是我家三辈人的梦想。烙在我们心头几十年。见了它我总算明白什么是希望越高失望越大。它比之其他旗袍,多的只是经历。就如古时的四大美女,人人把最美的赞词都给了她们,现代的美女也无法摆脱她们留给时代的烙印。如今的美女,别人给的形容词也只是她们用过的残汤剩羹。也许,她们真的从历史里走出来,也不过尔尔。
我靠在藤椅上感慨了很久。想起祖父,隐隐觉得,他的出走跟这件旗袍一定脱不了关系。他真的没见过这件旗袍吗?如果有一天他见到了它,他会不会跟我一样觉得他毕生的追求那么的不值?想到那些为它痴迷而荒废的岁月,他会后悔吗?
我闭上眼,又看到他那慈祥的双眼。尽管祖母把他所有的照片都毁了,可我还是记得他的模样。我坚信,他还活在这个世上,终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生意冷清,下午五点左右,我正趴在收银台的小柜上打盹。
“叮咚!”门上的风铃脆生生响起来,抬头已见逆着阳光走进来推门的一男一女。那男青年把额前的长发一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姐,我来借几件衣服。”然后径自在店里这里翻翻,那里看看。那态度,哪里有借者的谦恭,比逛自己的店子还随便。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安蔚彬,只比我小三个月,是我父亲的私生子。呵,由此可见我的父亲多么滥情。小的时候我很痛恨他,但他在我三岁的时候空难死亡,我那一腔子的恨他都感觉不到,我也宣泄不出,郁郁地积在心口。他留给我的伤痛一直延续着,生命却早已经终止。
与他同行的就是我这弟弟的母亲,当时名震一时的影视红星。到如今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看上父亲,虽然他还称得上算帅,可他并不富有,不过是个能言善辩的编剧。但是她还是愿意放弃名利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爱情吗?那我的母亲算什么?她在父亲死后郁郁寡欢,最后因抑郁症自杀而亡。她到死的那一刻都爱着他——那个用情不专的男人。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无一不疯狂,他们两个是忽略世俗之见我行我素,而母亲呢?爱得隐忍,爱疯了,连我这唯一的血脉都留不住她。
奶奶是极喜欢母亲这个媳妇的,所以在知道蔚彬这个孙子的存在后,她并不同意让这个孙子进我们李家的大门,还不许他姓李。就连我的父亲都被她逐出家门。在当时,这种做法在同辈人看来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蔚彬可是她唯一的男孙,为李家传宗接代的人。所以当时也有很多种传言,最离谱的一种就是说父亲并不是她亲生的。
甚至在我祖父离家出走后又多出一种传言,说我祖父之所以会离家也是因为无法忍受她的专制和蛇蝎心肠。父亲的风流史也由最初的让人唾弃转变到令人同情。指责的对象也成了奶奶跟我的母亲。蜚短流长,所以在祖父失踪的第二年,奶奶拖着我,拿出毕生的积蓄另外买了房,搬离了儿时熟悉的环境。
我小时候非常痛恨这个弟弟,因为他母亲的存在让我们家破人亡。
上学时,奶奶考虑到父母的事怕我在学校会被人看不起,所以特意跨区域到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学校就读。也是冤家路窄,我居然和安蔚彬意外同班,似乎注定了我们之间必纠缠不清。
他随母姓安。母亲死后,他由外公一家抚养,虽然富足,却并无多少温暖。我们一直都知道彼此的身世,他也一直想跟我亲近,可我总是恶言相向。我讨厌我的身世,每当看到同学有恩爱的父母接送,我对他的憎恨就递增一分,再大些情窦初开时,就有同学开玩笑说,李影,你跟安蔚彬眉目之间还有些神似呢,又都是父母双亡,也算是门当户对,他从小就跟屁虫一样老粘你后面,嘿嘿……那同学笑得意味深长,话都没有说完,就被我扑下去臭揍海扁了一顿。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惹我,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后面,有时我气急了,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后来想想,所幸,他一直未曾离开。
直到我们十六岁高一那年春游,那次是去杭州,在西湖边我跟女同学嬉戏不小心落入西湖。一帮半大的孩子都束手无策,只有他义无反顾地跳下湖救我,而他非但不会游泳,还有轻微的恐水症。最后,我们被路人救起。人都是情感动物,在他跳下水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被他打动。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承认他这个弟弟,与他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不过好友里除了何青琳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为了能让奶奶也接受他,我常常在奶奶耳边说他的好话,可将近十年,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奶奶还是不肯接纳他。说得多了,她就拉下脸说:“我永远都没法忘记你妈是怎么走的。”这话是杀手锏,是我们大家心里不能愈合的伤,她说出来,痛,我听进耳里,更痛,于是,我也不再强求他们有生之年能共处一室。只要他们都能安康到百年,我便知足。
所以他要找我也只能来我的小店。
大学时,他学摄影,我学设计。如今他也开了家自己的影楼,常常来我这里借服装。不过说真的,我这店能开下去,除了青琳和云峰的帮忙,还有一部分的客源来自于他。
这三人,都是除开奶奶以外待我最好的三个人。也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
我笑着跟他玩笑,“我这里的衣服不借,只卖。不过大家都这么熟了,我租给你得了,价钱上也给你优惠点。”
“切,还是我姐,这么小气!跟掉钱眼里似的。”他说话间已经走到衣架那边挑衣服,边翻嘴里边唠叨,“最近不知道吹哪股复古风,好多人到店里拍照都说要旗袍、唐装和宫装什么的。姐,你有空再帮我赶几套唐装怎么样?嗯,还有宫装也要,你的眼光和手艺我都相信。”
“你别糊弄我,这会儿要我帮忙了叫我姐。没事时你就大影小影的叫不停。再说了,我这是旗袍店,你倒好,五花八门的全来了,杂七杂八的,就你爱指使我。”起身到饮水机边泡了两杯茶,分递给他和跟他一起来的女孩,“小姐,喝杯水,你随便看看!小店有些乱糟糟的,平时都我一个人打理,没什么空收拾,你将就一点儿。啊?”
“姐,叫她小贾就行了。”蔚彬抬抬眉,继续接我的话茬,“再说了,做生意哪有这么死板的,都是做衣服,也有那能力,挂羊头卖狗肉的比比皆是,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性格就是这么直爽,找你帮忙都会不把话说得好听点,让你哭笑不得。不过谁让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呢?我笑着摇头不理会他。
“谢谢姐姐。”小贾接过茶杯冲我笑,她模样挺俏,长得清清纯纯,长发软软地散在肩上,看上去很温柔,模样是蔚彬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把茶杯凑到鼻子底下吸了两口气,赞道:“好香的茶哟!姐姐这是什么茶?”
“普洱茶。云南的,多喝可以减肥,对胃也挺有好处的。”其实普洱茶并不香,泡好的茶水有些中药的颜色。只是喝起来极其顺口。一听她这番话,便知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在社会上一定也极其吃得开,倒也能弥补蔚彬性格上的不足之处。
“那我也去买点来喝。”她啜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看得出她平时极少喝茶,是个胃早已让橙汁牛奶养得娇惯的女孩。
“这茶也是分好坏的,稀松平常的也就上百元一斤。上好的就远不止这个价了,不过喝惯了好茶,平常的茶就甚难入口了。品茗也是会上瘾的。买这茶也是要看地段的,有的价虽高却不一定是好货,还有,品茗也要讲究程序,像我们这样泡在杯里牛饮,给这茶也打了不少折扣……”平时我的话并不多,但话题关乎茶的时候,总忍不住多唠叨几句。
“哟!你别给她糟蹋了。这么好的茶。”蔚彬在一边插嘴,“她可是让那些饮料惯坏的孩子,这茶从来不碰的,那次我买瓶绿茶还一个劲儿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