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蔚彬后,我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迷离状态,始终无法集中。而且,也不能再做旗袍,看着图纸上记录的数字脑子里常常一片空白,只好停止接单,每天就开着店卖些样品。于是,来锦绣旗袍店的人迹更见稀罕。
我长时间地坐在店门里发呆,有时隔壁的小林会趁生意空闲时跑来跟我唠嗑,我也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通常这时候,小林都只是摇摇头,脸上挂着怜悯的表情。
与此同时还常常做梦,梦境如反复重播的连续剧,总是梦到蔚彬还有小贾。
那晦涩的两个月度日如年。
云峰也要忙他家族的生意,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我,还有他并不知道旗袍的事,不过就算跟他说他也不会信,倒是何青琳,常常抽出空来陪我逛街散心。她平时虽大大咧咧,可真遇到什么事,却体贴入微。从大一那年相识,身边的朋友总是相交不深,却只有她,是唯一能让我剖腹掏心的。也许是因为她单纯,大大咧咧的,做什么都没心没肺得让人安心。
看着我精神错乱的样子,她总问我到底有什么心事。几年来的相处,她了解我的状况不光是因为蔚彬的自杀,但也没有追问我原因。她向来就胆小,我怎么能把这么可怕的事跟她说?
青琳其时已经辞职回了自己家的公司,说早晚都得接管,不如现在就去熟悉一下。她并不是特别熟悉家族的业务,所以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每次来都抱了一大堆文件过来翻阅。边陪我边用我店里的电脑上网查些资料,她不爱开车,所以有时晚了,我就打电话给云峰,让他顺带送她回家。云峰的耐心不是很好,可是在这事上却特别的勤快,总是随叫随到。弄得有时我心里也有些泛酸,只是这种醋意往往是一闪而过,欣慰地想也许是他爱屋及乌的表现呢!
青琳常向云峰请教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两人总是谈得极其投机。与在学校时的针锋相对有着天壤之别。后来云峰也就养成了习惯,每日必来我店里接青琳然后送她回家。青琳走到左边的那家书店时,总是对着书店那面大大的镜子整理衣服,用手拢拢头发什么的。有时会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笑起来樱唇轻启,一派娇羞的模样。从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没见她有过这样的女儿姿态,想必这丫头是恋爱了。我也问过她,她总是闪烁其词,并不愿作答。为这事我心里还疙瘩了一阵,因为我可没什么事瞒过她。最后因她对我的体贴,加上精神上的不振,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天天盯着她问。
其实,消沉的并不止我一个,还有奶奶,我发现蔚彬死后,她的精神也越来越萎靡,远没有我去丽江之前的苍劲抖擞。一直以来,奶奶都比同龄的老太太显得年轻。特别是她的头发,虽然已是银发苍苍,但每一根都如泼过桐油一样的锃亮,粗粗的一束,少见脱发。而现在,她的头发如被抽掉了所有的营养,如枯槁一样地贴在头皮上,那天早上,她站在阳台上梳头,我在她的身后,看她佝偻着背,木梳梳过之处,头发被抽丝一样整坨整坨的飘落。
我接过她的木梳,手上放轻劲道,梳齿小心翼翼地滑过头皮,可是,不管我怎么小心,头发还是不住地脱落,让人见了心酸,想到她一生的孤苦,也想到刚离世的蔚彬,不由得落下泪来。
“影影,怎么哭了?”奶奶背对着我涩声问。
“没,没什么。”我强抑制住抽泣,将头发梳拢用线帽套起来,曾经被头发填得鼓鼓的线帽如今瘪下去,干巴巴地扣在后脑勺上。
“影影,蔚彬的墓地买好了吧?你帮我去问问他外婆,让蔚彬姓李行不?啊?”她总算肯接受这个孙子了,我知道她心里和我一样痛苦,她一直不能原谅的只是他母亲的插足及儿子的背叛。她是自责的,她一直认为儿子的出轨与她的教导脱不了关系,偏偏她一生又极其好强,诸多的不幸她都一一挺了过来,但在对待某些人或事上,难免有些偏执得不近情义,可是,看着几十年岁月蹉跎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谁又忍心指责她的不是?
“奶奶,你放心,我会去跟他外祖母谈的。你就别担心了,啊?好好休息,还有我呢。”我轻轻环住奶奶的肩,把头靠在她后背上说。
“还有,影影,把旗袍店关了吧?一个女孩子家,哪能一直这么累?再说……”她又旧事重提,语调没有前几次那么强硬,不过依旧很坚决。
“奶奶,我不会关的,这店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希望。还有,如果有一天爷爷回来,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不想关,这里面不光有我的心血,还有着期盼,我始终深信,有一天,爷爷会再回来,怎么可以就这么关掉?我没有当年奶奶带着我远离繁华的市中心,而选择如此避静地段以忘记从前种种的勇气。想当时爷爷走掉,有多少人想挂着爷爷的商号做旗袍。她宁愿一世清苦都不愿跟他们合作。
“影影,有旗袍店,我始终心里不踏实。你们已经遇到那件什么‘秦淮灯影清旗袍’了,蔚彬也走了……你说,自我们家开了这店,就是这么件破衣服,你爷爷一生痴迷不问世事最后还悄无声息地没了,你爸因为从小无人管教,少年失恃,不懂得责任和担当,最后不得善终,如今蔚彬也……都三辈人不太平了。现在就只有你跟我,你说……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你让我这老太婆怎么活?”她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已经热泪盈眶,脸上已没了往日的刚毅果决,只有一个暮年老人的脆弱。
她的话让我心酸不已,但我都没有跟她提起过蔚彬走的真正经过,忍不住问,“您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好久都没有问我关于它的事了,那天晚上回来就问我,我当时就有些担心。影影,你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我不高兴你提它,如果你没有遇见它,你是不会突然问起的。偏偏我还抱了希望,不愿相信你遇到了,我日日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最近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安稳,每天晚上都会起来续好几次香。我原以为都会过去的,可是……”奶奶吸了口气接着说,“还是有人走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蔚彬,那个我一直都不能接受的孩子。那件旗袍已经不再只挑女人了?影影,我不希望你有事,旗袍,与我们的牵牵扯扯太多,那天,我拿着你画的图纸做旗袍时,我心里又恨又痛,每一针扎下去,拔出来,都像扎在心头上一样。影影,从你要开店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天你把店关了,我情愿你过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生活,完全与过去两辈人都不一样的生活。”
“奶奶,我很快乐!您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我先去蔚彬外婆家。”我拿起提包,关店的提议以前不是没有过,不过她从来不会掏心掏肺地说这么多我们两个都讳莫如深的话,也由此可见她有多坚决,我也有自己的舍不下,左右夹击,感觉自己已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只要一想到将会失去旗袍店,心痛得几近痉挛。
刚走到门口奶奶叫住我,“小影,别怪奶奶。”她的声音柔软得没有力度,看来她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憎恶旗袍。其实从那天看到她会做旗袍时我就想,也许曾经她对旗袍的喜爱也不亚于祖父,但又不忍去问,怕又勾起些她或许已淡忘的伤心往事,毕竟人只会不厌其烦地回味愉快幸福的往事。
“奶奶,我明白您的用心。”
到了安家,我站在门外徘徊很久才去敲门。开门的是安家的保姆,安家的别墅是当年蔚彬的母亲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