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的旗袍店的位置不算太好,坐落在嘉定区一条大马路靠左的一条街道里,店门前的街道大概只有几米来宽,对面水果摊小区大妈粗着嗓子和商贩讨价还价的声音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即使不买水果,对其行情的了解就好像自己的兼职就是水果商似的。旗袍店的左边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书店,卖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言情玄幻,而是对一些旧书收售,也算是一个书本古董店了,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人光顾,偶尔见带着眼镜的几个貌似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进出,往往他们从书店出来后,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还有就是装扮前卫摩登的女郎路过总忍不住驻足一会儿,因为书店的橱窗是一块大镜子,她们流连的时候还可以利用那镜子描一下眉什么的,也算是一道风景。
这样的地段,这样的环境,既不适合开旗袍这么典雅的服装店,也不适合隔壁的古书店,但我们两家的店主却都选了这位置。有什么办法?谁让这城市的房价到处都高得吓人,本来就生意冷清的行当,真选了地段好的地方只怕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只能自我安慰称是市井中的一枝独秀。
旗袍店的门前还有两棵大榕树,也许是年代久远的原因吧,这两树盘根错节的,两个人也环抱不了树干。奇怪的是,树长的高了,从下往上看,顶上好像两树的叶子都长在了一起,远远看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一棵树的茂盛。
街上的行人一向都不多,来来往往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上下班高峰时候一下子车水马龙,送孩子接孩子的、买菜打酱油的、风尘仆仆往公司或是家里赶的……一到晚上八点以后整条街就出奇的冷清,连出租车都鲜见。因为人烟稀少,所以更觉得静得出奇,一阵风吹过,那风声伴着老树一起摇曳,簌簌作响,总让人从心里掠起丝丝冷意。
来我旗袍店定做旗袍的女人,大都爱在晚上来,旗袍的价格并不便宜,能长久光顾的客人,大多都有些家底,时间好像都少得比一个A罩杯的MM挤乳沟都难似的,好多都提前电话预约,然后过来量尺寸样式。一是个人的习惯问题,对自己经手的每一件旗袍都尽可能做到完美,哪怕主顾的身材尺寸都有记录,但每次别人订新的,我都会要求她们再来量一次;二是旗袍确实比较挑剔,不像别的衣服大一寸小一寸也许都没有关系,说得苛刻些,一个细节上的误差真的有可能会“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所以忙活完,营业到凌晨也是家常便事了。
店里的事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主持,小到打扫卫生大到做旗袍,都是我一个人在扑上忙下的,日子长了,也觉得机械得很。不过这年头,一个女孩子又能去干什么活,除了对旗袍有点遗传的认知外,我想我也别无所长了。
至于遗传的因素,主要是说我祖父。祖父是新中国成立前一个专门为上流社会贵妇名媛剪裁旗袍的好手,即使在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上海也有她奢靡的一面。他成名极早,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神袍李,能在称讳里加上一个“神”字,他的技术可想而知。据说有人请他做旗袍,他只要看那女子一眼,就可以在一顿饭的工夫毫厘不差地画出那女子的身型以及尺寸的构图,再下来,再快速地设计出样式,剪裁好一袭完整的旗袍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那时候在上海,我祖父做旗袍的工价是最高的。
几十年的动荡到后来的解放,再到改革开放,全民致富奔小康。什么都已走样变迁,祖父的名声虽不及以前那么响亮,却一直隐隐约约流传着,生意再冷清也足够全家人的温饱,所以,父亲和大多同龄人比起来,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了,不愁吃喝,身家清白。
印象中的祖父慈祥,言语不多。或者说我们家的人都较喜静,祖父,祖母,母亲,我。三代人的饭桌,静得出奇。因为不喜欢热闹,家里很少有客人。
其实祖父也有让人觉得很热情的一面——做旗袍时的专注,那已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其实到改革开放以后,旗袍的生意已呈日落西山之势,通常接的单大多都是一些酒家或影楼需要,款式单一无需多大的新意。而祖父还一如既往地忙,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空闲时间,都在阁楼的小窗前,戴着老花镜忙碌不停地做旗袍,窗边的几个大立柜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他闲暇时做出来但又从来不卖出去的旗袍。
母亲走后,我一直以为我与祖父母会这样一直安静到老。但奇怪的是祖父在有一天晚上,一声不响地扔下了我跟祖母二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杳无音讯。
每当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感觉到莫名的烦躁,那些童年里破碎却清晰的记忆,如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不断地回放,一再拨动你想要平息的心潮。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和执拗,越是想要忘记的越是清晰,所以总抑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他,眼前最常浮现相片里祖父的模样,慈祥平和,嘴角永远对你挂着一丝宽容大度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晚上又起风了,我呆呆地望着空空的街角,百无聊赖。今天并没有接到订单电话,原本可以早些时间关门的,但回去也同样会没有睡意,还不是以电视蹉跎时光,同样的枯坐,我还是情愿在这里设计些新款式打发时间好些。但不知怎么搞的,总是提不起劲来,手里的笔机械地走着流线,怎么走都没有让自己欣喜的感觉。最后只得丢了笔头斜靠在藤椅上,在骨头都发出寂寞无聊的叫嚣声时,电话铃声午夜惊魂似的响起来,太阳穴都被它惊得突突直跳。
“小影,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啊,我妈生日,她可想你啦!”电话那头是我的同学兼死党闺蜜何青琳,这丫头整日疯疯癫癫的,爱跳爱玩爱热闹,好像缺少两条叫做安静和忧愁的神经,她快乐得让身边的朋友都忍不住嘴角上扬,和我是两个不同的极端。也许真的是那样,交朋友除了志趣相投的,还有一种是互补的,我在她身上找寻着自己所缺乏的细胞。
电话那头,我还没有问话,她一个人就噼里啪啦地说开了,跟放机关枪似的,出了不知多少次洋相还死性不改。
“好吧好吧,明儿个我早点关门过去。”机关枪的威力不容小觑,一连串将我刚才快发霉的无聊轰得干干净净,我笑着回应她。
“记得啊,不许迟到不许到时抵赖找借口不来,还不许……呃,想到再跟你说,反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嗯,先就这样了,我泡泡浴去,挂了啊,BYE!”尾音还没有完全停就已经传来了电话忙音。
我笑着摇头放下电话转过身,伸伸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今天应该没什么生意了,现在都晚上10点了,夜比墨还黑,路上别说人,连鬼影都见不到。于是准备提前关门回家。
白天下过一场大雨,由于不是市区,门口的马路久年失修,路面凹下去的地方积满了水,一滩接一滩的,在路灯的照射下,明晃晃像一面又一面的镜子,相互镶嵌着,直到路的尽头。在这样的天气下,实在让人没有外出的欲望。
我把柜台的东西收拾好,正要把门拉下,眼角一闪,发现门前的大树下俨然站着一个女人,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估计那女人30岁左右,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穿着一身和夜色截然相反的白色传统式长旗袍,衣身不带一丁点儿花色,这样的素色,很多人穿出来难免觉得单调,但她穿得极其雅致,连我都觉得若加点什么都破坏了那份清雅,那衣服,怎么看都觉得眼熟,但我知道绝非出自我手,因为我做的旗袍如果是素色,都会选择有暗纹以避免纯色的死板,见这衣服之前,我从未对自己的设计能力质疑过,现在才知,自己还是太过肤浅,这一行,原来自己还在入门处徘徊。在我发愣的时候,她已扭着纤腰向我走了过来。
“李小姐,你好,我可以进来吗?”她冲我笑了一笑,露出一口和衣色交相辉映的贝齿。
她直称我姓,显然是由朋友介绍而来。
我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