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乡下压制红砖的生意十分红火,压红砖的师傅拖着机器如同赶场一样,每天匆匆忙忙,不停地从这个村庄赶往那个村庄。用机器压砖自然比用木模扳土坯快多了。到了约定的压红砖的日子,凡是能帮忙的亲友邻居全都来了,只风风火火忙了一两天,修建整栋房屋所需的砖就全压好了。到了箍窑烧砖之时,母亲因听二姑母的大儿子说他帮车胤村某人用二煤烧的砖也蛮好,便动了心,要图便宜买二煤。二煤是烧过一次没烧透的煤,质量不能保证。父亲不同意,认为风险太大,无奈却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后来将门前小田中碉堡一样的砖窑拆开,果然火候不够,整窑都是烧得不够坚固的嫩火砖。母亲此时后悔已迟,欲哭无泪。父亲不得已,又于灯下细细算计,估算该从砖厂买多少老火砖来下基脚和砌一米高的承重墙,再将自己烧的砖分类,烧得老火一些的砖砌承重墙的中间部分,嫩火砖砌墙的顶端和房屋之间承重较轻的隔墙。如此一来,父亲母亲不仅多费许多人力,耗费许多心血,而且还多花了不少钱。母亲一生好强,凡事都要依她的主意,唯独这件事令她后悔得心血欲滴,成天唠叨,责怪自己没有听父亲的话。自此之后,她再不敢轻视父亲的意见。父亲却自始至终未对母亲有过一言责备,反笑笑地温言宽慰她。其实,我们自己烧制的红砖到最后也并没有浪费一块,大屋修好之后,父亲又用剩下来的嫩火砖砌猪栏屋,砌牛栏屋,砌大谷仓。物尽其用。
新屋是在旧屋的地基上建造的,旧屋拆除之后才能开始动工砌新墙。新墙还没来得及砌好,到下半天,忽然狂风大作起来,眼看要来一场大暴雨,而我们全家人已无片瓦可以遮身。父亲母亲急得莫可奈何。不到天黑,狂风暴雨果然席卷而来。是夜,除我在中学寄宿之外,全家六人裹着两床棉被,紧紧蜷缩在亲友邻居们抢盖出来的半偏堂屋的角落里过了一夜。那时候,妹妹还在车胤村读完小,她说,那一晚,狂风暴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在她们身边肆虐没有停歇,她又冷又怕,一夜没有睡着,只觉得凄凉想哭,好羡慕我可以睡在学校干燥安稳的地方。
堂屋上梁那一日,家里要做酒,我也正好从学校回家了。最粗的横梁木已经雄踞在屋脊之上,木梁正中画着八卦图,系着大红绸,亲友赠送的各色布匹也都披挂在梁木两端。我看着父亲骑在木梁上,高声喊着上梁歌,将准备好的发饼、糖果纷纷抛下,供前来贺喜的大人孩子们哄抢,忽然觉得修建房屋实在是父亲母亲一生的大成就,也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大事业,神圣庄严得让人想要落泪。我以为,用全家人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共同建造的这一座家园比城堡还要坚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摧垮的。后来的事,谁能想得到呢?
上梁的一日虽是做酒,却也并不停止做工,来的亲友邻居既是当天的贵客,却也仍然还是帮工。院子里乱糟糟的,挖着沙坑、石灰坑,到处堆放着木料、砖瓦、卵石以及从旧屋里搬出的床铺、木柜同桌椅。竹林边架着土锅土灶,请了厨子在做饭。亲友邻居们都乐呵呵地忙碌着。姐姐一直在帮瓦匠师傅提灰桶,话也没有时间同我说一句。我茫茫然然,站在哪里都觉得碍着了别人的手脚,不知道在哪个位置我才可以帮得上忙。
是夜,我同妹妹、奶奶同宿在菜园子里一张空床上。夜里星空如水,我仰躺床上,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同灿烂的银河,想着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述的那些故事,想着父亲母亲的艰辛同劳苦,在四围菜蔬凝结的露气里,只觉得欢喜又悲凉,半宿睡不着。次日醒来,口苦异常。
酸涩年华
父亲用独轮车推一满车黄豆到镇上卖了,凑齐最后一笔学费,亲自送我到十里外的镇上读中学,也就是姐姐曾就读过的津市第三中学。
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
在清灰阴冷的天空下,我一个人穿过车胤村,翻过天子岗,一路看着路边枯草掩映下的清清流水同池塘里的残荷。将小石子踢进稻田,冷眼看路边的杂草里开着蓼白的小野花,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走上公路,本能地躲避着身后的车辆同扬起的漫天黄土,直到看见分岔路口一大堆的啤酒瓶旧荒货时,才条件反射似的从梦游中惊醒,提醒自己该往右边的岔道上拐。
拐上东门桥。小小的石拱桥栏杆两侧照例是那几个算命瞎子。他们依着石栏杆在小矮凳上顺拱桥坐着,咿咿呀呀地拉着二胡。有一家三口全是瞎子,小女孩坐在父母脚跟前,翻着同父母一样的白眼仁,一脸茫然没有表情。几个乡下老婆婆挨着瞎子们卖甘蔗,锑皮桶里竖放着一尺多长一段段削好皮的甘蔗,一角钱一段,桥面上一地嚼过的甘蔗渣,被人踩来踩去。上街的女人们走到这里,总忍不住要在瞎子对面的小凳上坐了,报上生辰,花两块钱请瞎子再给算个命。似乎有了瞎子给她们苦难的一生作个注解,苦与不苦,就都可以认命了。也或者,那只是她们对瞎子的慈悲。上街的男人们走到这里也累了,放下扁担上翘着的货物,靠在栏杆上休息一会儿。桥下流水呜咽,漂浮着树叶、果皮,一路穿过小镇两岸的人家,缓缓向东往澧水河流去。
穿过东门桥,就到了小镇的中心地段了。街道两边有卖化肥农药的生资站,有卖锄头铲子的铁器铺,有南货行北货行,有电影院,有修表铺,有理发店,有米粉馆,有布店。世道似乎变化得很快,挑着担子走乡串户的大鉊师傅早已落伍了,新式的理发店干净明亮,有大的玻璃镜子,有电吹风之类的高级工具,理发师也多是年轻姑娘了。各类商品似乎也在一夜之间丰富起来,街前绿色行道树下有用简易布篷搭起来的服装摊子,有用木板车拖着卖廉价塑料凉鞋胶鞋的摊子,还有摆小书摊卖旧书和花花绿绿美人年画的。卖肉的也把整片猪肉挂在铁钩子上当街卖。又有农民蹲在路边上卖一担糊满泥巴的新鲜莲藕,卖几条活鱼,或者卖荸荠,卖鸡蛋花生。也有卖小橘子树苗小松树苗,卖萝卜白菜等蔬菜种子的。
再过去是一家裁缝铺,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裁缝常年拿着一只铁熨斗在案板上熨衣服,有路人经过时他就把眼睛从镜缘上翻出来瞟着。一个小学徒坐在当街的缝纫机前踩踏缝纫机,眼神有些呆呆的。再过去是卫生院,常会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在门口进出,神情淡漠。校门口有卖油炸红薯饼的,现做现炸,一角钱一个。有卖现炒葵花子的,用废字纸折成尖尖的漏斗型小纸包,一角钱也可以给你一纸包。拐角处还有一个老爷子用大铁皮桶烤红薯卖,烤红薯温暖的香味穿过铁栅栏,一直飘到校园里头去。
上了中学才第一次见到楼房,第一次踏上水泥楼梯时胆战心惊,心想这一级一级台阶都是凌空的,难道不会垮塌吗?第一次学着别人那样,趁没人时偷偷将嘴巴凑到水龙头下,拧开自来水将肚子灌了个饱,觉得自来水真干净,真清凉。
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时,呆呆地望着黝黝的窗外,望着对面楼里昏暗的灯火,想人为什么要生,为什么要死。窗户下那两个人又说的是些什么话。人为什么要给自己造这一个一个的小火柴盒子住进来。在整个中学里,我孤僻自闭到极致。
教物理的年轻男老师,温柔敦厚。他每天进门只拿一本从来不会在课堂上打开的书放在讲台正中央,两只白白的粉笔紧紧靠着书边放好。他在黑板上写干净整齐的楷书,写完便将粉笔立即归位。他不多说一句话,不少说一句话,不多写一个字,不少写一个字,可从他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条理清晰,泾渭分明。每堂课准时在下课前五分钟讲完。他整个秋天都只穿一件几何图案的花毛衣,害我整整一个秋天都在课堂上研究他毛衣上菱形图案的排列规律。
和善又爱啰唆的数学老师我们都叫她姚妈妈。她要求极严格,不听话就要狠狠骂,成绩好就对你眉开眼笑。每个学生都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可她也像大多数母亲那样,虽然苦口婆心、殚精竭虑,教育出来的却多半仍是不肖子孙。
语文老师年轻英俊,衣饰整洁,长得很像后来出道的影星黎明。他一直在浪漫与务实中寻找平衡,虽然免不掉一个单身青年男子的焦躁与孤独,可才华横溢,教书和对待学生又都很肯用心,因此深得学生喜爱。他宿舍在我们教室隔壁,常常我们还没下课,就听见他敲着吃饭的搪瓷碗在过道里穿过,对着校园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声音在冷风里撕开口子,孤独又苍凉。
晚自习后从热水房里用红塑料桶提了热水,坐在床沿上泡脚,默默地听同学们闲聊。同宿舍胖胖的董,是个成绩很好的姑娘,她说她最崇拜军人,将来一定要嫁给军人。来自芦苇厂高瘦微黑的梅,给大家讲芦苇厂许多有趣故事,她说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家里拖地板。睡在我上铺的是镇上一个大眼睛姑娘,她不怎么同宿舍里的同学说话,常常一个人出去找校外的人玩,去录像厅里看录像,她墙壁上贴了满墙壁的刘德华的海报。她们说的那些似乎都与我无关,我用孤独做围墙,将自己封闭在孤独狭隘的城堡之内,可以整晚都不跟同学说一句话。
只有从津市缫丝厂来的安,高贵得不像凡间的女子。她晶肌雪肤,妙目光灿,自信英豪得仿佛天地万物都只是她囊中之物,想要便随时可取。每当她挺直脖子,神采飞扬地走进灰暗鄙陋的宿舍,就像门口飘进了一只白鹤,压得其他同学都噤若寒蝉。目空一切的安和孤独自闭的我却奇怪地成了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我们形影不离,同行同止。
安成绩优异,又歌舞俱佳,学校举办各种文体活动,她总是占尽风头。她争强好胜,坦诚到连虚荣心也不屑掩饰,吹牛撒谎时却又连眼皮都不眨,被人当面揭穿,她也潇潇洒洒,毫不在意。不仅初中部,就连高中部的男生也常常写情书塞给她,她只轻轻一笑,悄悄撕碎了扔在风里。而她却可以只因一次物理小考,出来和我对题错了一道,就趴在课桌上哭得天昏地暗。她又买许多蜡烛来,下晚自习之后还要点蜡烛邀我一起复习。她自立志要考幼师之后,每次学校有文艺表演,她一定会选择唱儿歌,她说她要给所有老师一个她最适合当幼师的印象。我后来看小说《飘》,总以为斯佳丽不过是她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