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家园
“如果我闹着玩儿,变成一朵金香花木,长在那树的高枝上,在风中笑得摇摇摆摆,在新生的嫩叶上跳舞,妈妈,你认得出那是我吗?午餐之后,你坐在窗边读《罗摩衍那》,树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头上时,我要把我小而又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就投在你正在阅读的地方,可你会猜到这就是你的小孩子小而又小的影子吗?”多年以后,读到泰戈尔的这首诗,不禁莞尔,好像我又已经化身为当年的小女孩,同妹妹一起,飞身到了院子前的桃树上。
我家那株歪脖子桃树就长在院子前的小水田旁,春来桃花灼灼,至夏则枝繁叶茂。隔着院坪是我们青灰瓦片的土墙屋,屋后是苍翠幽静的竹林。院坪前小水田旁便是奶奶的大片菜园子,从院坪延伸出来的黄土路就从小水田同菜园子之间穿过,通往队屋场和广阔的田畴。整个夏天,我同妹妹、徐妈家阿秀都爬到桃树上坐着,隐身在桃树浓密的枝叶间玩耍,看那阳光的金线如何如泼雨般无声流泻到院子里,看奶奶颠着小脚在院子里忙进忙出,看竹园里几棵高过屋顶的大树如何在阳光下静静地长叶子,看菜园里小巧的黄瓜花如何在暖风里轻笑,看太阳怎样悄悄晒暖厚厚的土墙。
那个时候,时光是永恒的,家园充满神性。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品尝到生活的艰苦,没有经历生命的磨难,所见到的一切,全都是那么美好。
看,坐在高高的桃树上,我就看到新堰堤下的徐妈朝我家走来了。她用围裙兜几个鸡蛋来找我奶奶换。她家母鸡抱窝了。
我同妹妹、阿秀都从桃树上跳下来,去看奶奶给徐妈换鸡蛋。徐妈就是阿秀的母亲,住在新堰堤下,是离我家最近的邻居,也是同我们来往最多的邻居。
奶奶把屉子里的新鲜鸡蛋端出来,用手护着对着光一个个照,照出有雄的就换给徐妈。我问怎样是有雄。奶奶说,被公鸡踩过的母鸡下的蛋才有雄,才可孵得出小鸡。对着亮儿看,鸡蛋里面有一个小圆点,那就是雄。
我同妹妹也举起鸡蛋来对着光看,却看不出。
奶奶很善养鸡。她每天早晨一起来,就把鸡笼打开,然后撒一瓢稻谷在院子的空地上,学着母鸡“咯咯咯咯”地唤几声,二十多只黄花鸡就都纷纷围拢来。奶奶提着空瓢“一二三四……”地轻声数。奶奶不识数,三十以内的数,她有时数得清,有时数不清,再加上鸡又在不停走动,奶奶就数得更加糊涂了。可是奶奶熟悉这些鸡,就同熟悉她的孙儿一样,少了哪只鸡或哪只鸡不是自家的,她都分得出。若有只母鸡忽然变得爱低头围着自己的脚“咯咯咯咯”地细声叫唤,奶奶立时就眉开眼笑了,因为又可以孵小鸡了。母鸡有时也会做这种假情态来骗人,经验不足的人有时会上当。二十多个鸡蛋都放窝里孵了一两天了,那母鸡会突然不耐烦,“咯咯咯咯”大叫着从窝里跳起来逃跑,把主人气得大骂大笑,却无可奈何。但我奶奶很少会上这样的当。
真抱窝的母鸡非常有母性,尽职尽责,孵小鸡的二十多天一步不离窝,水米都是奶奶端到窝前去,它也只吃很少一点。抱窝的母鸡很慈,又很凶,不许人去窝里碰它的蛋。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孩子,防范更严,我同妹妹要是朝窝里一伸手,它就会低头猛啄。但它不啄奶奶,奶奶也不怕它啄。每隔几天,奶奶就从母鸡腹下把在孵的鸡蛋全摸出来,在煤油灯下一个个照着检验,查看胚胎的变化。奶奶能根据煤油灯下照出的鸡蛋里胚胎的血丝,判断出哪些胚胎正在成长,哪些胚胎已经死掉。当鸡蛋孵到十多天的时候,奶奶会盛一脸盆清水,把那些鸡蛋搁在脸盆中,那时鸡蛋里小鸡已长成型,有了动作了。奶奶会喜悦地指给我同妹妹看,看那些鸡蛋如何半沉半浮在水中乱晃,她说那是小鸡儿在踩水。在整个孵小鸡的过程中,总有些胚胎未成型即在蛋壳中死去,奶奶称之为冤头鸡儿,查验时她会及时拣出来,丢到灶里烧熟,待烧出一股肉香之后将壳剥净给爷爷吃。那时家里没什么可吃,一年到头也难见一次荤腥,因此这样的小冤头鸡儿也会觉得弃之可惜。但无论生活怎么清苦,无论我们怎么馋,我母亲也绝不让任何一个孩子吃这种不见天日的东西,说是罪孽。
一窝小鸡,可集中在一两日内出齐。小鸡未破壳之前,闻得蛋壳里有叽叽叫声,便知此小鸡即将破壳而出,我同妹妹便不离步,蹲在窝边看。小鸡在里面往外啄,鸡妈妈有时也会低头对啄一两下来帮它,很快,一只湿漉漉的小鸡便从啄破的蛋壳中滚出。
新堰堤下徐妈家的那窝小鸡也出齐了。我同妹妹去她院子里找阿秀玩,得小心别踩了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春阳暖暖的时候,几乎每家每户的庭院里都有这样一只老母鸡,领一群毛茸茸的小黄鸡于青草里刨食,到处都是小黄鸡叽叽的娇弱叫声。还有那梁上乳燕,树冠上新生的雏鸟,也都如小黄鸡一样清丽婉转地弱叫着。整个春天,无论走到哪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此种初生生命的娇弱、清丽和喜悦。
老母鸡啄得草籽、碎米粒或小虫,自己并不吃,而是搁在平坦处咯咯咯地轻唤小鸡来食。母鸡护雏,有家猫家狗来袭,它竖起翅膀猛啄,有别窝小鸡混到它的鸡群里,它也要将其赶跑。但有时它也大度,放几颗鸭蛋在窝里,它也甘愿代孵,孵出的小黄鸭摇摇摆摆跟在鸡群后,它也一样照顾,视同己出。但小黄鸭稍稍长大,便自动脱离鸡群,成日在小水塘内游玩,自成一族。
小黄鸡鸡冠、翅膀都未长出时,奶奶便可从许多细微之处辨认出哪些将是小公鸡,哪些将是小母鸡,并一一指给母亲看。母亲吃惊地睁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但却对奶奶的指认深信不疑。小鸡偶尔跌落水中,冻得瑟瑟发抖,奶奶便将其捂在热灶灰里,又或拿棉片包着将其捂在怀里,往往能将其捂活。又有小鸡生病或遭到意外的惊吓,低垂着头瞌睡怏怏,或倒地昏死,奶奶便拿一搪瓷脸盆,将其扣在脸盆之下,拿竹筷将脸盆底一顿猛敲,再揭开脸盆,则小鸡也往往能从地下跃起,恢复活泼生机。我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只觉得奶奶的行为近于巫术。但父亲不这么认为,他说土地是万物的生命之源,对一切自然生命都有修复的力量。我信父亲所说,可是父亲却突然抛给我们兄妹一个问题: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这一下,我们全傻了。
父亲亲手建造的土砖屋
这充满神性的,宁静而美丽的家园是我亲眼看着父亲一砖一瓦建造的。
父亲初成家时,同村子里大多数人家一样,住的是稻草屋。稻草屋低矮,阴暗,且易漏雨,长虫,生霉。虽然每年冬天父亲都将屋顶换一次新的稻草,但春天雨季一来,整个屋顶上仍难免一股稻草潮湿腐烂的气味,且常常还会从屋顶上长出一些灰蘑菇。而最让人担心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那腐烂的稻草里,掉下一只毒蜈蚣或是别的什么草虫来。
我们四兄妹一个接一个地在稻草屋里出生,每隔两年一个。我哥,我姐,我,然后是我妹妹。直到我妹妹稍稍长大,能小兽一样在地面上奔跑时,父亲才腾出手脚来,自己扳土砖,自己烧制小青瓦,自己和泥砌砖建房。
我还记得那年的整个秋天,每天黄昏,父亲从田里收工回来后,牵水牛在屋前的小水田里散一塘牛泥巴的情形。父亲轻扬着牛鞭,驱水牛在泥浆里悠闲地转着圈,落日余晖把他同老水牛都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将一塘泥浆踩踏得如同糯米浆一样黏稠之后,父亲就将一团团泥浆滚面团一样滚起来,大团抱起拍打在木模具里,然后扳起沉重的模具,“嗨哟嗨哟”一下下欢快地摔打,摔打出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大土砖。
父亲满脸络腮胡,小腿粗壮,力气甚大。工间歇息时,队里青年男子纷纷拿扁担同父亲抵力,无有能胜父亲者。又或拿树枝于泥地上画棋谱,捏石子同人走棋,父亲也鲜有对手。父亲寡言,从不出恶言俗语,且说话声音低沉,但同人讲谈起诸葛孔明或其他稗官野史来,却又另有一种色驰神飞。他上过初中,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又珠算心算皆精明,村里出工计算工分,丈量土地都仰仗他。有一回卖猪,猪贩子报出猪价几元几角几分,猪重几百几十几斤,一边报,一边拿计算器按,等猪贩子算完报出价来,父亲微微一笑,说:“不对,你再算一遍吧。”猪贩子满脸疑惑,再算一遍,果然有误,由是对我父亲深为敬服。未分田到户之前,父亲是村里会计,腋下常夹一只褐色木算盘,脖子上挂一只铁哨子,召集村民出工或开会,他会站在高岗上把那只铁哨子吹得嘹亮无比。我们几个姊妹常把他的哨子取下来在院子里吹着玩,吹得唾液涟涟。又后来我初上学时每天只记得带饭缸子,不记得提书袋,可一点不着急,因为过一会儿父亲来村部盘账,必会一手夹着算盘,另一手提着我的书袋来的。父亲很好脾气,从不因此责备我。
在父亲扳土砖的时候,我同妹妹还只如两只小鼠在父亲脚边滚动,听着风声成长,自然无法理解那个时候的父亲其实也一样正在经历着自身生命成长的过程。那个时候的父亲,还多么年轻,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热情、莽撞,对于生活的远景怀有美好的期望同抱负,而我眉眼秀丽的母亲同我们姊妹天真无邪的脸庞则又让父亲心里充满慈恩,让他干一切活儿都那么卖力、有劲。这同他中年以后的沉重劳苦是不一样的。
父亲将扳好的土砖一行行码在院前高田里暴晒。逢落雨天,则覆以稻草。高田位于我家院子前不远,又位于徐妈家院基脚下。田中浮土早被父亲铲除干净,砖行间露出大片的黄胶土,平整光滑。整个秋天,高田里都这样暴晒着一行行土砖。夜里繁星如水,我同妹妹、姐姐、徐妈家阿秀、黑皮钢等人便沐着星光,在砖行间的空地上呐喊,奔跑,追逐,翻越土墙,是那么快乐,无忧无虑。
土砖晒干再做小青瓦,应当是到了第二年夏天吧。做小青瓦的日子,阳光晴好,父亲请了许多亲友邻居来帮忙,院子里热闹非凡。父亲依然是在小水田里散好牛泥巴,同村里毛伯等几个男人一起站在田埂旁转瓦筒、涂泥、出瓦。涂好的瓦筒递给我母亲、珍兰妈妈、慧敏妈妈同徐妈等几个女人。瓦筒是木制圆形结构,四张瓦片形构成一个活动的圆。我母亲她们提起瓦筒急走至院坪之后,捏住瓦筒轻轻一转,瓦筒褪出,余下四片湿淋淋的黄泥瓦围成一个圆形立于场中暴晒。我姐姐也去帮忙提瓦筒。奶奶则大锅煮饭炒菜招待亲友。我同妹妹、阿秀、毛伯家珍兰、小列等一帮小孩则围着跑前跑后看热闹。麻雀是一群爱热闹的小东西,它们也纷纷从后园竹林飞到屋顶上,对着满院子湿淋淋的黄泥瓦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也不知它们争论些什么。
我跑到母亲房里去取一样东西。只见一束西斜的阳光穿过窗格斜射到母亲房里,平日里看不见的尘埃正静静地迎着那光束飞舞。母亲花板床喜鹊闹枝的雕花帷幛同沉暗的彩釉玻璃,还有那白色的蚊帐同床上暗红印花的被子,也全都在那斜射的阳光里安安静静,似有无数的话语要说出,却又都无声。我一时有些怔忡,有些恍惚,觉得母亲房里的时光那样贞静幽谧,同屋外喧嚣的院坪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慌慌地取了东西退出去,重新回到院坪里,见院坪里依旧阳光朗烈,人声喧哗,才觉得一切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等到烧制小青瓦时就到了冬天。烧制小青瓦是在离队屋不远的小土窑内,请的是芭茅岗对面的周师傅。周师傅清瘦孱弱,脸色青白,酷爱看书,是个落魄的文化人。我父亲同他十分谈得来。周师傅一生务农,烧瓦只是一项业余技能,可是他于烧瓦的火候判断却十分精准,每窑烧出的瓦都青得发亮,敲击起来声音清昂,且余音悠长,令我父亲极为佩服。
南江村紧邻湖区,缺少树木山柴,烧瓦也只能用稻草同芦苇洲上耙来的枯芦叶。这些柴草都不经烧,且烧瓦要连续许多天窑内大火不熄,后期又要文火,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父亲便与周师傅日夜在窑口轮流换班值守。我也曾到父亲烧瓦的小土窑去玩,只见窑内火焰通红,父亲坐于窑口不时加柴,火光在他脸上闪闪跳动,映着他的脸。他一见到我,就嘱我远离,且嘱我切不可上窑顶玩耍,还吓唬我说曾经有某个小孩在一封火窑上玩耍,踩空窑顶跌入窑中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