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米泡糖,首先要熬糖。熬糖的程序则更为繁琐,所要求的技术也极高。先要同早春生谷芽一样,生一筲箕的小麦芽,待绿绿的麦芽长到三四寸高时,稍稍晒蔫,切碎,拌入早已泡软的米中,再用石磨研细。磨出的浆水倒入大铁锅中,再慢慢烧火熬化成糖。麦芽米浆磨完已经日暮,紧跟着在锅中熬制则要花去近整夜的时间。也总是奶奶在灶前烧火,母亲站在灶后不停搅动观察,我们姊妹也就陪伴着奶奶坐在灶门口烤火,看母亲化糖。母亲认为这正是生活的乐趣所在,很乐意我们陪伴在旁,从不催促我们去睡觉。就连家里那只老花猫也舍不得去睡,跳到我们怀里来陪着我们。
待糖终于熬好时,鸡已经叫过好几遍,天都快要亮了。母亲唤我们看她熬的糖。她用两根筷子将锅中糖浆挑起分开,用嘴对着一吹,便吹起一个大大的金黄透亮的泡泡来。泡泡越吹越长,牵连不断。筋丝越长,越透亮,说明糖熬得越好。母亲这时便极为得意,将刚熬好的糖趁热用两根筷子绞缠成一团,先递给灶前奶奶同我们姊妹尝新,又再绞几团放在碗里留待父亲同哥哥起床后吃。我素不爱吃这种甜到发腻的绞绞糖,母亲便嗤之,瞧不上我。
切米泡糖要另外选定一个晚上。母亲将熬好贮存起来的糖在锅中重新微火化开,倒入炒米泡,或者再撒上一些白芝麻,与糖一起搅匀盛出来。父亲将盛出来的糖在门板上压成平平整整的方条柱,稍稍冷却后,再拿菜刀一刀一刀切成薄片。那就是又香又脆的米泡切糖了。切糖要掌握好火候,糖太热就会太软,切不成形又粘刀,太凉了又会碎了,切不成片。但在澧水下游这一带,没有哪个男人不会切米泡糖。正月里去走人家,每户人家都必会端出这么一盘米泡切糖来摆在火炕边待客。那是我们童年时期过年能吃到的唯一点心,却也百吃不厌。
过年前扎糍粑,却不是当作点心来备办的,那可以算得是一种主食的储备。在澧水下游这一带,每户人家过年前糍粑都扎得多,在大水缸里用腊水泡到春天油菜收割时都不会坏掉。春上农活忙,又正值青黄不接没有蔬菜可以吃,从水缸里捞几个糍粑上来,或油煎了,或水煮了,就可以简单抵一餐饭。但一定是要用腊水来泡,立春之后就不能换水,如果一粘到春水,整缸糍粑就会坏掉了。
有一年,我们家糯谷大丰收,家里人口多,父亲又极爱吃糍粑,母亲便起兴,一次扎了十二甑糯米的糍粑,请了村里许多青壮劳力同妇女来帮忙,忙了整整一个通宵。当年参与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夜间集体劳动的老辈南江人,对那情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父亲是早两天就开始给村里的壮年男子敬烟,约请他们届时来帮忙。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母亲同奶奶先炖滚滚的炊炉子,招待他们吃过一顿丰盛的夜饭后,扎糍粑的活动才正式开始。
男人们都知道那夜扎糍粑非比别家三甑五甑的活儿,喝过几杯劣质的白酒之后,一个个兴致盎然,以一种取枪上战场的豪壮感,排队依次走到水缸边取出早已泡好的长杵棒。母亲同奶奶早已蒸好一甑糯米,倒入堂屋石臼中。男人们甩掉上衣,绕着大石臼围成一个圆圈,“哟嗬哟嗬”地喊着号子,转着圈圈来杵捣。糯米极黏,杵捣极费力气,到最后,杵棒已经拔不出,几个男人一声长喝,一齐抬起杵棒将整臼糯米浆拔出摔打在早已备好的门板上。出粑粑的男人赶紧趁热将这整臼糯米浆拧成一个个鸡蛋般的小团,扔给围坐在门板边缘捏糍粑的孩子同女人。阿秀、珍兰、小列都来同我们姊妹坐成一排,做整夜的糍粑。刚做好的糍粑是热的,要一个一个摊开冷却。没更多地方放,几间房的床单上全都摊的是糍粑。反正要忙一整夜,又有谁还要睡觉呢?
做好的糍粑整整泡了两大水缸。到了第二年春天,我每天中午从学校回家,独自穿过岗上金黄的油菜花地,想起一到家肯定又是要吃糍粑,我就开始皱眉头,觉得头都晕了。但是一到年底,我却依然盼望着做糍粑的日子,我喜欢那样的温暖同热闹。
还有炸红薯片、煎荞麦大饼、切荞麦面条、切石膏磨黄豆来压制豆腐、做颜色绿绿的米豆腐、磨糯米浆做汤圆,也都是要一家人围着灶台整日整夜地忙。在那些备办吃食的温暖冬夜里,我常常会想起房间里空床上那些折叠整齐的印花被子,觉得它们一定非常冷清和孤单。又觉得在屋外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一片天空正在南湖的方向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除夕之乐
我同妹妹穿着棉鼓鼓的小棉袄,背着小土筐去溪边田坎上挖小灌木根,准备过年时火坑里烧火用。我们出去搜寻半天,也难寻到什么树根。其实就算真遇上稍大点的树根我们也挖不动。所以回来时,土筐里不过几根比指头略粗些的细根。父亲见后莞尔一笑。其实他早有所备,屋后竹林里还有一个伐树后留下的大树蔸呢,那是专门留待大年三十守岁时烧的。他没舍得早挖出来,是怕挖出来太早了,落雪天忍不住就给烧了。
过年其实也并没有很多物质上的享受,单是看父亲大年三十清早起来将旮旮旯旯的灰尘都打扫干净,弄得整个屋里窗明几净,又切白萝卜,在堂屋案桌点上香烛,又将挖出晒干的大树蔸摆在堂屋火坑里准备晚上烧火守岁用,就觉得满屋都变得庄严喜气,角角落落里都有年的味道了。
奶奶灶前烧火,母亲大锅煮腊肉,准备团年饭。父亲唤我同妹妹给他端米汤水,他同哥哥在桌上铺红纸对写对联,然后搭长梯贴在门楣上。我同妹妹仰头念: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却“乾坤”两字都不认得,又不懂天如何增岁月。哥哥在一旁大笑解释。
母亲提一桶白萝卜,吩咐姐姐去水码头洗。姐姐要我同妹妹给她做伴。姐姐在那一天,要洗许多过年所需的白萝卜、莲藕、白菜同大蒜等。池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姐姐蹲在水码头,将冰敲破来洗。她唤我同妹妹陪她,却不要我们沾水,只要我同妹妹蹲在岸边同她说话。她是怕一个人在水码头呆的时间长了,会寂寞。我同妹妹却不忍心让姐姐一个人落冷水,从草垛上抽一把枯稻草,也蹲在水码头帮她一枝枝擦洗莲藕。
初入水时觉得池水冰冷刺骨,一会儿血液回涌到双手之上,便不觉得冷了。可是洗完一回到灶屋,我们姐妹还是争着将通红的双手伸到灶孔里去烘,凑得太近,挤得额上头发都被火苗舔到,腾起一股焦煳味,惹得奶奶大笑。奶奶拉住我们的手,夹在掌中细细摩抚,笑眯眯说:“丫头的手指一个个好长,好尖!”我问:“长好不好?尖好不好?”奶奶说:“怎么不好呢?大小姐的手!秀才的手!”
大锅里的腊肉已经煮得满室飘香,引出我们一肚子的馋虫。母亲将猪头猪尾同大块腊肉都捞出盛在釉钵里,准备一会儿端出去敬菩萨。接着又把莲藕同洗好切好的白萝卜倒进肉汤锅里去煮。我们围拢去,用手撕扯釉钵里的瘦肉吃。母亲素来严厉,不许我们那样馋得没样子,但那一天却会非常纵容我们,她做势要打,却又笑着拿刀给我们一人割一根腊肉骨头让我们去啃。奶奶灶前见了,说:“哎呀,还要敬菩萨的!”母亲这时也孩子一样顽皮,她顺手给奶奶割一块递给她,然后给自己也割一块,笑说:“我不动猪头肉就是了。刚煮好没落锅炒的腊肉不油腻,最好吃。只可惜你牙不好。”
我们每年喂猪两到三头,靠粗糠、淘米水、磨碎米浆和我们姊妹到外面寻猪草来喂养。母亲田地里忙,隔十天半月用石磨磨一次碎米浆都是奶奶的事。有我们姊妹在家时,我们能帮奶奶喂磨。她一个人在家里时,就只能将泡好的碎米倒一部分在磨盘上,手上拿一根长棍子,推两个圈之后,顺手拿棍子拂些碎米到磨眼里去。奶奶八十多岁时,我们姊妹仍力不如她,常常一片好心说要给她推磨,换她喂磨,却往往推不到几个圈就推不动了。奶奶便笑笑,依然接过去。徐妈也常会端两升碎米来我家推米浆,请我奶奶帮她喂磨。她推到力疲之时,也还常要我奶奶替她。
虽然每年养猪两三头,可是过年时杀一头年猪也不舍得全部待客和吃掉,有时候还得卖一些肉出去,以凑明年开春我们的学费、化肥农药钱同捉小猪崽的钱。因为如此,母亲才宁愿得罪菩萨,也要放纵我们姊妹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好好解馋一次。吃团年饭时,母亲也必叫我同妹妹拣肥软的肉给奶奶多夹几块,以表达她对奶奶不能说出口的感激之情。
过年是如此的欢然喜气,情不自禁地便想要同我们所欢喜的一切来分享。吃年饭之前,先放一挂长长的鞭炮,请那高高在上的各路神仙菩萨们,今天也熏一点我们人间的烟火气。阴间地府里我们故去的亲人同先祖们,今天也要请来尝一尝我们的大肉大鱼。
奶奶遵循女人吃饭不上桌的古老传统,平日吃饭从来不习惯同我们一起桌边围坐,也只有年三十团年饭这一餐,她才会勉强在八仙桌旁坐定,接受我们的恭敬和祝福。父亲还会拿出早买好的一瓶黄黄的橙汁,给我们每人倒一杯以示庆祝。
团年饭吃过,母亲同姐姐收拾碗筷,我同妹妹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还要去给菜园里那棵大柚子树过年呢。
我同妹妹拿菜刀、饭碗至树下,一边在树干上割小口给树喂肉喂饭,一边扮演人与树对话。
“柚子树!”
“喂!”
“过年了呢!我给你喂肉吃好不好?”
“好!”
“那你明年结不结柚子?”
“结!”
“结好多?”
“结一树,驼不起来!”
这柚子树是我母亲嫁过来之后亲手栽种的,因此极重视。可这柚子树年年撒谎,从不结柚子。
父亲已经在堂屋火坑里把大树蔸燃起来,切好的米泡糖抓来摆在盘子里,白日里挖出洗净的荸荠也装一小花篮摆在火坑旁。一家人安安静静围在火坑边守岁了。
黄昏已不知何时悄然来临。后园竹林里不时传来簌簌风声。房梁上垂下一只铁钩子在火坑上,挂着铝炊壶烧开水,烧得壶盖跳起来,咕咚咕咚响。父亲搜肠刮肚,给我们出谜语,看我们兄妹四人谁能最先猜出。又给我们讲各种故事。他讲朱元璋、刘备、诸葛亮、司马懿,也讲哪吒、宝莲灯。他还讲说港坝对面鲁家坪员外家的三小姐,传说中她富贵美丽,可是一辈子在楼上绣花没出过门。土改时被抄了家,亲人离散,她背着包袱逃乱,一走一瘸经过芭茅岗,人们这才发现,她绣花把眼睛绣坏了,一双裹过的尖尖小脚又从没走过那样远、那样坎坷的田埂路,一路蹒跚,一路流泪,样子好凄惨可怜。又讲旧时有个叫花子,遇上个看相的,非说他命里注定有大富贵,他只不信。有一天夜里他做梦,梦见地下有一个人赶着八匹黄骢马从很远的地方来,一直赶到他睡觉的床下就不见了。他觉得很奇怪,想起了看相人说的话,就借了把锄头挖了起来,不想竟然挖出来八匹金光灿灿的小金马。父亲说,金鸡金马总是在地底下跑的,捉住了得用坛子封起来,不然财运一失,它们还会跑到别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