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一生生养了十多个小孩,在我大舅舅成活之前的所有小孩无一例外全都夭折了。有些生下来即是死胎,有些是长到几岁之后便夭折,折磨得我外婆心都碎了。后来请一个算命先生给她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外婆前世造了孽,这一世原本应当变猪,却不知怎么错变了人,所以注定要受此劫难。化解的方法是让我外婆必须像猪一样,趴在地上在猪槽里吃一回猪食。这对我外婆来说,无疑是羞辱,我外婆也并不相信这一定会灵验,但她还是流着眼泪照做了。说来也奇怪,我外婆这之后一连生下了我的三个舅舅同我的母亲,全都长大成人了。
我母亲是我外婆四十岁时生下的幺女,上头有三个哥哥。我外婆将这四个小孩视若珍宝,却并不娇惯他们,他们生长在河边,我外婆便不惜让他们从小就划着小木划子船去河中冒他们应冒的那一份险。
我三个舅舅同我母亲能够健康成长,这让我外婆对人生充满感激,无论生活多么贫困艰苦,她都满怀温情,从不失去生活的热情和希望。我外公是跛足,不善农活,生活过得比乡亲们更为清苦,可外婆却从牙缝里省下每一分钱存起来,当存下来的钱够买一块田时,她就赶紧去买一块田。她立志要为孩子们置下一份家业。可没想到的是,我外婆置买的田地还没来得及为她带来收益,就遇上了土改,她被划为了地主。这给外婆一家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我幺舅因此失去工作,我母亲读到小四年级,就被勒令退学。她于针线女工极有天分,却想学裁缝也不被允许。这些都让母亲一生深以为憾。而我外婆却并不抱怨,她一如既往地善待乡亲们,处处行善积德,从不吝啬对乡亲们慷慨无私的帮助。她的贤德,让她们一家虽然受到政策的压制,却从未受到乡亲们的冷眼和歧视。
我外婆极喜欢女孩子,过年时我们姊妹一去,她必拉着我们的手,细细抚摩,问长问短,并连说我母亲好福气,养了三个秀气乖巧的好女儿。我母亲便笑,不答。其实我母亲并不如外婆那样疼爱女孩子。或许是因为我母亲与外婆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母亲是需要下水田干活的大脚女人了,失去了我外婆那一代女人的从容和优雅,也更亲身体验到粗糙的农村生活没办法娇养女儿。我母亲只知道下定狠心要让三个女儿读书,不希望她的女儿们重复她的命运。
治腿疾的那段日子,外婆常在大门口同我相对坐着,陪我说话。我喜欢安静地、长久地望着外婆。外婆满头银发如雪,剪得齐齐的,平贴在耳朵下方,在那整齐的,浓密顺滑的白发之下,露出的那一大段脖子依然是那么修长挺拔,优雅而迷人。在童年的我眼里,外婆多情、美丽又善良,她就是美的化身,是美德的化身。那时候,我甚至天真地想,等到我八十岁的时候,我也要像外婆一样满头银发,也要剪外婆一样的发型,也要像外婆一样温柔而骄傲地挺直脖子。
蒹葭苍苍
我母亲生得骨骼纤细,眉眼秀丽,我外婆极疼她,我母亲的三个哥哥也都娇宠她。母亲说,我幺舅舅是书呆子,爱读书。大舅二舅却偏爱水,爱弄鱼,极勤劳能吃苦。在我母亲还很小的时候,大舅二舅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就划船过河到对面洲上很远的地方去弄鱼,在洲上过夜。我母亲好奇,也要去,我大舅二舅便将她带在身边。母亲说,夜里河洲上的月亮又圆又大,可洲上的雾气也很浓,月色如霜,却总也穿不破那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半夜里,会从洲上突然传来一阵野鸭子被什么东西吓得惊醒的叫声,引得一群野鸭子扑腾扑腾从芦苇丛中飞起,吓人一跳。而天将亮时,则满洲娃娃鱼叫,如无数小孩在荒洲上哭泣,听得母亲毛骨悚然。传说中,那荒洲上寄居着许多水鬼和无家可归的亡魂。大舅二舅当年也还是未成家的少年,他们也不知那是娃娃鱼叫,也同我母亲一样以为那是传说中的水鬼在夜哭,可是他们却护着我母亲,毫无畏惧。
河边人家的生活与那条河流,与那片芦苇洲是密不可分的。
如果说,在我母亲的少女时期,芦苇洲曾带给她许多新奇和梦幻,那么在她成年之后,那片芦苇洲所带给她的,则只有无尽的辛劳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即是芦苇。万家坡河对岸的那片芦苇洲,浩浩苍苍,无边无际,一直连到我爷爷曾经生活过的七里湖。可我们却不管那片芦苇洲叫洲,而叫柴山,管芦苇也叫芦柴,这是因为澧水下游属平原和丘陵,严重缺少树木山柴,乡民们整年生火做饭的烧柴全部都是依靠这片芦苇洲。每年冬天,我父亲母亲都要过河去洲上耙拾芦柴。
为了那片芦苇洲,津市曾成立了专门的芦苇厂。厂址就设在嘉山脚下,为国营机构,工人全吃国家粮,是最为当地人艳羡的好单位。芦苇厂又下设糖厂、造纸厂等许多分厂。春夏时节,芦苇洲上生有许多青藤,缠住芦苇阻碍其生长,芦苇厂便会号召附近妇女进洲割藤,论斤付酬。我村的唐妈,黑皮钢的姐姐中兰等好些妇女都去了。我姐姐年龄最小,也跟着搭船过去,在叶片如锯的芦苇丛中一钻就是一整天。后芦苇厂又收获许多茭果,缺乏人手处理,也是号召附近妇女去芦苇厂剥皮整理,论斤付酬。我姐姐也同中兰姐等几个女孩子去,每次去了,先领一木澡盆茭果,赤脚踩去粗皮,再坐下来一个个剥皮整理干净。芦苇厂距南江村近二十里路,她们每天天未亮时踩着露水去,黄昏时披着夕阳归,辛苦一天,手指被茭果沤烂,到家将挣得的几张零票交给母亲时,却满心欢喜。
到冬天河水枯瘦,芦苇成熟之后,芦梗便坚硬如钢,俗称钢芦。芦苇厂判断钢芦可收割之后,会组织附近乡民集中上洲砍芦苇。一捆捆钢芦运送到嘉山脚下的芦苇厂,或造纸,或装船运出洞庭湖,或将一些零散钢芦发包出去给心灵手巧的女人们织芦席。我母亲灵慧,又是澧水河堤下长大,从小就会织芦,因此整个南江村数我母亲芦席织得最好,村里妇女都来跟她学。我母亲每年领许多芦梗码在堂屋里,白天在稻田里干活,夜里就坐在床前地上用小芦刀裁芦织芦。那时候织一床芦席五分钱工钱。我常常夜里睡一觉醒来,还见母亲于昏黄的煤油灯下,盘腿坐在地上织芦,满手都是被破芦割出的血痕,指头上缠一圈圈白胶布。
洲上芦柴全部砍完,余下一地枯萎的芦柴叶子散落在洲上,这时候,芦苇厂才会宣布柴山解禁,乡民们可自由进洲耙柴了。在这之前,方圆近二十里的农民都在翘首盼望和打听这个日子,一得消息便蜂拥而至,带着竹耙扁担,纷纷扎竹排过河。到得洲上,先抢着圈定一大块属于自家的领地,在之后的七八天里,就要在这块属于自家的圈地里耙拾够烧一年的芦柴叶子了。钢芦砍过之后,总有些芦柴叶子散落地上,有一人多长,又夹有许多细小不成器的芦梗,算得是平原地区最理想的烧柴。
在这时节,奶奶每天闻鸡啼即起床,为父亲母亲煮好热饭热菜,又拿大瓷盆装满满一盆作为父亲母亲在洲上的中午饭,用包袱系紧挂在父亲的扁担上。父亲母亲吃完饭赶往澧水河边时,天还未亮,只有一颗亮亮的启明星挂在清冷的东方。但他们并不孤独,走在覆满严霜的河堤上,总会遇到三三五五,同他们一样扁担上挂着包袱赶去荒洲的乡亲们,沉默如同一群远征的征夫。
日落之前,荒洲上的乡亲们将耙拢的芦柴一捆捆扎好搬运至河边,再次乘竹排渡河回来。夕阳如金洒落在河面上,河面上竹排密布,排上芦柴堆积如山,来往繁忙。每年总有某个放排技术不好的人,将满船芦柴弄翻在河里,乡亲们七手八脚帮忙打捞上来,那柴却已全湿透了,让人叫苦连天。
某年,柴山解禁之后,父亲母亲因事耽搁,迟去了一日。结果,临近河岸的地盘全部被人圈定,他们深入芦苇洲八里多路,才寻到一块地盘。仅是将耙得的几千斤芦柴从八里路外的芦苇洲深处挑到河岸边,就已经让父亲母亲苦不堪言。
渡河过来的芦柴如一堵城墙般码在河堤上,乡亲们要再趁着星光,走十里八里田埂路,把码在河堤上的芦柴一趟趟挑回家。在那样的夜里,我同妹妹常因肚中饥饿,站在高岗上焦急地盼望父亲母亲挑柴回家的身影。但在那微弱的星光之下,只见三三五五挑着大捆柴垛的暗影如蚂蚁般在田畴间缓缓蠕动,不待走近,也分不清其中是否有我的父母。
洲上多水坑沼泽,夏天河水漫洲,冬天水褪之后水泽里便常有鱼。父亲洲上耙柴之时,遇圈地里有枯草掩映的水坑,总会下水去捞鱼,偶尔也能弄回一两条鲫鱼草鱼,甚或是极凶猛溜滑的大黑鱼。冬日池水严寒刺骨,父亲为不湿裤袜,每下水必脱到只剩短裤,从水中起来时,两腿血红,鲜血都要从毛孔里渗出来了一样。但父亲弄到鱼回家时,望到我们姊妹惊喜欢呼的样子,却笑得极为得意满足,全然忘记那刺骨的严寒了。母亲望着我们满心欢喜的样子,则似笑似泣,眼里总隐隐有泪花泫然。
澧水河堤上的生死纠缠
耙完芦柴,乡民们跟着还要到河堤上去挑土筑堤。
每年春夏,澧水河必发大水,因此要趁着冬季农闲和水枯季节将河堤加高加固。彼时修路、修渠、修筑水库等一切土方工程,均靠农民锄挖肩挑,为此每年至少要忙一两个月。若遇到大工程,则时间就无限了。澧县的滟洲水电站以及后来的湘北公路,也都是我父亲他们锄挖肩挑去完成的。
河堤上挑土也同耙柴一样,父亲母亲每天天未亮就起床,煮热饭热菜吃过,扁担上挂着带饭的包袱,迎着黎明凛冽的霜风赶到澧水河堤上同乡亲们汇合。
苍白的太阳渐渐升起,挂在覆满严霜的荒洲上。河滩上高大的杨树已经木叶落尽,老鸹将巢高高地筑在杨树的顶端。
河堤上,锄挖肩挑的男人女人们蚂蚁一样移动着。
无休止的艰苦劳动似乎早已成为父亲母亲生命的属性,他们对任何劳动都默然承受,无有了怨言。混杂在挑土的人群中间,他们反而显得比平日更快乐一些。澧水河畔的这些男人女人们,平日都埋首在自己田里干自己的活,现在又同出集体工一样聚在一起了。他们挑土,量土方,开各种玩笑和打闹,用各种语言把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弄得羞涩和窘迫。这些粗糙的笑谈,和笑谈背后质朴而真诚的情怀,似乎总能让他们暂时忘却自身的命运同劳苦,从而感到无限的快乐。
一些小贩们也挑着担子到堤上来凑热闹,他们卖香烟、火柴,卖茶叶蛋,卖甘蔗橘子。我母亲被蛇咬伤时曾来帮忙割谷的我那鳏孤的叔外公,也贩一担法饼上堤来卖。他一辈子未婚,为人风流快活,年轻小伙子都同他好。他一来便一齐围拢来,里三层外三层。那挨近箩筐的小伙子假装把法饼挑来拣去地看,却悄悄背过一只手把法饼递给后面的人传出去。一担法饼,被这堤上挑土的小伙子们半买半偷给弄光了,可我那叔外公却同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卖的人与买的人全不恼。
河上凛冽的霜风却不肯放过这群苦中作乐的人,它们无遮无挡,刀子一样,刮得这群人的脸红紫皲裂,刮得他们的双手全都裂开一道道的血口子。父亲母亲每天回家来,坐在灶门口把黄胶鞋里的黄土抖落,再把十根手指上的白胶布全撕脱,然后唤我们姊妹去抽屉里将凡士林油拿来,他们将黄黄的凡士林油一点点填塞在手指的裂口里。次日早晨,又再撕下一条条的医用白胶布,在灶门口烘热烘黏,将手指上的裂口重新缠起。父亲母亲手指上这些裂开的血口子,是整整一个冬天都不能愈合的。母亲小气,手指的裂口里,连凡士林油也舍不得多涂,一瓶擦脸的雪花膏,她只用小指甲抠一点点抹脸上,哪里挡得了寒风,一张原本娇柔秀气的脸被河风吹得不成样子。
虽然每年冬季都将河堤加高加固,但春夏洪水一来,父亲依然要上堤去抗洪抢险,几天几夜不归家。我记忆中涨水最大的一年是一九八〇年。刚涨大水的头几天,万家坡那些水性好又胆大的人,还会喜滋滋地从河中打捞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料、木桌椅或者淹死的小猪,当地人称为捡浪渣。到后来水越涨越高,时刻有决堤的危险,大家都着了慌。防汛指挥部的人开始疏散河堤下的老人同孩子以及转移财产。我年老的外婆同她村子里其他几个老婆婆被安排住到我家里来,连同她们而来的是她们黑漆的木箱子同大猪小猪。
父亲已经连续几天几夜不归家了,在某一个深夜他突然从堤上回来做短暂的休整。他浑身泥水,胡子拉碴,样子狼狈得就像一个从前线溃退下的败兵。他告诉母亲河水涨得非常高,已经要平堤了,他站在河堤上双腿都会发软。河堤到处都有管涌,情急之下常常要一群人手拉手站在水中堵住水流,再赶紧填塞沙袋。可是沙袋也不够用了。他们每天夜里,只能换班睡两三个小时,走路都想要睡觉。我知道舅舅的家里肯定也不会安宁。舅舅们要上堤抗洪,幺舅母要整日在家里烧水做饭给那些远来抗洪的农民,要提供场地给那些浑身泥水的农民做短暂的休息,还要时刻担心堤上舅舅同我父亲他们的安危,担心洪水决堤淹没了他们的房子同村庄。
父亲第二天天未亮又去了。他同这条河流附近所有的乡民一起,不得不每年同这条河流生死纠缠,守护自己的亲人和家园。我成天担着心,担心突然决堤,我的父亲我的舅舅舅母无法逃生;烦躁天天落雨,烦躁听屋里搪瓷脸盘接屋漏水的叮叮咚咚的声音,烦躁老婆婆们挤在家里让人走路走不通,烦躁她们带来的那些猪把院坪踩成了一片乱泥浆。而我年近八十岁的,白发苍苍的老外婆,为了不让我们姊妹因落雨而无聊,一边坐在灶门口给我奶奶烧火煮饭,一边用她裹过的一双小脚敲打节奏,为我们轻声哼唱那些她年轻时唱过的古老歌谣。也许只有她知道,一切风雨都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