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宗为寿王时就听说过罗隐之名,对其诗文极为仰慕,杭州贺表送至长安后,昭宗便迫不及待地亲自阅览,见其中有“天寒而麋鹿常游,日暮而牛羊不下”之句,不禁赞道:“如此佳句,非罗隐莫属!”再览其恭贺昭宗更名表,当读到“左则禹舜之全文,右则姬昌之半字”时,不禁拍案叫绝,赞道:“天下贺表之中,此表堪称第一!罗隐如此才华,却仅为一镇幕僚,实在是大材小用!”
昭宗此时正在网罗人才,而且他也知道罗隐已十余举不第了,当时就想下诏赐罗隐进士及第,召其入朝。不想,杨复恭极力反对,谏阻道:“不可,罗隐虽文章锦绣,小有才华,却为人轻佻,处事轻易,决不可大用。以明皇圣德,尚遭其横加讥毁,当今将相朝臣,又岂能在他眼中?”
昭宗问道:“杨公说他讥毁明皇,可有明证?”
杨复恭随即口诵了罗隐的一首诗: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杨复恭道:“此诗题为《华清池》,其诽谤之意,不问其罪也就罢了,怎可起而重用呢?”
昭宗是杨复恭力荐才得以继位为帝的,对他自然是言听计从了,不想因罗隐之事而得罪他,他虽然喜爱罗隐,但也只好打消了起用罗隐的念头。
罗隐得知此事后,并未放在心上。不久,韦庄、杜荀鹤又来到杭州。原来,韦庄行至荆南时,就听说了秦韬玉归隐、僖宗返京之事,便又折而东返了,先到池州约了杜荀鹤,这才一起来杭州看望罗隐。罗隐自是大喜,日日陪同二人泛舟西湖,登览灵隐。钱镠素闻韦、杜二人之名,意欲辟为幕僚,韦庄却借故要到婺州看望亲友,婉言谢绝了。杜荀鹤倒是愿意,暂时留在了杭州,只等着钱镠正式聘请。
韦庄在婺州最为高兴之事,就是结识了名重一时的诗僧贯休。
贯休,字德隐,俗姓姜,婺州兰溪人。自幼孤贫,被清音寺收养。贯休天资聪颖,七岁时即能日诵千余字,且过目不忘,偶然被前来清音寺讲经的高僧石霜庆诸见到,当即被其收在了门下。后来,贯休果然不负师望,诗、书、画无一不精:草书奇崛,丹青古雅,尤精于诗词,更善于融佛理于警示之中,因而常有脍炙人口之作,世人皆称其为“三绝诗僧”。
贯休为人纯然,性格爽朗豪迈,再加上他也久闻韦庄之名,二人一见,自是十分投缘,整日里结伴出游,流连于山水之间,唱和于诗赋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一日,贯休说,他的师父石霜大师正在福州象骨山等他会面,他必须及早赶去。
韦庄问道:“石霜大师为何要到象骨山去?”
贯休答道:“石霜大师是专程前往与义存大师参禅的。”
韦庄又问:“义存大师又是何许人也?”
贯休以敬重的口吻答道:“义存大师实乃有道高僧,俗姓曾,泉州人。十二岁出家,十七岁落发。宣宗大中年间,北游吴、楚、梁、宋等地,于幽州受戒,咸通年间游至象骨山,就在此山建院而住,僖宗天子曾为其赐号真觉大师。因象骨山有一高峰常年积雪,故而,世人皆称他为雪峰义存。他与灵云志勤、曹山本寂、洞山良价以及贫僧师父石霜庆诸,并称当世五大高僧。”
韦庄听罢,不禁心向往之,欲随贯休一同前往象骨山,去拜访二位高僧。贯休能与韦庄结伴同行,自然欢喜异常。于是,二人一路吟唱,不数月,就到了福州侯官县境内,远远望见象骨山雪峰,果然是景如其名,山势环控四邑,峭拔万仞,先冬而雪,盛夏而寒。
二人行至山下,正要登山,突听背后有“嘚嘚”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二人驻足回望,见有三位骑士正信马而来,当先一人,白马白袍,紫面巨眼,修髯弓鼻,状貌大异于常人,韦庄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白袍人见到这一儒、一僧,也不禁一愣,连忙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躬身施礼问道:“敢问上人、先生可否告诉在下如何称呼?王审知有礼了。”
贯休、韦庄一路上早就得知王潮兄弟攻陷泉州之事,没想到此人竟是“白马三郎”王审知!二人同时还礼,告诉了各自的法号、姓名。
王审知立时惊呼道:“没想到在这高山之下能遇到‘秦妇吟秀才’、‘三绝诗僧’,审知真是有幸了!”
三人彼此仰慕,谈得甚为投机。贯休问道:“将军兄弟刚入泉州,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将军不在城中,为何来到这深山野林之中?”
王审知道:“大师有所不知,自我军占据泉州后,军政之事有我两位兄长料理,末将仰慕义存大师之名,故而经常前来受教,近来又与高僧在蘸月池旁边栽种杉木,故而来高山更勤了些。今日上山是专程来参加难提塔开光大典的,但不知大师和韦先生为何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东南僻地?”
贯休便告诉了他二人此行的目的。王审知道:“原来大师乃石霜高僧的高徒,末将也与石霜高僧有数面之缘,如此,我倒可为二位引路了!”
王审知说罢,即令二位随行骑士在山下等候,他则与韦庄、贯休一同步行登山。
到达雪峰禅院,贯休远远地就瞧见了师父石霜,连忙拉着韦庄和师父相见。石霜年纪虽届七旬,但神情像个孩童,一见贯休就抱着他又是笑又是哭,嘴里不住地唠叨:“小徒儿到处乱跑,看来是不要师父了!”弄得年近半百的贯休一时不知所措。
一位老僧在旁说道:“阿弥陀佛,你就是贯休了?”
贯休正要回答,石霜却抹着眼泪抢先答道:“怎么样?他就是贯休,是我石霜的徒弟!”
老僧道:“不错!”
石霜道:“什么不错?你什么意思?是好,很好,非常好!别看你有一千多徒弟,我这一个就能抵你两千个!”
老僧道:“非常好!”
王审知连忙把韦庄引见给老僧,韦庄这才知道,这位老僧就是名闻天下的一代高僧——雪峰义存。义存打量着韦庄,口中说道:“这一个也非常好!”
石霜张了张口,却突然住嘴不说了,少顷才低声道:“不错!”
随后,一行人来到新建成的难提塔前。只见此塔足有九丈多高,通体由红旃檀木构建而成,隐隐有一种淡淡的香气。
王审知对贯休道:“久闻大师诗名,何不为此塔一吟?”
贯休正欲推托,见义存也目视自己,遂吟道:
赤旃檀塔六七级,白菡萏花三四枝。
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石霜突然问:“徒弟呀,如何是‘此心’?”
贯休道:“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
石霜摇头道:“狗屁不通!”
贯休茫然,义存问道:“老和尚可知?”
“徒弟,不让雪峰老和尚问,你来问,我来答!”石霜一脸的神秘。
贯休只好问道:“请问师父,如何是‘此心’?”
石霜朗声道:“‘能有几人知!’”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会意,不禁捧腹大笑,就连义存也忍俊不禁。笑罢,义存转身对王审知道:“多谢王施主善心施舍,方有此塔!”
王审知道:“大师折杀在下了!不过,既有此塔,当有铭文,大师何不亲制一篇呢?”
义存道:“老衲早就制好了。”说罢,即令弟子奉上铭文。众人俯首看去,只见铭文写道:
光阴迅速暂须臾,浮世何能得久居。
出岭年登三十二,入闽早是四旬余。
他非不用频频举,已过还须旋旋除。
报与满朝朱紫道,阎王不怕佩金鱼。
义存道:“此种打油,怕是要让贯休、韦施主方家笑话了!”
贯休、韦庄正要答话,石霜却突然接口道:“徒弟是方家,难道师父就是圆家吗?老和尚太笑话人,你这塔实在多余!且听听本和尚的。”随即吟道:
人间谩说上天梯,上万千回总是迷。
曾似老夫岩上坐,清风明月与心齐。
韦庄听罢大惊——石霜看似顽童,不曾想,竟有如此悟境,真是深不可测,真高僧也!
当日下午,韦庄与贯休在王审知的引导下,参观了雪峰禅院。没想到,如此高山之上,四方禅从学者竟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韦庄至此,顿觉俗心一清,便决意暂时在此寄居下来……
豹子军
朱温终于决定要大举征剿秦宗权了,便以蔡州四面行营都统的名义,分遣使者向邻近各州颁布檄文,征集粮草、军械,并遣汴州从事雷邺携带万两白银赴魏州购置军粮。
雷邺一到魏州,就发现情势有些不对——魏州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巨变!
原来,魏博节度使乐彦祯素来骄横不法、横征暴敛,而且大举修筑罗城。罗城方达八十余里,故而,民众皆不堪重负,一时间,怨声载道。乐彦祯之子乐从训尤过于其父,凶险奸恶,暴敛钱财,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袭杀原宰相王铎一事,更让魏州人个个痛骂、人人切齿,魏州牙军皆扬言要杀了乐从训。
乐从训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便用自己搜刮、抢夺来的钱财暗自招募了五百多绿林强盗、亡命之徒作为自己的亲兵,并称为“子将”,日日提防着牙军。
所谓牙军,实际上就是亲卫军。之所以称为“牙”,这是从“牙旗”一词引申出来的:大凡大将出镇,依例应建牙旗,于是,大将官署被称为牙,所居之城则为牙城,所居之屋称为牙宅,朝见主帅谓之牙参,所亲之将称作牙将,所属卫队叫做牙队,而亲卫兵自然也就称牙兵了。后来,“牙”又演变成为“衙”。
安史之乱后,投降大唐的安史叛军节度使皆摇身一变成了大唐朝廷的节度使,而那些平叛有功的将领也被任命为各州、郡的节度使、刺史,致使大唐方镇林立。各藩镇节度使皆把一些精壮强悍的兵士募编为牙兵,并对他们寄以心腹,视为爪牙。
魏州牙军是代宗年间建置的,当时的节度使田承嗣原本为安禄山的一员大将,归降大唐后,便被授任魏博节度使。他当时就在所辖六州内精心选募了五千骁勇之士组成牙军,其待遇自然比其他诸军丰厚多了。自那之后,父子相继,婚姻相结,已有一百多年了。由于魏州牙军日渐壮大,而且盘根错节,无孔不入,久而久之,就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稍不如意,他们就聚众作乱,就连节度使他们都敢驱逐、更换。之前的魏州节度使史宪诚、何权皋、韩君雄,包括乐彦祯,皆是由牙军所立。乐彦祯自为魏博节度使后,虽然对牙军百依百顺,但牙军对他日渐骄横,常常不听其命。自从乐从训袭杀王铎后,牙军将士就更加肆无忌惮了,经常扬言说要更换节度使。乐从训自然不愿受其所制,便萌生了诛除牙军的想法,他这才招募流亡,建制亲军。这自然瞒不过牙军的耳目,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乐从训的想法,于是便想先发制人,准备杀了乐从训。乐从训听到消息后,不禁大为惊恐,便微服逃出了魏州城。
乐从训逃到相州后,即暗遣心腹至魏州,召集他在魏州招募的兵士,并让他们把他贮藏在魏州的兵器、金帛全都运到相州。牙兵们听说后,就更加惊疑了,索性齐聚到节度使府中逼迫乐彦祯退位,乐彦祯不敢不从。牙兵们随后又把他囚在了龙兴寺内,先是逼迫他削发为僧,后又悄悄地把他杀掉,并推举都将赵文建为留后。
雷邺就是这个时候到魏州的。
赵文建一见他携带着这么多的白银,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了,竟令牙军兵士将雷邺杀死在馆驿之中,雷邺所带的万两白银自然也就被他霸占了。
消息传到相州,乐从训心中暗喜——他正愁找不着理由请求大梁援助呢!于是,他一面遣使赴大梁告之情由,请求援助,一面集合军众准备攻取魏州。
朱温此时正在宋州募集粮草,接到乐从训的求援书信后,才知道雷邺被杀、银两被夺之事。他也和乐从训一样,暗自窃喜——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他觊觎已久的魏州了,遂令朱珍立即率军北上援助乐从训,他自己则亲率大军北上滑州,以壮声威。
朱珍接命后,当即率数千骑军直趋黎阳。黎阳守将周儒见汴军人少,有些轻敌,竟主动率军出城迎战。不曾想,刚与汴军交阵,他就被“玉郎”王檀当阵生擒。主将被擒,其部众当时就溃乱了,黎阳万余守军竟被数千汴军杀了个大败,黎阳自然也被汴军占领了。
临河守将邵神剑闻听汴军攻打黎阳,连忙率军前往救援,半路上正遇王檀先锋军,又被王檀一枪打落兵器,从马上揪了下来。朱珍随后率军掩杀,趁机又占据了临河。
次日,朱温大军先锋王虔裕率军抵达,两军合兵一处,朱珍继续率军北上,一战又攻占了李固。不久,朱温各路军马齐集,直攻内黄。内黄万余守军,立时土崩瓦解。
朱温进驻内黄后,一面遣人打探魏州消息,一面令朱珍率一万精兵进取澶州。
朱珍率军将至临黄,突遇一军挡住去路。只见此军约有两千人,一色的黑盔黑甲,胸前皆绣着斑斓烈豹,看上去异常狰狞。朱珍对葛从周道:“这可能就是威镇河朔的‘豹子军’吧?”
葛从周点了点头,说道:“看样子应该就是,听说此军每战皆胜,是魏州有名的常胜军,我军可得小心应付。”
正在此时,对阵中一员战将高声喝问:“对面可是朱珍将军?”
朱珍回答道:“正是,足下是……”
“在下魏博豹子军都将方青成,朱将军不在汴州,到我魏州来干什么?”
朱珍道:“闻听贵州牙军作乱,杀我粮官,夺我粮钱,特奉汴帅之命,前来平叛。”
方青成道:“魏州之事不劳外人过问,还是请将军回去吧。”
王檀俊眉一挑,高声喝道:“这事我们管定了,识相的让路!”
方青成道:“你这小子就是‘玉郎’王檀吧,你威风得很呢!竟然连擒我两员战将,敢与我一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