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师古策马出阵,迎面截住:“小将军且住,请报姓名!”声音不高,却宛若洪钟,震人心胆。小将心中一凛,只见来将凤翅盔、龙鳞甲,一张方脸黑里透红,一缕长髯凛然生威;青龙刀寒光闪闪,绿战袍威风凛凛,活脱脱一个再世关公!小将赶忙勒住战马,问道:“将军可就是人称‘赛云长’的庞将军吗?在下王珂是也!”
庞师古一听他是王重荣的公子,连忙在马上一欠身:“失敬,失敬,原来是王公子驾临,庞师古久闻大名!”
王珂见令唐军闻名色变的“赛云长”庞师古竟对自己如此谦恭,不禁面有得意之色。庞师古闷声道:“小将军,这可是阵前比武,不是小孩子玩耍,赶快回阵,叫你家大将上来与我比试一番。万一伤了你,令尊面上不好看。”
庞师古此言一出,王珂一张俊脸登时气得通红,叫道:“将军太小看人了,我定要向将军讨教一场!看枪!”一边说着,一边挺枪攻向庞师古。庞师古好整以暇地左挡右拒。王重荣看得清楚,知道王珂不是庞师古的对手,大声叫道:“珂儿快退下来!”但王珂哪听得进去,初时还有所顾忌,战了十多个回合后,他见庞师古只是招架并不还手,胆子就大了起来,便想在两军阵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本领,于是尽展所学,银枪舞得又快又急。约摸一盏茶工夫,就在王珂舞到兴头上时,突觉自己已凌空离鞍,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被庞师古压在马鞍之上了。
王重荣见状,不禁急火攻心,正要拍马出阵,杨复光尖声叫道:“八都将何在?”
鹿宴弘、韩建、王建、李师泰、翟从、张造、胡宪、晋晖“忠武八都将”齐声叫道:“遵令!”
朱温见唐军阵里八骑齐出,当即高举右手,朱珍、胡真、氏叔琮、徐怀玉、丁会、邓季筠、张存敬、刘康义会意,纷纷拍马迎上。不一会儿,杨复光的“忠武八都将”就和朱温的“八虎将”杀到了一起。一时间,十六将、八对儿,人喊马嘶,尘土嚣天……
战不多时,徐怀玉一枪磕飞了张造的狼牙棒,胡真挥枪将晋晖打落马下,朱珍更是奋起神威,将李师泰生擒归阵。朱温哈哈大笑,高声叫道:“鸣金收兵!”一阵锣响,朱军便缓缓地收兵入城了。
王重荣、杨复光见状,相互对望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收兵吧!”
王重荣回到大帐,心中甚是气馁,对杨复光道:“咱们今天算是栽了,与朱温这一赌竟输得一塌糊涂!杨公,您看我军是否真的要解了同州之围呀?”
杨复光却嘿嘿一笑:“老令公,我们中了朱温的计了!”
“中计?什么计?”王重荣大惊。
“黔驴之计!”杨复光连声冷笑,“老令公不必着急,我料朱温必有使者前来,朱温必降!”
王重荣还没回过神来,一名军士就匆匆地进入了大帐,报道:“同州来使求见!”
“让他进来。”杨复光一面回答,一面对王重荣笑道,“看看,说来就来了不是?”
不一会儿,谢瞳走进了大帐,正欲报名施礼,杨复光却抢先言道:“子明先生不用多礼,请坐!”
谢瞳很是纳闷:“在下贱字,杨公何以晓得?”
杨复光爽朗一笑:“子明先生过谦了!当年我在宫中还是小黄门的时候,就曾闻听过先生的大名。先生好像是福州人,咸通末举进士,三举不中,因而滞留长安。广明元年,黄巢攻陷长安,先生即投靠了朱温,成了朱温的帐中幕宾,自那之后,先生就未尝一日不在朱温左右啊!杨某蒙圣上器重,先监镇兵征讨,后为排阵使、忠武监军、天下兵马都监,与朱温多次交战,如果连先生这等人物都不知道,那本都监可就真成了……”
谢瞳连忙跪下行礼,谦恭地说道:“杨公千万别这么说,书生无意之言,还望担待。”
杨复光起身将谢瞳搀扶起来,说道:“先生行此大礼,杨某可受不起,快起来,请坐!”
谢瞳正要落座,杨复光冷不丁地小声问道:“如若我和王令公今日攻打同州四门,子明先生看会怎样?”
谢瞳猛地一愣,随即一笑,由衷地赞道:“杨公慧眼,明察秋毫,令人叹服!”
王重荣已经回过神来,插言道:“怎么样,朱温愿意归顺朝廷了吧?”
谢瞳坦言道:“不错!还请杨公、王令公理解朱将军的一片苦心。朱将军其实早有归心,但军中黄巢耳目众多,今日之事,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来是……”
“二来是为了亮亮家底,能讨个好的封赏,对吧?”杨复光笑道。
谢瞳折服了:“瞒不过杨公,朱将军确有此意。依小可看,朱将军帐下诸将,个个骁勇善战,且久历战阵,目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如能归顺,不正可为朝廷效力吗?”
王重荣面露喜色,杨复光却连哼数声,说道:“哼哼,朱温做的好梦!此人投机阴诡,反复难测。若此人在朝,朝廷恐怕就没有安宁之日了!现今天下勤王之师正源源而至,何愁巢贼不灭?至于同州,早已成危卵,明日我即下令围攻,早为圣上除此一害!”
王重荣忙道:“杨公息怒,眼下圣上颠沛,巴望早日克复,朱温乃黄巢四大卫将军之首,若断此一臂,克复长安不是迟早的事吗?何况,咱们的人还在人家手上呢!”
杨复光爱兵惜将,那是出了名的,一听王重荣此言,不觉长叹一声就默然不语了。
王重荣看了看谢瞳,又瞅了瞅杨复光,试探着说道:“不如就趁了朱温的心意,咱二人联名上表,奏请圣上授朱温为同州刺史,杨公看如何?”
杨复光沉思良久方才开口,语调中充满了无奈:“要么杀之,要么用之。既要用之,就要厚恩加待,冀望他能思恩报效。我看不如就请王相公承制拜授朱温为同华节度使兼同州刺史。至于上表嘛,就请老将军代劳吧!杨某就不再掺和了。”然后又温言对谢瞳说道,“还请子明先生辛苦一趟,亲自奉表往成都一行,如何?”
谢瞳想了想,只好说道:“但凭杨公差遣!”
赐名
次日一早,严实刚走进使厅,就感到情势有些不对了——只见昨日刚刚俘获的唐将常行儒、王珂、李师泰三人,竟俨然端坐在宾座之上!他正欲开口质问,冷不防,几个帅府亲兵冲过来就把他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地绑了起来。他大叫道:“大帅,这是为何?”
朱温双目半睁半闭,默不作声,在座诸将也一片默然,王珂却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走到严实跟前,俯首笑道:“朱将军现在已是大唐同华节度使了!严将军,所谓良禽择木,良将择君,不如你也归顺朝廷吧!”
严实没有理睬王珂,只是圆睁双眼瞪着朱温,高声问道:“这是真的吗?”
朱温双目茫然,仍是不作一声。
严实见状,知道事情已难以挽回了,遂叫着朱温的小名大骂道:“朱三,大齐皇帝待你不薄呀!你身为四大卫将军之首,却做下如此勾当,难道就不怕后世人耻笑吗?”
朱温面色阴沉,冷眼瞟了一眼郭言。郭言会意,当即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把利刃,一刀砍向严实的脖颈,严实立时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临咽气前还骂道:“朱三,奸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当日下午,朱温大开城门,亲率部将至郊外迎接杨复光、王重荣入城。
入城之后,朱温对杨、王二人百般讨好,但杨复光甚为冷淡,倒是王重荣好像有心与他结纳,对他甚为热情。朱温很是高兴,并说他母亲姓王,与王重荣同宗,愿对他以舅父相称,并发誓说:“阿舅于朱某有再造之恩,只要朱某一息尚存,必对王氏之人以性命相报!”
王重荣大喜,连说:“言重了,言重了!”
朱温对“忠武八都将”也有心接纳,尤其对韩建,更是一见如故。韩建,字佐时,许州长社人,他与朱温不仅年龄相仿,而且长相也颇为相似,故而,二人极为投机,共约为兄弟,发誓将来要互相扶持。
当晚,朱温大摆酒宴,宴请杨复光、王重荣与众唐将。酒酣之际,朱温向杨、王献计道:“华州刺史李祥素与在下交好,我已写好书信,劝其归顺,不知妥否?”
王重荣连声叫好,催道:“事不宜迟,速派使者前往。”
酒宴散后,谢瞳将杨复光命他前往成都行在的事告诉了朱温,朱温甚为不舍。谢瞳道:“此一去,谢某恐怕很难再回到主公身边了。”
朱温大奇,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谢瞳忙道:“主公万莫多心!此乃杨复光之计,杨复光对主公心存防范,想借此机会让谢某离开主公。”
朱温恍然大悟,恨恨地骂道:“这个绝根的老太监,真是阴毒!”想想谢瞳一走,他立时就要幕中无人,不禁又急道,“若无先生相助,我朱温一介武夫,这可如何是好?”
谢瞳道:“主公不必着急,尊夫人贤德有才,遇事可多与她商议。另外,当今乱世之下,尚有许多贤者,或隐居,或流落,主公可留心拜请。”
朱温问道:“不知当今能有哪些贤者可助朱某?”
谢瞳随即向朱温推荐了四位贤者:第一位是咸通十年的进士,复姓司空,名图,字表圣,自号知非子,泗水人,后移居河中;第二位姓韦,名庄,字端己,京兆杜陵人,乃韦应物的四世孙,此人年纪虽轻,且数次应举不第,但才学满腹,声名远播;第三位是钱塘人,姓罗,原名横,字昭谏,因十举不第,而改名隐,此人不但满腹锦绣,诗词传誉天下,而且富有机略,实乃当世大贤;第四位姓韩,名偓,字致尧,小名冬郎,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人。
朱温倒是听说过四人的声名,尤其是韩偓,此人少时为李商隐推崇之事至今犹在朝野传扬:韩偓之父韩瞻与李商隐既是同年又是连襟。大中五年,韩偓十岁,李商隐赴梓州幕府就职,韩瞻为其饯行,韩偓即席赋诗,李商隐大赞其少年才俊,诗思敏捷,超越乃父,曾经赠诗道: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朱温道:“此四人,我倒也久闻大名,只是不知他们现居何处?”
谢瞳道:“司空图、韩偓可能隐居于河中中条山,罗隐、韦庄听说正寄居洛阳。”
朱温心中记下,次日亲自设宴为谢瞳饯行。
谢瞳离开同州后,依照杨复光嘱咐,先往灵感祠拜见了宰相王铎,然后晓行夜宿,不几日就到了成都,上朝觐见僖宗。僖宗览表,大喜过望。
说起来,僖宗李儇实在是个命犯煞星的皇帝:他十二岁即位的当年,天灾人祸就接连不断,许多地方饿殍遍地,流民满路。到了第二年,王仙芝、黄巢先后起兵造反,只五六年间,就把一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搅动得烽火四起、焦土满地。去年,黄巢竟然率军攻陷了长安,把他赶出京城,经过半年多的颠沛流离,他才辗转到了成都。
偏安成都以来,僖宗时常北望长安,整日里双眉紧锁,愁肠深结,直到今天才迎来了这件大喜之事。看罢王铎、王重荣联名的奏章,听罢谢瞳的奏告,他兴奋得不能自已,当朝颁下诏书,授朱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同化节度使,充河中行营副招讨使,还特地颁旨,给朱温赐了一个新名——全忠。
当晚,僖宗就把这一喜讯告诉了田令孜。
田令孜,字仲则,本姓陈,僖宗为太子时,他就是东宫太监,整日里与僖宗同餐同寝,甚为僖宗所依赖,现已官居观军容使、制置左右神策军使、护驾十军使等职;其胞兄陈敬暄眼下为西川节度使,兄弟二人可谓权炽内外、盛极一时。
田令孜初闻朱温降唐也面露喜色,但听罢僖宗的封赏,笑容就从他那肉嘟嘟的脸上渐渐消失了,抱怨道:“陛下,这事怎么事先也不跟老奴商量一下呢?”
僖宗有些不解,说道:“阿父今早不是到节度使府去了吗?朕哪里来得及跟你商量呢?这封赏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田令孜沉吟道:“……是有些不妥。”
“奖赐太重了?”
“那倒也不是,就是赐朱温这名……有些欠妥。”
僖宗释然一笑:“嘿,不就是一个人名吗,有啥大不了的?”
田令孜伸出食指蘸了点茶水,在案上边写边道:“陛下请看,全,人王也;忠,乃中心。”
“哦,这么说来,还真有些不妥……”僖宗也有些悔意了。
田令孜道:“朱温、尚让、费传古、林言乃黄巢四大卫将军,老奴听说,朱温眼下武有朱珍、庞师古等骁将,文有谢瞳、蒋玄晖等谋士,此人若对朝廷忠心倒还罢了,若一旦对朝廷不利,假以时日,其害定当不浅!”
僖宗闻言,脸上渐渐就有些窘意了,嘟囔道:“朕已经当殿下旨,不好再更改了,阿父,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啊?”
田令孜的胖脸上,看上去满是奸计,轻声笑道:“陛下乃万乘之君,一言既出,岂能更改?不过,咱得多个心眼防着他,眼下倒也无妨,他尚有杨复光、王重荣节制着,待长安克复后,咱就把他差遣到一个四战之地,让他自找活路去。至于那个谢瞳,听说此人颇有机略,那是万不可再让他回到朱温身边去了,不如就授他个陵州刺史的实缺。朱温没了谢瞳,他一介武夫,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僖宗听罢,脸上的窘意这才消散,伸出拇指,连声赞道:“妙!还是阿父有办法!”
华州与同州一样,都是拱卫长安的战略重镇,黄巢自然明白这一点,因而,他才让他的两位爱将李祥、朱温分别镇守。李祥也知道黄巢眼下的处境,他与朱温素来交好,当他接到朱温的密书后,几经思量,最后也决定起事降唐。不想,消息走漏,就在朱温降唐的第三天,黄巢之弟黄邺以赠送战马和粮饷的名义抵达华州,趁李祥出城迎接之际突然动手,将其拿获,并当即押至长安斩首了。
朱温降唐、李祥谋叛,两件大事一出,令大齐皇朝感到震恐。黄巢深知,同州一失,长安整个东北防线就被打开了个大缺口,直接威胁着长安,因此,必须立即收复同州!他决定御驾亲征,以赵璋为先锋军使,林言、尚让为左、右军指挥使,率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