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散岭
僖宗逃离京师,实在是李克用所始料未及的,是追,是回,还是入京?一时让他进退两难。刘代云则认为:“田令孜此举实在歹毒,眼见我等把这个威逼京师、迫驾西幸的恶名给担上了。如果我军进入京师,田令孜则可挟天子以令诸侯,诏令天下共讨我军;如继续追击,则逼迫圣驾、不臣之名更是百口难辩了;如返回太原,则我军此行,劳师动众,一无所获,实在是心有不甘。如今之计,只有先退往河中,且看情势再作计较。”
李克用也只好如此了,怏怏地率领着大军退到了河中。王重荣大喜,亲自将李克用夫妇迎至节度使府,并主动表示,愿与李克用结为儿女亲家。李克用也有此意,遂由盖寓为媒,将其女许配给王珂为妻。随后,李克用与王重荣再度联名上表请求僖宗驾返长安,并再次列举田令孜罪状,请求诛杀田令孜。朱玫、李昌符此时也为田令孜劫驾西行之举而恼怒,又惧李克用、王重荣之强,便致书李克用、王重荣请求修好,称前日种种均受田令孜拨弄,实非本愿,也上表朝廷请求诛杀田令孜,并称将派军护驾,以返京师。不久,诸藩镇均觉田令孜多事,致使圣上再度颠沛,纷纷上书,奏请罪责田令孜。僖宗无奈,只好罢免了田令孜的枢密使之职,改授飞龙使,并让杨复恭接替他为枢密使。
田令孜闻报朱玫、李昌符正调军前来,似对己不利,便故伎重施,又劝僖宗移驾兴元,但这一次,僖宗颇为犹豫,没有答应他。田令孜大为气恼,当夜,竟率领数百黄门、卫士进入寝宫,硬逼着僖宗前往宝鸡。僖宗大惧,哪敢违拗,只好起身穿衣,带着陈皇后和几个贴身妃嫔跟着田令孜连夜离开了凤翔,因走得匆忙,就连太庙神主、牌位都没来得及带走,后来竟被盗贼劫走了。
翰林学士杜让能当晚承旨宿于禁中,闻听有变,连忙起身察看究竟,这才知道僖宗又被田令孜劫走了。他忧心如焚,也顾不上通知宰相及朝臣,小跑着就追出了凤翔。出城十余里后,他已筋疲力尽,幸好遇到一匹被丢失的没有缰绳的战马,他解下腰带系在马颈上,单骑追到了宝鸡。次日,又有太子少保孔纬等数位朝臣追至。
僖宗到宝鸡后,身边就只有田令孜的心腹了,心中又忧惧又无助。杜让能、孔纬等朝臣赶到后,他才稍觉宽慰了些。孔纬奏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召宰相及众大臣前来扈从。”僖宗也有此想,便以孔纬为御史大夫,令其速回凤翔宣召百官至宝鸡。
孔纬到凤翔后,先去拜见宰相。然而,宰相萧遘、裴澈却因田令孜在僖宗身边,皆不愿去宝鸡,故而,借故生病不与他相见。孔纬无奈,只得催促其他朝臣赶赴行在,不想,众臣都以没有朝袍、朝笏为借口,迟迟不愿动身。孔纬大感悲哀,眼含热泪地对众朝臣泣道:“我等世受国恩,身居高位,就应以身相报君父。如今,君父有难,身边却无臣子分忧,累次下诏召集群臣,你等却置若罔闻,致使天子泪眼相盼,你们说,这是我等身为人臣的本分吗?布衣百姓亲友间有急事,尚且互相帮扶,你们说,哪有天子蒙尘,为人臣子的却累召不往的呢?”
众臣皆言道:“请稍待数日,待袍服完备后,我等即可动身。”
孔纬闻言拂衣而起,愤然道:“孔某老妻现在已经病危,正在床上等死,孔某尚且无暇顾及!诸君竟能以袍服为借口,实在是令人羞颜!既然如此,你们就好自为之吧,孔某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出。
孔纬刚到凤翔的大街上,就见有不少人在边跑边叫:“朱玫来了!朱玫来了!”
孔纬大奇,连忙拉住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朱玫大军就要来了,听说他要清君侧,你想想看,这一‘清君侧’,能不打起来吗?弄不好,他连当今皇上也给‘清’了!我看阁下像是位朝官,朱玫的精骑很快就要到凤翔了,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是赶快躲起来吧。”
孔纬一听,脑中“嗡”的一声险些就要摔倒。他知道朱玫的为人,犯上谋乱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此时,皇上尚不知情,一旦朱玫的骑军到达宝鸡,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此,他心中不禁火急火燎,恨不得插翅飞往宝鸡,然而,此时他已又饥又困又累又冷,身上连买马的钱都没有,凭他的双腿,如何能跑得过朱玫的精骑呢?绝望之下,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凤翔节度使李昌符!
所谓病急乱投医,孔纬只好前去求见李昌符。好在他的耿耿忠义终于感动了李昌符,李昌符竟亲自为他备好了一路所需,还派了五十精骑护送他前往宝鸡。
当晚,孔纬又回到了宝鸡,一见僖宗,心中不禁酸楚万分,眼泪夺眶而出,连忙奏请僖宗速离宝鸡,说道:“朱玫异心已显,大军将至,宝鸡关城小邑,不足以驻扎六师大军,请圣上速速移驾梁州。”田令孜也惊惧不已,一面令神策军使杨晟、宋文通率领神策军出城布防,一面准备天一亮就移驾梁州。
不想,当晚四更刚过,朱玫的大军就抵达宝鸡郊外,和神策军打了起来。僖宗在行宫内听战鼓声、厮杀声、兵器撞击声近在咫尺,直惊得浑身如筛糠一般。不久,神策军指挥使宋文通来报,杨晟率神策军守石鼻快支持不住了,请圣上即刻起驾离开宝鸡。僖宗、田令孜大惊失色,只得和皇后打着火把急急忙忙地在“随驾五都将”的护卫下逃离了行宫,连贴身妃嫔都来不及带走了。
此时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宝鸡街头已挤满了逃难的百姓,再加上趁乱劫掠的军士,僖宗乘舆根本就无法动弹。田令孜大急,令王建、晋晖为“清道斩斫使”先前开路,张造、李师泰殿后,韩建居中护卫,并严令:“无论何人,挡驾者,杀无赦!”王建、晋晖领命,率五百长剑兵呵斥前行,无论军民,挡者即行诛杀,一连杀了三十多人,乘舆方得前行,终于逃离了宝鸡。
将近正午,车驾到了大散岭。
大散岭,东临秦岭,西接陇山,当山川之会,扼南北之交,地势极为险要,自古就为秦蜀咽喉要道。王勃《散关晨度》诗云:
关山凌旦开,石路无尘埃。
白马高谭去,青牛真气来。
重门临巨壑,连栋起崇隈。
即今扬策度,非是弃回。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李隆基就是从这里南逃成都的,他当时可能没想到,一百三十年后,他的子孙又走了他的老路。
大散岭山高路险,危崖峭立,栈道只容一人通过,僖宗、皇后无奈,只得弃了乘舆由军士搀扶着步行,才走了五六里路,便已气喘不支了。行至岭上,突有探路前军来报:前面的栈道均已被焚,无法通过。王建大惊,急令众军士分头探路,请僖宗及众臣原地歇息。
此时,已近正午,冬日的阳光下,视野分外遥远,众大臣回首远望,只见大队人马自远而来,依稀可见旌旗上的“朱”字,人人惊惶失措,一时乱作了一团。僖宗更是面无人色,口里“先祖”、“先宗”地念叨个不停。王建见状,忙安慰道:“陛下勿惊,微臣已派人四处打探路径。万一敌军追至,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叛贼一时也难以得逞。陛下放心,只要微臣一息尚存,定保圣上与诸位朝臣安全。”
僖宗闻言,心中稍慰,含泪说道:“一切就全赖爱卿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黄布包袱,郑重地交给了王建,叮嘱道:“爱卿,此乃传国玉玺,你可要护卫好了。”
王建连忙跪倒,双手接过,含泪说道:“圣上放心,有王建在,定保国宝无损!”
突有军士来报:“已探得一条小径,可通板下,过板下不远,即是散关。”众大臣闻言,皆转忧为喜,直向僖宗称贺:“陛下洪福,上天庇佑!”
王建将传国玉玺紧缚胸前,高叫道:“追兵已近,请圣上、皇后与诸位大臣速行!”众人回首顾望,只见数千追兵已近山脚,便连忙觅路前奔。
此时,日已过午,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好在众人只顾逃命,倒还不觉得,只是此路久无人行,荆棘满地,野草有没膝之厚,上下转回,艰险异常。险绝处,只能四肢并用,爬行而过。僖宗与皇后初时还能靠人搀扶而行,后来几乎是寸步难行了,只得靠“随驾五都将”轮流背负。寿王李杰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见田令孜从身前走过,恳求道:“田老,能帮本王一把吗?”
田令孜没好气地说道:“老夫自顾不暇,怎么帮你?”李杰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行之间,众人突听前面惊叫连声,王建连忙扶僖宗坐下,急至前边察看究竟,只见面前一道丈余宽的峡谷之上,搭有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栈道,就是这唯一的通路,此时正火光熊熊,有些道木已被烧焦,正噼啪作响。峡谷对面,约有十来个兵士,正不住地往这面射箭。王建大叫道:“你们是何人属下,圣驾在此,还不住手!”
对面一个军校模样的人答道:“我等乃山南西道节度使石令公部属,石令公命我们阻击叛军,又哪来的圣驾?”
原来,山南西道节度使石君涉本为朱玫部属,近日接到朱玫书信,知田令孜奉僖宗南幸兴元,受命务必阻断其去路,石君涉便派兵将所有栈道焚毁了,只是这条栈道发现得迟了,所以才刚刚动手焚烧。王建见状,一边令军士洒土灭火,一边向对面军校说明原委,劝他不要一错再错,并让他速回兴元报告山南西道监军严遵美前来接驾。
军校见对面这些人虽狼狈疲倦,但华袍玉服确非寻常之人,心想,万一要真是当今皇上,这弑君大罪可是担当不起的。又听王建提起监军名讳,他本就对烧栈道之事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栈道火苗虽将熄灭,但要想从此过来恐怕也很难,于是,便撤军回兴元复命去了。
五都将
众大臣见栈道烧得似黑炭一般冒着黑烟,有些地方还有火星一闪一闪的,皆面无血色。恰在这时,呐喊声响起,朱玫的追军越来越近了,相距仅有数百步远,韩建、杨晟、宋文通等见状,连忙组织神策军迎敌。
王建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冒着黑烟的栈道,又用脚踩着试了试,不及多想,说了声:“陛下闭上龙目!”俯身背起僖宗就踏上了栈道,只见栈道“嘎吱吱”的一阵颤动,群臣连声惊叫。王建紧提一口气,几个起落,犹如烈焰中腾飞的大鸟,已安全飞落在了峡谷对面。宋文通学着王建的模样,背起皇后飞跳而过。群臣见状,皆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就你争我抢地踏上了栈道。王建忙叫道:“不要慌,一个一个来。”襄王李韫闻言,便指挥着众大臣一个一个地走过了栈道。
这时,追兵已追到了栈道边,有两个追兵见李韫穿着华丽,就将他绑了起来。韩建没有注意到李韫,以为大臣们均已脱险了,便奔至崖边,腾身跃上栈道,几个箭步,跳到了对崖。正在抵挡叛军的神策军士见状,慌忙夺路往栈道拥去,只听“轰隆”一声,栈道从中断裂,两崖之间,浓烟腾空,碎屑乱飞,十几个兵士不幸坠落山谷,惨叫声响彻山岭,令人毛骨悚然。
朱玫此时也赶到涧边,听说僖宗已逃至对面山崖,直气得顿足捶胸,只好下令放箭。
僖宗与几十位侥幸的大臣终于逃脱了这场大难。
僖宗一行好不容易到达板下时,天色已经很黑了。王建原想板下可能会有人家,谁知,板下只是个地名,并无人居。此时,僖宗与众大臣又饿又累又困又冷,实在是走不动了,王建只得让大家就地休息,拣拾枯枝生火取暖。
僖宗一坐下就睡着了,王建连忙把僖宗的头轻轻地放在自己腿上,并脱下战袍盖在僖宗身上。将近夜半,王建正要打盹,突听僖宗连连大叫:“不要杀朕!不要杀朕!”竟在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月光下,王建见僖宗泪流满面,目光惊恐,赶忙安慰道:“陛下,咱们安全了。”
僖宗渐渐定神,一阵夜风吹过,顿觉胸前冰冷,伸手一摸,才发现御袍已被泪水打湿了一片,他忙在王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脱下御袍,说道:“此袍已湿,朕就把它赐给爱卿了!”
王建连忙谢恩,并将自己的战袍双手递给僖宗:“圣上如不嫌弃,就穿上它御寒吧!”僖宗也不推托。
王建问:“陛下饿了吧?这是臣刚才找的几个野果,先充充饥吧。”
僖宗的确是饿坏了,接过来就吃。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人声:“那边有篝火,肯定在那儿!”
僖宗闻言,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众大臣此时都还熟睡着,没有听见。
王建道:“陛下莫急,待微臣过去看看。”
这时,几个黑漆漆的人影走了过来,王建迎上去,说:“神策军指挥使王建在此,你们是什么人?”
只见一个人影跑了过来,边跑边叫:“是王将军啊!可找到你们了!圣上可安好?山南西道监军严遵美来迟了!”
僖宗一听,内心这才算安定了下来。
僖宗终于抵达了兴元。
然而,兴元的境况并不乐观,兵士不足千人,存粮也不多了,僖宗就想依照田令孜的意思继续南行,前往成都——毕竟,成都的宫阙朝堂一应俱全,甚至比长安还要完备。杜让能、孔纬、杨复恭等人知道,蜀中乃陈敬暄的属地,一旦到了成都,田令孜就更加有恃无恐了,连忙竭力劝阻僖宗先在兴元安顿下来,静候长安消息。僖宗道:“此地无兵无粮,该如何是好?”杜让能建议,可遣使前往河中,令王重荣调运些粮食来。僖宗无奈,只好下诏加封王重荣为应接粮料使,令其调运本道粮谷十五万斛至兴元。
王重荣接诏后却上表道:“不诛田令孜,决不奉诏!”
田令孜此时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天下之大,恐怕唯有其弟陈敬暄的成都才可以安身了!想到此,便主动向僖宗奏请离开兴元,让他去成都养老。僖宗此时也对其不满了,就准了他的奏请,让他去成都做西川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