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妹妹留在我身边,帮我管管玉龙答失,怎么样?”
也速儿的心怦怦直跳。她正想留在哈拉和林呢。忽都台的建议,不是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吗?她忽地脸涨得通红,就像被别人窥破了心里的想法一样,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还是非常干脆地点了点头。
蒙哥从朝堂上回来后,听说也速儿来了,非常高兴,便赶紧和忽都台去上书房看她。
在窗外的时候,他就听到也速儿朗朗的声音:“这本书是你父汗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你应该好好学习,用心揣摩,感悟其中的道理。”
蒙哥透过窗户看见玉龙答失手里拿着一本《几何原本》,像翻羊骨一样,拨拉过来,又拨拉过去,忽然把书往桌上一丢,站起来耸耸肩说:“就这么一本破书,我没看出有啥了不起!”
蒙哥听了很不高兴,拔腿就要进去训斥玉龙答失,忽都台赶紧拉拉他的手,让他沉住气,蒙哥这才收回了迈出去的腿。
只见也速儿按住玉龙答失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把书递到他的手里,说:“玉龙儿,你可别小瞧这本书,你父汗便是凭借这本书,制造和改进了很多先进的武器,尤其是那个回回炮,你父汗给他装上了牛筋,刻上了刻度,打击力和精度都得到极大的提高,在征伐金国和攻打斡罗斯时,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呢!”
玉龙答失惊讶地抬起头来说:“姨妈,父汗的这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呀?好多连我都不知道呢!”
也速儿脸一热,没有回答,自顾自说:“玉龙儿,你父汗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已经会做云梯了。他曾经做了一架摆在大帐门口,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来往的人看见了,都称赞不已。那时候,可威风了!”
玉龙答失翻开书,看了看,挠着头皮说:“但是这本书究竟写的是什么嘛,一点儿都看不懂。比如这句话,‘线只有长度没有宽度’,我看见过很多线,大到拉绳小到缝衣线,都是有宽度的。没有宽度的线,到哪里去找?姨妈你看见过吗?”
也速儿脸一红说:“这是一本奇书,我仔细看过了,你说的那些我也仔细琢磨过,还真不懂。不过没关系,你父汗是肯定懂的,你可以问他。你父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相信他不但懂,还悟出了其中的真谛,否则,他也不会发明那么多好东西的。”
蒙哥目不转睛地盯着也速儿。也速儿坐在玉龙答失前面的一张高椅子上。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耳轮上。她的耳轮非常精致,红白红白的,就像透明的一样。脸颊上覆盖着一层密密的绒毛,也速儿姣好圆润的脸庞就像缭绕着一层雾气。蒙哥看得有些呆了。
忽都台碰碰蒙哥,见蒙哥还在看着,忍不住说出声来:“哎,哎,还看什么呢?要看就进去看吧,看得更仔细一点……”
蒙哥这才反应过来,一掀门,走了进去。
玉龙答失看到蒙哥进来,赶紧站起来,退到屋角处。蒙哥和蔼地对他招招手,连说:“好,好,你快过来坐下,接着念。”
也速儿也站起来,喊了一声“合罕”,就埋下头,扑闪着眼睛,不开腔。
蒙哥笑吟吟地望着也速儿说:“也速儿老师,讲得不错嘛!了不起,了不起!据朕所知,蒙古女子中,看过这本书的,可是少之又少啊;而能讲这本书的,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找不到两个!”
“然而合罕却参透了其中的精髓……”也速儿赞叹一句。
“说参透呢,却也不敢。但朕确是颇有心得的!”蒙哥忍不住在也速儿面前卖弄起来,“比如你们刚才讨论的,线有没有宽度的问题。你们说,找不到没有宽度的线,因此便理解不了书的意思。其实呢,你们是拘泥了,欧几里得在这里说的并不是有没有宽度的问题,而是他不去考虑宽度,只去考虑长度。这样的例子在我们平时是用得很多的。比如我们射箭,会考虑箭的宽度吗?不会。我们只关心箭能射多远。射得远,它的杀伤力就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也速儿惊讶地说:“合罕,原来是这样啊?您今天要是不说,我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呢!”
蒙哥说:“你也不错啊,当老师的,知道用这本书当教材,那已经是相当有见识了!”
忽都台望望蒙哥,又望望也速儿,说:“合罕,你们就互相吹捧吧!我都觉得有些肉麻了……”
蒙哥哈哈大笑,对忽都台说:“忽都台,这件事你做得太好了,可给孩子找到个好老师!”
蒙哥又对玉龙答失说:“你可得好好跟着你姨妈学习!还有,要听姨妈的话,你要是不听招呼,小心朕收拾你!”
自此,蒙哥每次从朝堂上回来,就爱去上书房看看。有时候是查验玉龙答失的学业,更多的时候是和也速儿交谈,甚至争论。有一次,谈到学习《几何原本》的好处,也速儿竟然和蒙哥争论起来了。
蒙哥说:“朕从这本书里所画的那些点和线中获得了很多启发。比如那次,我们在钦察追赶八赤蛮的时候,沿途急行军。但怎么行军也得休息呀,可是撑帐篷常常会花去很多时间。朕就是在《几何原本》上得到了启示,只需要三根支柱,就可以把一顶帐篷在地上搭得结结实实。你看,这省去了多少麻烦事啊!”
也速儿说:“合罕,我也是因为你喜欢读这本书,才开始读它的……”
蒙哥对也速儿挤了一下眼睛,怪笑着说,“是吗?朕好荣幸哦!”
“合罕别打岔,”也速儿脸一下就红了,说,“最初我也和玉龙儿一样,读不懂,觉得没意思,但是我强迫自己读,读着读着,我就发现了这本书的好处。”也速儿拔高声音激动地说,“它可以让人的心思变得非常宁静,非常澄澈,世界在那一刻安定下来,我再也不用为那些忧伤的事情烦恼了,再也不用纠结焦虑了。”
“也速儿,你这样读这本书,是把这本书浪费了,就好比吃一盘美味的羊肉,你得细细地嚼,慢慢地品,感受松软的羊肉在齿舌间滑来滑去的滋味。你要是只喝汤,这就是暴殄天物了!”
“我不喜欢吃肉,我只喜欢喝汤,喝汤不也是很好的吗?”
“问题是你还不是喝汤,你是把羊肉当柴火烧,用它取暖呀!”
玉龙答失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想说点儿什么,又一点儿都搭不上嘴,一个人无趣地走了几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对蒙哥说:“父汗,儿臣想上茅房,儿臣出去一下。”
蒙哥挥挥手。玉龙答失一溜烟就跑了。
蒙哥的注意力没在玉龙答失身上,他继续说:“也速儿,你说朕说得对不对?羊肉自然可以烧火,但是它显然没用对地方,火力又小又可惜,真要烧火,你得用柴草,是不是?”
也速儿没有开腔,她叹了口气说:“合罕说得有道理……可是柴草在哪里呢?柴草都湿漉漉冷冰冰的,点不燃啊……”
蒙哥不解地望着也速儿说:“你说什么呢?什么点不燃?”
也速儿热辣辣地望着蒙哥说:“湿柴草啊,柴草湿漉漉的,能点燃吗?点不燃,没办法,我只好想别的生火的办法嘛……”
蒙哥被也速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转开头,说:“这鬼妮子,都不知道你在说些啥?柴草湿了,烘干不就得了……呃,不对不对,我们根本就没讨论柴草的问题,我们在说《几何原本》呢!朕的意思,不管读什么书,都要读出它的实际用处。比如这本《几何原本》,它教我们学会分析。从哪里到哪里,哪里是因,哪里是果,因是怎么变成果的,万事万物都有来由,都可以推算出来。”
也速儿说:“我喜欢合罕这句话,万事万物都是有来由的。我相信命,命中是你的就是你的,命中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的。”
“也速儿,”蒙哥挠挠头皮,说,“你这话,说的是什么呢?似乎是那么个意思,又似乎不是。朕都不知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没法和你争论了!朕问问玉龙答失。唉,玉龙答失到哪去了呢?”
也速儿说:“不是合罕放他出去了吗?”
“朕放他出去?朕什么时候放他出去的?他出去干什么了?”
“他不是说上茅房吗?”
“上茅房?”蒙哥说,“就算是上茅房,他也该回来了呀。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呢?唉,也速儿,这孩子朕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帮朕好好管教管教啊!”
也速儿点点头,默默地答应了。
蒙哥、也速儿两个人正走出上书房,劈头碰见了忽都台。忽都台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蒙哥说:“忽都台,你来做什么?”
忽都台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不是,我是来看玉龙答失的,看他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蒙哥生气地说:“怎么样,我们正说着话呢,他就借口上茅房,跑了!”
忽都台笑嘻嘻地说:“合罕和妹妹说什么话说得那么专注啊,孩子跑了都不知道。”
也速儿脸一红,说:“也没说什么,就闲聊……”
蒙哥依然愤怒地说:“这孩子,真得好好管束!要不就翻天了!”
忽都台说:“所以我才专门请了妹妹嘛!妹妹呀,以后你可得帮我们看紧哦。你要不看紧,这孩子是水性,一不注意,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也速儿没有开腔,她心里充满不安和忧伤。
忽都台叹了口气,把也速儿拥在怀里往前走,她拍拍也速儿的肩膀说:“妹妹不要多心,你能来帮我们管孩子,我们是非常感激你的。这孩子,确实是太顽皮,年纪又不小了。我知道,你管理起来也很难。我也是着急呢!”
忽都台这一段确实心里着急。蒙哥一退朝就爱到上书房去,起初她并没有在意,但是,蒙哥去得频繁了,她未免有些疑惑,便派了她的贴身婢女去看。婢女每次回来都说,他们就是在交谈,在争论,玉龙答失在一旁看书,其余再没有什么。
虽然她不太相信,但又不好自己去看,她觉得,身为一国之母,跑去监视这些,很是掉价。而且她向来是个骄傲的女人,对于蒙哥和其他女子的事情,向来表现得很大度。她知道,随便是谁,都不能取代她的位置,取代她在蒙哥心中的地位。
但是也速儿和蒙哥的交往,却让她心里充满不安。婢女告诉她,他们什么也没有,只是交谈。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他们都交谈些什么呢?怎么有那么乐此不疲的兴趣整天交谈呢?蒙哥和也速儿交谈的那些话,为什么不回来和自己说呢?她曾经试图引起蒙哥的兴趣,找话题和他说,但蒙哥却显得很疲倦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呼呼睡去了。
这让她觉得很尴尬,这伤害了她!虽然蒙哥对她和其他时候是一样的,但是,蒙哥和也速儿的交谈伤害了她!
忽都台就这样纠结着,完全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也速儿是她请来的,是她让她教玉龙答失的,而且教得很好,就是想让她回去,都找不到理由。闹不好,儿子没人管,丈夫还要生她的气。
这一天,她觉得心里闷得慌,便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准备在门口吹吹风。却是在这时候,她似乎看见了玉龙答失的身影。那小子从旁边的马栏里牵了一匹马出来,一翻身骑上就跑了。忽都台连喊了几声,都没用,玉龙答失已经没影了。
忽都台心里一下就慌张起来,玉龙答失不是在读书吗?怎么跑出来了?也速儿呢?她怎么没有看住这孩子?还有合罕,现在应该早就下朝了,他干什么去了?难道又去了上书房?
忽都台这才急急忙忙往上书房赶去,她来不及带上婢女,也来不及梳妆,于是就发生了刚才这一幕。
不过,当她看到蒙哥和也速儿好好地从上书房出来,而且在她含沙射影的询问下,蒙哥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又有些愧疚,感到自己很无趣。
她从小就很喜爱这个妹妹,而妹妹又这么可怜,到现在都还没有嫁出去,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当姐姐的,却因为忙,从来没想过关心她,了解了解她的内心。不帮助她倒也罢了,还要伤害她,这样做怎么行呢?还是姐姐的作派吗?
她把也速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搂得很紧,让也速儿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