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猝死的消息传回蒙古时,唆鲁禾帖尼感到自己忽然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哭,也不说话,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眼神空空的,就像两个巨大的空洞。
拖雷会死,这种预感在拖雷出征金国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当时她就觉得很奇怪,以前拖雷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虽然她都知道拖雷是去战场,是去箭雨密集、炮弹横飞的恐怖之地,死亡就像一个人身后的影子,随时随地和人连在一起,但是她的心都装得满满的。她的丈夫是去做一项伟大的事业。她的丈夫是英雄,他鞭梢一挥,便会有一大片脑袋离开躯体;他大喝一声,敌人便会抱头鼠窜,跪地求饶。她没感觉到那就是死亡,她觉得她丈夫杀敌就像到地里摘西瓜一样,轻松而从容。身边不断有亲人去世,生龙活虎地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像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突然消失的人会是她丈夫。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死亡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而这次拖雷随合罕攻打金国,她才一听到合罕的军事安排,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有一只小耗子在她心里挠一样,让她浑身颤抖,胸口痛痒难耐,喘不过气来。
她很不想让拖雷去,但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去呢?生为蒙古男人,似乎注定了将在战场上走一辈子,何况这个男人还是孛儿只斤家族的男人,征伐、攻打、在刀口上舔血,这就是他们一生的命运。
拖雷在战场上打胜仗的消息不断传来:拖雷攻下凤翔!拖雷连下南家思140个城寨!拖雷在三峰山全歼敌军主力!这样的好消息让身边的人兴奋不已,大家欢呼雀跃,快乐得像过节。几个孩子也是跑进跑出,眼里燃烧着亮亮的火焰。
但是唆鲁禾帖尼没有激动。拖雷得胜的消息越多,她越是惴惴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会让她忍不住吓一跳。出门一看,风过去,草已停歇,而她的心还兀自怦怦跳着。
连她自己也在埋怨自己,我怎么会不安呢?这样的大好事情,难道是自己心里出问题了?
接着,拖雷的死讯传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那颗悬得高高的心“啪嗒”一声就摔地上了。她真切地听到了那清晰而响亮的碎裂声,看到一股热腾腾的鲜血涌出来,流得满地都是。这撕裂和破碎,并没让她感觉到痛,她只是很虚弱。哭,没有劲;抬手,没有劲;坐,没有劲。她就像一摊稀泥一样萎在地上,昏昏的有种要睡过去的感觉。
很多天后,唆鲁禾帖尼才从那种麻木的状态中回过神,而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痛得她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但是她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在痛,她在哭。她躲在家里,把脸埋在被子里,压住声音,哭得全身颤抖。
三个孩子都走了进来。忽必烈已经长到17岁了,长成了一个英武的汉子。他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擦着眼泪,但没有出声,只用手在桌上一拳一拳地擂着。旭烈兀坐在地上,仰着头,咧着嘴巴号哭。阿里不哥则站着,走来走去的,一会儿靠着她哭,一会儿又靠着忽必烈或者旭烈兀哭。
唆鲁禾帖尼忽然就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痛苦了。拖雷死了,这个家的担子就全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了。蒙哥虽然参加过多次战争,也结婚成家了,但其实还是个孩子,还帮她分担不了什么。忽都台倒是勤快而能干,不过也是个小女子。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都是小孩子,既未经事,也没成家,都需要她带着他们,扛着所有的事情往前走。
她心里堵得慌,憋得慌,她想大声哭泣,大声号叫,想找一个人诉说,伏在他怀里哭泣,但是环顾四周,哪有这样的人?这几个孩子,她能和他们说什么?她能靠在谁的肩膀上哭?
这时候,侍女进来向她报告,说昂灰来看她了。昂灰是所有妯娌中,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个人,平时她见昂灰就像见亲姐姐一样,最喜欢和她说笑,不知疲倦地和她拉家常。在听到昂灰来访的那一瞬间,她感到她的情感防线一瞬间就要崩溃了,但她没有。昂灰虽说是蒙哥的养母,但她也是窝阔台的二皇后,拖雷是为窝阔台死的,昂灰这时候过来,会不会是来探一下她的真实想法?她做手势让孩子们不要哭了,并迅速擦了擦脸,让侍女们把昂灰迎进来。
昂灰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满脸微笑着走过去迎接她。却是昂灰没有控制住自己,一进门就大哭着奔过来,把唆鲁禾帖尼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哭着安慰她。孩子们原本就和昂灰很亲近,看到昂灰痛哭,又一个一个重新哭出声来。
只有唆鲁禾帖尼还笑着。昂灰哭着说:“妹子,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别压抑自己!伏在姐姐肩膀上哭一哭,给姐姐说说你心里的难受!”
唆鲁禾帖尼眼中瞬间涌出满眶的泪,但她强忍着,大睁着眼睛,努力不让那眼泪掉一滴下来。她轻声地说:“没有,姐姐,放心吧,妹妹没事的……”
唆鲁禾帖尼的几句话让昂灰再次号哭起来,她说:“妹妹,你总是这样强迫自己,压抑自己。我也是女人,当然知道你心里的感觉。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姐,让姐姐好好安慰安慰你!”
唆鲁禾帖尼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了一句:“真的没事,姐姐,真的……”
这时候,侍女又进来报告说,脱列哥那也来了。
唆鲁禾帖尼赶紧从昂灰怀里站起来,迅速洗了一下脸,并要几个孩子都把眼泪擦干净,在一边坐着。昂灰愕然地望着唆鲁禾帖尼,不知所措。当唆鲁禾帖尼做好这一切后,她满脸微笑着,端庄地坐在凳子上。看见脱列哥那进来,她笑着快步迎上去,颔头敬礼,甜甜地说:“欢迎六皇后造访寒舍!”一边吩咐侍女倒茶。
脱列哥那看见昂灰也在,笑着说:“呃,昂灰姐姐也在呀?”
昂灰向来对脱列哥那没什么好脸色,只“哦”了一声,就对唆鲁禾帖尼说:“妹妹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了,我回去还有事。”
唆鲁禾帖尼说:“好的姐姐,我让你儿媳送送你!”说着给忽都台使使眼色。忽都台赶紧过去扶住昂灰往外走。
脱列哥那见昂灰自始至终没理自己,不禁脸色一红,讪讪地对唆鲁禾帖尼说:“这昂灰姐姐还这么忙呀?也不多坐一会儿,我们姐儿仨也可以在一起说说话呀!”
唆鲁禾帖尼笑着说:“是呀,留不住她,说走就走了。”
脱列哥那忽然站起来,走到唆鲁禾帖尼面前,一躬鞠说:“妹妹,拖雷可汗是替合罕死的,合罕还带着拖雷可汗在路上,没有回来,姐姐先代表合罕向妹妹赔罪,并表示深深的感谢!”
唆鲁禾帖尼赶紧把脱列哥那扶起来,说:“六皇后说哪里话,拖雷能替合罕去死,那是他的光荣!哪有赔罪一说?六皇后的话让妹妹受不起啊!”
脱列哥那说:“拖雷可汗真是了不起的人,在合罕登上汗位的路上极力帮助他,战场上他又是无往不胜万人敬仰的战神,现在又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为合罕而死。所有这些,合罕都是记得的!”
唆鲁禾帖尼说:“六皇后您这话折杀拖雷了!拖雷但凡有一点儿成绩,那也是合罕提携的结果!没有合罕的提携,也就没有拖雷的今天。拖雷的命原本就是合罕的,拖雷曾经向圣主发过誓,一生效忠合罕,愿为合罕肝脑涂地。今天,他不过是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脱列哥那叹口气说:“妹妹,拖雷可汗对合罕的情谊,合罕,还有我们都是会报答的。妹妹请放心,你孤儿寡母的,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唆鲁禾帖尼赶紧站起来,躬身敬礼道:“多谢六皇后关心,我们全家都会对合罕和六皇后感激不尽的!”
脱列哥那站起来说:“那我就不打扰妹妹了,合罕护送着拖雷可汗的遗体马上就回来了。因为拖雷可汗是替合罕死的,合罕已经吩咐我,要为拖雷可汗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我得先回去准备,妹妹请保重身体。”
唆鲁禾帖尼也站起来,边送脱列哥那边说:“多谢六皇后,本来该是我们的事情,现在要六皇后去操持了。六皇后的帮助。小妹容后再报答。”
拖雷的遗体终于运回来了。唆鲁禾帖尼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拖雷的棺材前。蒙哥原本一直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不笑也没哭。看到母亲走到跟前,他低低地喊了一声:“额吉……”嘴巴仍然紧紧闭着,但是眼泪却忍不住涌出了眼眶。他借故整理父亲的棺材,埋头拉了拉棺材上盖的黄绸,掩饰着。
唆鲁禾帖尼扑了过来,扑在丈夫的棺木上,埋着头,好一阵,她才撑起身子来,解开盖在上面的绸布、毛毡,露出黑漆漆的棺木。唆鲁禾帖尼颤抖着双手,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仔细地把棺木抚摸了一遍,又转过身来,对抬棺木的那几个士兵轻声说:“把棺材打开我看看……”
抬棺木的士兵露出迟疑的神色。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头目过来,对唆鲁禾帖尼跪下,敬个礼说:“回禀可敦,小人请可敦还是不要看吧……”
“为什么?”唆鲁禾帖尼不解。
“拖雷可汗的遗体虽然用各种香料保存起来了,但是,因为时间有点儿长,现在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已经变坏了,不可看了……”
这时候,唆鲁禾帖尼才发现,放棺材的那些棉布上黑黑的,肯定是拖雷的遗体腐烂了,血水流出来浸染所致。那个士兵说的是真的。
但是,这更激起了唆鲁禾帖尼心中的悲愤和怒火,她大声喝道:“他是我丈夫,我看一下他都不可以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旁的大萨满师兀孙别乞忙对唆鲁禾帖尼说:“可敦,拖雷可汗已去世多日,他的灵魂正在通往天国见长生天的路上。如果现在打开棺材,让他的遗体见了天光,恐怕对他升天不利吧……”
“这是理由吗?”唆鲁禾帖尼吼道,“我丈夫是蒙古可汗,他本来就是长生天的子孙,他死后本来就是要回天国去的,难道因为见一次光,他的归属就会改变吗?打开!”
这件事被窝阔台知道了,他脸色有些难看,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他大声对那些士兵喊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朕的弟妹想看一看朕的四弟,你们有什么权利阻止她?你们还要不要项上的脑袋?赶紧打开!”
合罕一开口,谁也不再说什么,棺材终于打开了。浓烈的腐臭味混合着香料冰片的味道,形成一股很怪的气味,从棺材里冲涌出来。站在旁边的几个士兵受不住了,有一些掩住鼻子,有一些胃里翻来翻去,嘴里打着呕,还有一个哇哇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