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开口,“我只是觉得你跟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很像,长的像,连名字都像,她叫柳心梦,你们认识?”
我摇摇头:“好巧啊,她的刘也是‘文’字加上一个利刀旁、星是星星的‘星’吗?”
他笑笑:“或许只是巧合吧,她的柳是杨柳的‘柳’,心是心脏的‘心’。”
“哦。”我心虚地别过头,等了一会儿,见他再没有说话于是道别,“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好。”
待我走出几步,他又在后面冲着我喊:“刘星羽,如果林皓没有接受你记得回来找我,我这个好男人可在这里等你呦!”
我笑出声来。这个人还真不谦虚,跟他的名字一点也不般配呢。
最终那天我没有去B区的食堂。那个时间点,想必他们也已经吃完饭了吧。我把餐盒带回教室,随便吃了一点便去多功能报告厅等听下午的课。
天气很热,教室里的空气闷闷的,让人感觉透不过气来。中午的阳光比任何一个时间都要骏猛,知了在树叶的阴影中此起彼伏鸣叫着。外面走廊上走过几个女生,她们一人握着一根冰激凌,有蓝梅味的、草莓味的、巧克力的,吃得那般幸福。
我微笑着看她们走过,眼前开始模糊。像是阳光骤然变的炽烈,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瞬的晃痛。我抬起脸,看向天花板。继续微笑。
我至少找到他了,我应该很快乐,不是吗?
4
我知道,我是个不被允许快乐的孩子。打从姐姐离开我,这一切便已注定。姐姐离开之后,妈妈就得了轻度的精神病。她一天到晚呆在姐姐房间里,抱着姐姐的照片喃喃呓语。每一次我放学回去,她便欣喜地出来迎接,抱住我,“嘿嘿”地笑,不断喊姐姐的名字。一会儿清醒过来,又抱着我哭。我伏在她怀里,总是难过得掉眼泪。
爸爸将妈妈送到医院以后,妈妈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有好多次,我周末去看她,她都只是楞楞地看着我认不出我来了。当我向她靠近,她总是表现得那般惊恐,歇斯底里对着我吼,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仿佛我是她的仇人。
妈妈很快就因为家里负担不起的高额住院费出院了。那些日子,爸爸的公司出了不小的状况,因为经营不善,濒临破产。为了更好地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爸爸只能将妈妈送进精神病院。
犹记得妈妈走的那天,晚霞很好。精神病院派了辆车子来接她,她躲在房间里不肯走。最后是几个大男人架着她上了车。她发疯一样,到处吼着,乱咬人。车子开走的那一刻,我看见她困在车里不断地敲着窗玻璃。她看着我,在叫我的名字,似乎在向我求救呢。
她喊我,小羽,小羽……
车子开走了,她的声音散于风中。我凝耳聆听,不见其它。
转个身,泪水汹涌地掉出来。
我开始用心地做一切事。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般迫切地做好我自己。我努力学习,学做家务,不说谎话,不和同龄的孩子出去玩,假日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练琴。从来都是爸爸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那样一个懂事并且听话的孩子。
爸爸却对我异常的忧心,他总说小羽,你不要老是循规蹈矩的,去做你想做的事,爸爸不会反对的。他说小羽,你要好好的快乐就好。我看着他沧桑的脸,他的头发已经被白色染遍。别过脸,哽咽得说不出话。
你不知道,我做的,一直都是自己喜欢的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多么害怕失去你,所以我总是按着你的要求做到最好。我唯一奢求的是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离开我,虽然我不懂如何述说,可是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都舍不得离开你。妈妈和姐姐都已经离开我了,我再也感觉不到她们的温暖,你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了。
我双目含泪看着他,终于没有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只是吞掉泪,淡淡地说,我很好,真的,你不用替我担心。
那段日子后来就在我日复一日的怀念与不断寻找中缓慢度过。我的爸爸对我很好,不管有多忙,他每天也总是回来照顾我。给我做饭,清洗衣裤,收拾房间。他每天还要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妈妈。每一次他出发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他的影子那般落寞,我多么想要跟去可是我实在太怕见到我的妈妈了。
上了初中以后我不顾爸爸的反对选择了住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逃离,但我实在是不想我的爸爸再为我的生活操劳了。他总是那么辛苦,把所有一切都抗在肩上,我真怕有一天他撑不住倒下去了。
去学校的那天,爸爸坚持送我,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寂寂站着不肯回去。我催他,从他手里把背包接过来。他坚持要我先进去,说他马上就走。我握着他皱迹班驳的手,我说爸,那我进去了,你不要老那么辛苦,对自己好一点。诶。他笑着,对我摆手。
然后我就开始了这段我自以为会变得不同的生活。然而事实证明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还是那个安静的我,那个会因为想起爸爸妈妈想起死去的姐姐默默流泪的小姑娘,那个总是欺骗自己把自己闷在回忆里寻找温暖的小孩。
每一个闲暇的时刻,我趴在桌子上,听到旁边同学一句熟悉的话,看到日光下一个熟悉的影,碰触到那一些曾给予我温暖的东西,总是忽然就想起我的姐姐,想起因为姐姐的死而发疯的妈妈,想起姐姐喜眉笑眼地说要给我买冰激凌,想起妈妈喃喃呼唤我的名字,想起她们的离开,想起那个抛弃姐姐的男生。然后眼泪掉下来。
我多想亲口问问那个人,我姐姐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当初为什么要抛弃她。
5
我开始变本加厉起来,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个男孩子了。每一次想起我的姐姐,我抢占他的欲望便陡增一分。
我开始在公车上抢占陆子珊的座位。因我先她上车,因此每一次上去之后,我都是毫不犹豫地在林皓旁边坐下。我看着他。他仍是不看我,看外面的风景。
“我坐这里,不介意吧?”我说。
“早餐吃了吗?”我说。
“等女朋友一起?”我说。
他看我一眼,不说话。我于是也不再开口,拿出早餐开始吃。
陆子珊上车之后,看我坐了她的位子便不干了,对我发作:“又是你,你有病啊,你她妈的给我起来!”她的脾气总是那么坏,我完全无法想象她平时是怎么在林皓面前表现出温柔可人的。
“这是公车,这个位子并没有包给你。”我回敬她。
“你——”她脾气更大了,咬牙切齿,企图扑过来抓我。林皓起来拦住了她。
“珊珊,我们坐后面去吧。”
她不甘心瞪着我,磨磨嘴皮子,临走的时候在我鞋上狠狠踩了一脚。
我屈下身去,拍拍鞋面,心疼地捂着我的脚。我不是痛,我只是心疼那双鞋子,那是好久之前爸爸给我买的呢,我一直没舍得穿。
那天早上我的课比较多,有五节,中午我从教室出来赶去食堂的时候林皓已经差不多吃完了。他捧着一本书闲闲读着,坐在一旁等陆子珊。我看陆子珊还有满满的一盒饭,于是拿了两套餐具多打了一份。
“吃饱了吗?再吃一点吧。”我站在他左边,将餐盒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默然看我一眼,淡淡开口:“我已经吃饱了。”
“再吃一点吧,我看你每次都吃得那么少,胃口比我还小呢。”我装出和他熟稔的样子。
“真的不用了。”他没有再看我。
看他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的情绪,我也不再坚持,放下餐盒坐到他旁边吃饭。因为餐厅的椅子是那种串在一起的很长的木板凳,没有将一个一个位子隔开,于是我不断向林皓那边挪。林皓似乎感觉到我的屁股挨着他了,往旁边坐过一些,可我依然殷勤地挪着。我微微抬起脸,看对面陆子珊的脸色。她的脸已经完全黑掉了,拿着汤匙在饭堆里挑着,可是没有像往常一样站起来吼我。我明目张胆起来,不断靠过去,最后差点把林皓挤出椅子。
陆子珊直到这个时候才把汤匙往餐桌上一丢,瞪着我咒骂道:“他妈的吃个饭都不忘自己本行,别在这里恶心我们,你自己慢慢吃吧!”她说完,将面前的餐盒统统向我扫过来。餐盒里的菜汤飞溅起来扑了我一身。我呆呆的,还未及做什么反应,她已拉着林皓离开。
那一次,我抬脸看他们背影的时候发觉林皓没有回过脸来看我。用他一贯深沉忧郁的目光。
我慢慢地感觉到我开始引起林皓的反感了。在我做得越来越凶之后,他对我变得冷漠起来。他不再对我笑,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不看我,语气冷淡仿佛拒我于千里之外。好多次他打完球,我送水给他,他都是淡漠回绝,说,我女朋友会给我准备的。他把“女朋友”这三个字咬得特别重。他也不给我帮他擦汗的机会,每一次我向他靠近,总是谨慎地往后退。打完球后,他草草收拾东西,迅速离开。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看我一眼。可是,金色阳光下,他的肌肤被染上一层金黄的薄膜,他变得那样耀眼,他的身影几乎填满我整个视线。
我喜欢的男生就应该是这样,对喜欢的女孩子忠诚,并且,决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第二天我依然起得特别的早,有意到小区的理发店修了头发,把长发剪到肩膀的位置。对我来说,短头发看起来更有精神与活力。到小区门口的餐饮店买了两份早餐。走出小区,向公交站点走过去的时候公车便缓缓驶过来了。我小跑着追上去,上了车。
林皓换了一个位子坐着。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在公车最前面,似乎是为了避我。可是我赖上他,他再怎么躲避也是没有用的。我对自己笑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早餐吃过了吗?”我说着,把刚买的包子递了一份给他。
他没有接,而是站起来,说:“我换个位子。”他转身,我把他拦住了,看着他,没有放手。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他便又坐下来。我把包子塞到他怀里,沉默着。坐稳之后,两个人安静地看着车子往前行驶。
外面的景色仿佛一部制作好的电影迅速转换着视角,那一株株傲然挺立的香樟以及一幢幢富丽堂皇的高楼充当起看客在风中窃窃私语。我寥然落寞看它们演绎相同的故事。不断来回。
不一会儿,林皓忽然开口叫我:“刘星羽。”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感觉有些不真实,于是楞楞地看着他。
“刘星羽。”他又叫了一声,看我将头转向他,便说,“你也看到了,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所以,我不会接受你,让我们做朋友好吗?”
我笑着,长久地看着他,然后摇头:“只是女朋友而已,可以甩了她啊,你结了婚,我都不会放弃你。”我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抬眼打量他脸上神情的变化。那一刻,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他倏地站起来,嘀咕了一句“不可理喻”,不顾我的阻挠走了出去。此时,陆子珊刚好走上车来,他便挽着她坐到了别处。
我别过脸,顺着看过去,把他的样貌装满整个视眼。
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是一定要把你夺过来的。
周末的时候我回江城看了我的妈妈。我没有经济能力,没什么钱给她买营养品,因此只花了一点时间帮她做了几个面饼。她的情况比以往要好一些,看着我能叫出姐姐的名字。她抓着我的肩膀,不断地喊,梦梦,梦梦……当她吃着我带去的面饼忽然又发起狂来,她抓着我,眼神惊恐,她说你是谁,是谁?我满目疮痍,我说妈,我是梦梦啊,我是梦梦。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嚷叫着,不,你不是!梦梦已经死了,她死了!然后她抓着我,死命赶我出去。几个护士赶忙进来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我很快就回去了。妈妈被架到床上之后一直安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也不说话,目光空洞。我握着她的手,小声地跟她说话企图唤回她的意识,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她慢慢睡着了。我在床边坐了一会,跟护士了解了一下她近期的情况,起来出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妈妈所在的病房,那栋古老的房子此刻看起来颤巍巍的。天边的夕阳异常灿烂,霞光烧红半边天空。可是很快的,无穷的黑暗就一层一层落下来,覆盖整个世界。
那晚到婺安后我没有回宿舍,在小区附近的一个酒吧呆了很久。酒吧里人声嘈杂,沸腾的音乐和恍惚的灯光扰得我脑子很乱。我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叫了两瓶啤酒默默地喝。喝到半醉的时候我模糊地看见林皓从门口进来,陆子珊顾谦还有一票我似曾见过的面孔跟在他后面。
顾谦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我,跑过来跟我打招呼:“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看看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跟我们一起玩吧,今天是林皓生日,他请大家一起到这里庆祝呢。”
我还没有回答,陆子珊迅速挤到这边。
“我不要,她要一起我马上就回去。”她撅着嘴发小姐脾气。
顾谦推推她,看着我,一脸尴尬。
如果是平时的我,一定会说“好啊”挫挫她的锐气,但那个时候的我头实在是太疼了,没有精力与她纠缠,于是说:“我很快就要回去了,你们玩吧,不要管我。”
顾谦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那我们先进去了,你不要喝那么多酒,早点回家。”
我冲他点点头。抬眼,正好对上了林皓的目光。他迅速低下头去,走去吧台。我没有管他,一个人继续喝酒。
记不起当时自己喝了多少酒了,反正脑子已经开始发晕,眼前的事物也一晃一晃的。酒精开始在我的胃里发酵,忧伤像啤酒花一样不断冒出来。我放下酒杯,看了看时间,9点多了。这个时间必须要回去了。摇摇晃晃起来,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我没有在意,继续向门口走去。
“哎呀呀,小妹妹喝这么多啊!”那人一把拉住了我。我回身,看见他一副丑恶的嘴脸。他的头发金黄,胡子拉渣,衣杉不整。我不想搭理他,用力甩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