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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支运粮队

半夜时分,一支运粮队赶到了一个名叫蛤蟆湾的村庄里,这个村的老村长象迎接贵客一样热情张罗开了。老村长五十多岁了,头上戴了顶破旧的毡帽头,身上披着千衲百补的棉长袍,跑前跑后地忙。身前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提着灯笼不时地提醒他:

“爹,小心有坑!”

“爹!当心坎!”

他不是把灯笼特意照低些让老村长看清脚下,就是把灯提高些照亮前面的道,看那细心劲,温顺样,不象个小子倒象闺女。

一家家门儿敞开了,乡亲们一边扣着衣服大襟上的扣子,一边揉着发涩的睡眼问:

“老村长,作甚呀,半夜三更的?”

“来同志哩!”

“哈?

“是给前线送粮的运粮队,赶快倒房子,铺草垫暄些!”

“嗳!你老把心放肚里吧,慢待不了。”

“嘭嘭嘭”,他一家一家地敲着,这里大约是惯常过兵的地方,因此听说给为解放军送粮的支前民工搭配住场都很热情。很快倒房的倒房,搬草的搬草,把运粮队请进了各自的家门。

“老村长,我们还有十来个女将······”运粮队的管理员商议地向老村长提要求。

“运粮队还有女将?”

“对!烦神请你安排个合适的住场。”

“不用客气,就住我们家吧!”那少年热情地说。

“那······”号房子的管理员犹豫了一下,他怕过于麻烦老村长。

“犹乎的甚?就这样定了!三牛,快回去让你娘收拾好。”老村长命令儿子跑回家去了。

这支队伍共有百来个男将,还有十来个女将。队长是个女将,穿着大襟的青土布棉祆,脑后梳了个发髻,发髻上用发网罩着,两个叉针一左一右叉了个结实利落。从身后看打扮足有四十出头,对面一看,不过二十七、八光景。红扑扑一脸彩霞,虽然马灯光不亮也看得很分明,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冒出一股热辣辣的神采,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纹和嘴角两个淡淡的旋纹窝,流露着刚毅和倔强。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大脚板稳实地“啪打”,她具有农家少妇那种端庄、强健的美。另外,腰间扎着的那根牛皮腰带给这朴素的美增添了矫健,这一束带,勾勒出了运粮队长整个健美、匀称、明快的线条。

女队长提着马灯跑前跑后安置运粮队员住宿。大部分队员住在进出方便的村口周围,只有少数图舒服的人,进村去找高房大屋条件好的大户住。女队长没好气地批评他们,但有的人总随便些,才离家不久,散漫的习惯还改不大了。女队长见他们不听,便让他们单独加了岗哨,以便有情况好应急。

乡里人有个习惯,喜欢光脊梁睡觉。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漫长的岁月里养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似乎这样利利索索可以使自己毫无羁绊地进人梦乡似的。为了这,女队长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每晚宿营总要叨叨好几遍。因为她知道,支前打仗不是跟牵牲口下地一样,太阳杆多高下也行,鸡叫头遍下也中。这事关打仗的事,没事便罢,有事便是紧急的,一旦有情况,再现穿衣服怕就来不及了。女队长极力要扭转这个习惯,大部分人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总有一些人宿营下来,和衣而卧的时候,老觉得浑身象爬满毛毛虫一样刺痒,非扒去不可。老习惯要改,女队长就勤加督促,她照例吩咐大家不要脱衣服睡觉,不要拴门,有武器的要枕着武器睡觉,睡眠时头要冲门,鞋要放正······女人总有女性的纤细,俗话说:粗心女人的心比细心男人还要细八瓣。女队长査完铺又查哨,因为这是个新到的地区,所以她会同村干部多加了几个岗哨。等査完岗哨又转圈看了看小车和军粮袋,看看有没有损伤,遇有小窟窿便就着昏黄的灯光,取出针线缝一缝。这一道道工作做完的时候鸡已经叫头遍了,她回到女将们住的房子里,和衣躺到草铺上。松软金黄的稻草铺上一溜十几个女将都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十八岁的亚妹子在说着呓语,四十岁的六根嫂在微微地打着鼾。她看着这些大嫂子、细妹子,心中着实有几分敬意,这些姐妹们家中大都没有男将,听说出伕支前,都学花木兰从军,积极报名顶替男将来上阵。她觉得她们的劲头很金贵,自己有责任保护好她们,要不怎么叫乡妇女主任哩。乡亲们把亲人交给自己,党把上万斤重的担子交给自己,一定要保证不出问题才行。她越想越合不上眼,越想越睡不着觉,干脆抓起驳壳枪爬起了身,到村上去转悠。

寒冬的晨雾漫野,几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她来到岗哨上,刚要问有没有情况,忽听着远外有杂沓的脚步声,心想,这是哪路队伍,这么早行军?她对岗哨说:“问问是什么队伍!”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岗哨大声吆喝着,然而对方除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回答。

女队长心中一沉,对岗哨说:“不对头,淮海战场这么大,说不定从哪个网眼子里钻出条泥鳅来。我在这应付,你赶快回去喊人准备转移,告诉副队长让带枪的队员上来,全体运粮队只要听见枪声就立即转移。”

“那你呢?”

“不要管我了,保住军粮要紧。”

岗哨回身跑回村去了,女队长往后掠了掠披在额前的长发,选择村口的一堵土墙伏了下来。

对方仍在不声不响地前进。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女队长掏出了掖在腰里的两颗手榴弹。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方不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

女队长看见了越来越迫近的影影绰绰的人群大声喊道:“站住!不站住我们开枪啦!”“机枪组准备。”

“他妈的,老子是解放军!”

解放军哪有张口骂人的呢!此时,一阵清风吹过,雾气略为消散,女队长看见是一些鬼头鬼脑的老百姓,间杂着几个蒋匪军,大约不摸村里底细,不敢贸然行动。

“我打你们这些冒牌货!”女队长说着,牙一咬,弦线一拽,甩手扔出去两颗手榴弹,“轰!”“轰!”当场炸倒了三、四个。

这些敌人是乌合在一起的还乡团,吃了两颗手榴弹以后,好半天没敢动弹,大约是在商讨是直进还是绕道走。

六、七个带枪的运粮队员赶到了,他们“砰砰叭叭”地放着枪,没大有准头。还乡团的土匪们很有经验,听出是民兵、游击队,于是整顿起队伍迂回包围上来了。

天渐渐放明了,村西传来“吱吱扭、吱吱扭”一片小车声。女队长欣慰地笑了。

“不是游击队,是土八路的运输队跑啦!弟兄们冲啊!”匪徒们终于摸清了情况,狂呼乱喊着冲了上来。

“乡亲们瞄准了打,不要浪费子弹!”女队长一边动员着,一边瞄准了敌人射击,她弹无虚发,六枪撂倒了六个敌人。他们阻击着敌人,争取着时间。然而,不多久几个队员都报告子弹打光了。女队长一看自己枪里剩的子弹也不多了,急忙扭头对队员们说:

“你们快撤,我掩护!记住,一定要保住军粮。”

“队长,你是个女的,我们留下。”

“说什么傻话,快走!”女队长板起脸孔来,简直严峻得怕人,队员们只好依依地离去。

她清点了一下子弹,还有四颗。她想:三颗留给敌人,一颗留给自己。她沉着地一枪一枪放着。敌人只要一露头,便逃不脱吃子弹。打着打着,她把留给自己的那一颗子弹也送给了敌人,等扳机扣空的时候她才觉察。女队长见子弹已经打完,掖起枪回身便跑。还乡团的匪徒们发觉对手已经没了子弹,便泼命来追。女队长毕竟气短,跑着跑着就让敌人追上了。她想:临死也得拽上一个。便把驳壳枪拿在手里,等敌人上来抓她的时候,猛不丁回身朝一个敌人脑袋揍了一枪把子,敌人被打倒了。几乎在这同时,她觉得自己脑袋上也挨了重重一击,立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除了女队长外,还有一些不听劝告,住到高宅大院去的以及部分没来得及穿衣服的队员,等他们听见手榴弹、枪声往外跑时,正好让还乡团堵了个正着,于是只好冒充本村人混杂在人群之中。

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一个战斗接着一个战斗,什么疲劳啊,牺牲啊,统统抛到了脑后。常常是这样,刚刚从敌人窝里出来又得进新的营垒去侦察;刚刚消灭了一股敌人赢得了战斗的胜利,等不得擦一下刺刀上的血迹又得去寻找新的敌人厮杀,有时候是接二连三不断地连续地战斗。而我们的无产阶级的军队就具有这样的品格,他们具有那种不怕疲劳不怕牺牲,英勇顽强,连续战斗的优良作风。东方分队就是这样一支英勇的战斗队。他们的求战心十分强烈,渴望战斗如同渴望空气饮食一样,因为他们懂得旧世界只有通过战斗才能摧垮,新世界只有斗争才能建立。而顽强的不间断的战斗都是同挖掘旧世界基石的总的目标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天又到了傍晚时分。

东方分队胜利地完成了护卫任务,又踏上了归还原建制的路途。当他们还在“黄河”纵队时就打听到“长江”纵队已经执行总前委命令昼夜兼程兜堵逃敌去了。骑兵大队作为一支快速突击力量让纵队首长弯弓搭箭射到了饮马河一带的天王屯。东方分队迫切寻找到大队,以便接受战斗任务,于是东方玉江和鲁天率领马队奔天王屯而去。

队伍不停地前进着,越走离他的家乡越近了,前面不远就是饮马河,再往前就是棒槌河,家乡来仓堡就在棒槌河的上游。今天,东方玉江觉得格外天高地阔,连白马也显得格外俊美。确实,东方玉江的坐骑雪花白马是挺灵气精神的,白鬃朝天,银尾垂地,小跑时马首喜欢高昂着并且骄傲地向右偏转,显得十分健美,奔驰起来的时候那一串疙瘩肉象要从皮下迸出来似的。那双铁锤般的后蹄儿一块去超越前蹄,而前蹄儿又竞赛似地往前趵去,活象一双流星赶流星。穿越树丛的时候,白马在树空中闪现,俊美、矫健、威武的身躯象穿行于水草丛的浪里白条。再听那蹄声儿,“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就象秋雨敲打南瓜叶节律分明,更象快锤敲击小军鼓响声巴儿松脆。

马儿俊美,马儿精神,也有三分是因为人的关系,精神好了看一切都顺眼就是了。回到家乡了,一切都能勾起深情的回想,哪怕是一棵草,一掬水,一片瓦砾都能引起感情的海洋里的波澜。这多年来他骑马挎枪,纵横驰骋,到过平原上的村庄,也去过树木葱茏的山乡。他在南征北战,戎马倥偬的征途上赞叹过祖国河山的壮美、人民的勤劳,发指过蒋匪的暴行。每一块亲手解放的土地都使他激动,弃满深情地去热爱,而这一次在阔别以后回到自己的家乡,眼前的景色更使他激动得无法自制。

再往前走就是饮马河了。东方玉江由饮马河想到棒槌河,棒槌河联着自己的家乡,他从小就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啊!东方玉江一边想着,一边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向前观察。从镜片放大了的光圈里,他清晰地看见了在暮色中放光的饮马河。饮马河与棒槌河是平行走向的一对姊妹河,两河相距六十里。

棒槌河同饮马河一样从豫东流来,经过苏皖平原,向东南注入淮河,随汹涌奔流的淮河一起人海。

就在河的上游那个名叫来仓堡的村里,他熬过血泪的童年。在那里,他在象棒槌河一样呜咽的苦水里挣扎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

······

那么,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如此激动吗?不,更重要的是因为故乡二字是同灾难、血泪、仇恨紧紧地连在一起的。提起故乡就会使他想起惨痛的往事,痛苦的飓风便会发出震撼心弦的啸响。此刻他走在当年逃出虎口的路上,当年他就是顺着这条河,逃出虎口投向革命怀抱的啊!······

饮马河的出现,仿佛有人在无形中牵动了历史的长绳,带动那有力的铃锤,撞击心中那只最能激起共鸣的金钟,那被激起的对往事的忆念,就象四振的声波在脑海里萦回震荡。他是一个不大容易动这方面感情的粗汉,可是象许多这一种心肠坚硬的汉子一样,一旦触动了,那感情则是分外强烈的。

想起慈祥的父亲、刚强的母亲、懦怯的哥哥、情真的妻子······苦难的往事重新在胸臆翻腾。

······

多少年来,他象个山里流沙河边淘金的苦工,任时间的流水冲刷净生活中的琐事的砂子砾石,而他牢牢保留了关于阶级搏斗的钢铁一般深刻的记忆。几年来他让它沉积在心底,深深地留在心田中最容易燃烧熔炼的地方,任心中的烈火把它冶炼成锋利的长剑。

仇恨!是会闪光的。象锋利的剑刃一般,会在征战中给人以勇敢;会在困难中给人以力量;会在胜利时给人以警示。

不。

仇恨:是一种力量。

无产阶级对于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是他们勇敢征战,前仆后继的一种原动力。

“分队长!”

有人一声唤,打断了东方玉江的沉思,说话的是个面目清秀、精灵刷流的青年,椭圆形的脸庞上有两个深陷下去的酒窝,两条蚕眉下一对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是全分队有名的小机灵鬼王强年。

“什么事?”

“分队副让我问问你,前面是蛤蟆湾,部队是不是进村小憩。”

“侦察一下看有没有狐狸野猫哈叭狗,然后再进村稍歇。”

“是!”

东方玉江一边策马前进,一边不断地举起望远镜观察蛤蟆湾的动静。饮马河从村前流过,河上有座牢固的拱形石桥,据老人说,相传还是几千年前能工巧匠鲁班祖师造的哩。河岸两侧各有行土丘,顺着河岸东西延伸,这是当年疏浚河道时堆积起来的。土丘旁有一宅房屋,高门飞檐,东方玉江记起那是座祠堂,当年逃离虎口后曾在这祠堂里歇过脚。祠堂两侧长满茂密的竹林,虽然节气已晚,霜雪普降,可竹子依然青青翠翠,亭亭玉立。竹林东侧有个河汊,河汊延伸百十米,尽头就是村庄。河汊里夏、秋季蛤蟆成群,故称蛤蟆湾,蛤蟆湾村也因此得名。水湾两岸长满了桑树,桑叶已经落光了,只剩干枝条在风中悠打着。

东方玉江注意到了村子里一片死一般的静寂。由于祠堂、竹林阻挡视线,看不清这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全貌,却看见了从竹林后面升腾起来的黑烟。他瞄了瞄,目测了一下距离,判断出那黑烟是从村子里飘荡出来的。越往前走竟能闻到一股禽毛燃烧的焦臭味和蒿草、茅草燃烧后的特有刺鼻气味。

东方玉江放慢马步,命令部队作好渡河准备,然后借竹林、土丘隐蔽渡河,渡河以后进祠堂暂歇。要四小队长徐诚带两名战士徒步接近村子进行侦察,并规定好了接应信号。

徐诚领着两个战士侦察去了。

东方玉江边走边想,要说是炊烟吧,倒正是做饭的时辰,可炊烟应该是乳白色的,而这烟却是黑色的,黑烟下部还不时飞起溅放的火星,再说炊烟的势头也不会这么大。会不会是老百姓的房屋烧着了?如果是老百姓的房屋着火,为什么听不见村中有人呼喊?河边也没人出来提水?救火离了水是不成的!那么会不会是敌人侵占了这个地区?不对!根据所了解的情况看,这里并不是敌人逃窜的道路。他转念一想,战场情况是瞬息万变的,说不定哪里窜来一股毛毛匪到这里祸害百姓。越想,他越加怀疑这意外的寂静。

队伍涉水越过了清澈的饮马河,这一带是沙底水也不深,所以透过潺潺流水可以见到清亮亮的水底。

过了饮马河,东方玉江跳下马,把马匹交给控马手,然后拔出手枪赶到竹林尽头去仔细观察。

突然,东方玉江听见竹林里一阵飒飒声响,好象隐藏着什么。

“分队副,注意竹林!”玉江轻声命令。

“是!”

鲁天小声支派了几个战士,让他们迫近竹林察看究竟。

飒飒的竹叶摇动声,喀喀的竹枝折裂声,越来越近了。有一个人侧着肩膀用身子拨动挡路的竹子,那些声响都是他弄出来的。战士们迎着来人的方向走去。那人发现了迎他而去的两条黑影,发现了他们头上的美式钢盔,吃惊地刹住步回身就跑。

“站住!”战士们小声吆喝他。

他们看见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反缚着双手,绳索从肩胛两边深深地嵌进去,嘴里好象塞满了什么东西。

少年不听吆喝,着急地夺路逃跑,越急,缚住的手越使不上劲,脚下让竹根一绊,一下跌倒在地。战士们赶上前扶起他,带出了竹林。

“分队长,抓住一个小孩!”

“哼!”少年鼻子里发出了个怪声,倔强地挣扎着反抗。

“老鲁,这一路净碰怪事,过徐州碰上了你,这到家乡地面了,又碰上个小老乡。”玉江说着,回身拉去堵嘴的破布问少年道:“小家伙······”

“呸!老家伙!”少年啐了一口,差点唾在玉江脸上。

“唷!还怪厉害的。”

少年用仇视的目光鄙夷地瞅着战士们。

冯海走上来慈爱地用毛巾替他擦拭额角的血珠。大约以为又要堵他的嘴,少年张嘴就是一口,差点咬住冯海的指头。冯海嘿嘿一笑说:“我的小祖宗,我就这五个指头是囫囵的了,你还想给咬下来哪!”玉江想给他解开捆绑的绳索,然而绳索是死扣,解不开,玉江伸手抽出了马刀。

少年刚强地伸长脖子,愤怒地迫近东方玉江。玉江知道他误会了,用手按住他的脑袋亲切地晃了晃说:“小鬼,睁开眼看看,我们是四老爹的队伍解放军!嗯!”

少年愣住了,他赶紧用眼去睃,尽管夜色已经象熏黄的蚊帐一样罩住了远处的一切,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东方玉江头上那颗闪闪放光的八一金星。他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战士们的胸章,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闪耀着意外的激动的光芒。他激动地高喊:“啊!亲人解放军!”

东方玉江用马刀给他挑断了捆绑的绳索,拍拍马刀,关切地说:“小兄弟,说,谁让你受这份洋罪的,咱叫它去讲理!”

“解放军同志!”那少年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着,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声,由于堵口的时间长了,舌头被挤压得发了木,口内干燥上火,声音嘶哑。他十分激动,眼泪在火辣辣的大眼睛里滚动。这是个泪不轻洒、十分坚强的孩子呵!玉江立即喜欢上了他。

派去侦察的同志回来了,徐诚押着俘虏来见东方玉江。

“分队长,瘦狗一条,油水不多。”徐诚一手拿枪,一手提溜着“舌头”走过来。到了跟前,他放开手,照准那家伙脖子只轻击一掌,那敌人仿佛挨了沉重的一闷棍似的晃晃悠悠瘫软在地上。

少年一见敌人,两眼冒火,冲上去拎起拳头就揍,打得那个家伙抱着头直叫唤:“小爷爷饶命。”

玉江拉住了少年的手说:“我说小兄弟,咱先问问情况,他要不老实,待会我帮你揍。”

少年气愤地说:“不要他们说,我说!”

玉江说:“好伙计,嗯!我听你的。”然后指指俘虏对鲁天说:“老鲁,你把他带祠堂里去审问一下。”

“是!”鲁天把俘虏带走了。

玉江详细地询问着少年。少年说:“我叫梁三牛,就这个蛤蟆湾村的。昨天,我们村里来了一帮民工运粮队,是大集乡的······”

“大集乡······”玉江听见这熟悉的名字不由心中一阵跳动,他追问了一句。

“对!大集乡的!”少年肯定地答复他,“领头的女队长说,他们运了一万斤军粮到前方来,支援解放军打蒋该死。昨天半夜刚刚住进我们蛤蟆湾,没想到傍天明时村里来了一大帮刮民党和还乡团,运输队没跑得赢,一些人被捂在村子里了。”

“有多少敌人?”

“四、五十个还乡团,还有十几个蒋匪兵。”

“不多!”

“别看人不多,心狠手毒着哩!”

“现在还在村里吗?”

“他们要等天黑了才开拔哩,这些狗东西今天在村里作践了一天,烧、杀、抢、糟蹋妇女样样都干。运输队的人叫他们杀了好几个。我家因为住了运粮队,我爹又是村长,他们便把我爹抓去,一杠子夯死了,还说这是亲共的下场。我去找他们要爹,又把我打了一顿。我骂他们,他们捆起我来,还堵住了我的嘴,把我和那女队长关到一起。这个队长女将真了不得,趁敌人打瞌睡的冷门子,她用牙给我咬开了跟她连在一块的那绳子,正想给我咬开手脖上的绳子的时候,打瞌睡的还乡团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女队长一下跳起身,撞倒了看守,然后拖住了他的腿,放我逃出来寻找解放军报信,让大军快去救人救粮。”

“小同志,你放心!我们马上去救。”

鲁天来了,他带来了审讯的结果:

“分队长,这些家伙尽是地主还乡团,听说徐州敌人要作总溃退,想来个腿长先溜。因为不知道敌人主力逃跑路线,所以象一群丧家狗一样,窜到了这里来了。”

“总共有多少人?”

“五十四人。带的武器大都是些长短家伙,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看,这些人血债累累,十分顽固。我们需要想个巧妙的办法来认真对付他们。”

玉江点了点头,回身问三牛道:“敌人将民工关押在几处?敌人又分几处呢?”

梁三牛答道:“分六、七处哩,关哪住哪我都知道,我带路。”

玉江听到这里拿定了主意,他让卫生员王强年把梁三牛领到一边去包扎身上的伤口,然后把各小队队长召集到一起。

“同志们,前面是蛤蟆湾村,有一支支前运粮队的一些同志被蒋匪包围捉住了,正在遭罪。人民群众为了支援战争,支援革命,遭到了危险,我们人民子弟兵,决不能坐视不管。”

“分队长,老百姓就是咱的亲爹娘,救!”说话的是四小队长徐诚,这个矮墩墩、圆溜溜象炮弹一样粗实的汉子,一听乡亲遭难就急了眼。他早就憋不住了,急着想杀进村里去。

二小队长刘解放:“说人民军队为人民,不救辜负了毛主席对咱的教导,对不起父老乡亲,干!我打头阵!”

分队副鲁天开言道:“人一定要救,但要干得利索。天黑敌人易躲,最好调动敌人集中在一起,然后来一锅端。”

玉江说:“我说同志们,几十个还乡团是小菜一碟。别说是毛毛匪,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咱也要砍他个头手分家,让他们尝尝咱们马刀的厉害。老鲁说得对,要快,要干得利索,还要干得巧妙!”

三小队长欧阳清说:“分队长,听你的,快行动吧!”

“对!”“听你的!”几个小队长异口同声地说。

玉江有勇毅还有谋略,是全纵队出名的英雄,这些小队长,自从参加队伍以来,就听说分队长南征北战,打了许多漂亮仗。其中左臂力斩匪首,俘敌骑兵十五骑的英雄故事还上过纵队小报,真是窗户眼里吹喇叭鸣(名)声在外了。所以分队里的战士、小队长们人人都拿钦佩的目光去看他,人人都能把分队长东方玉江的战斗故事如数家珍似的骄傲地背诵给旁人听。他们在与分队长共同战斗的过程中感觉到,只要分队长在,就一定能打胜仗,不论困难天大,一到分队长手里就变成了个豆,好象天下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一样。所以一打仗就想起分队长,一说就是“听你的”。

玉江多次严肃批评过一些同志的过于夸奖和过分的依赖。但一遇到紧急情况,大家仍自然而然地把信赖的目光投向玉江。

玉江不言语,他走进祠堂,小队长们随在后面。他走到俘虏跟前,威严地抓住衣领,象拎小鸡一样,抓起他来,问道:“愿不愿意活命!”敌人打着哆嗦,直往下出溜,苦苦哀求道:“长官饶命!只要饶我狗命,叫我干什么都成!”

玉江放开手,严厉地说:“回问话!有半句虚言,你跟他亲嘴。”说着把马刀一抽,寒光在敌人头顶一闪,那敌人忙作揖道:“小的不、不敢撒谎,长官请、请问。”

“集合吹号还是吹哨?”

“吹、吹、吹哨!”敌人磕磕巴巴地回答。

“奶奶!你是吃了耗子药怎么的?给老子说清楚!”

“吹、吹、吹······吹哨!”这回敌人说清楚了,但结巴的更凶了。

“开饭哨?”

“一长一短!”

“熄灯哨?”

“一长一短!”

“集合哨?”

“一长一短!”

“撒谎!”玉江怒吼一声,震得敌人直打颤,“娘哟”一声跌坐在地。“回、回、回······长官话······,我······我们是、是才凑、凑到一、一块······乌合之、之众,没······没有规、规矩,干······什么都、都是一长、一、一短。”

“好!你带路,给!”玉江递给敌人一个哨子,各小队长立时明白了玉江的战术。

到处燃起了熊熊的火堆,桌椅板凳都被敌人当作了照明柴。还乡团是一帮灭绝人性的匪徒,他们临死也忘不了毁灭他们所仇视的一切。军粮虽然掳住的很少,也给浇上了火油点着了。村庄虽然供给他们以抢掠的天地,但在饱餐以后仍不忘点一把火,那些匪徒们举火把的手、划火柴的手伸向哪里,哪里就冒出二片火光。

火象燃烧在战士们心上一样,东方玉江押着那俘虏快步接近村口。鲁天在身后牵着马匹大步跟进。

“站住,什么人?”

敌岗哨隐蔽在墙角,“哗啦”一下推上了子弹,神情惊恐地喝问。

“快回答!”东方玉江低声命令俘虏应声。

“是是!”

“张八溜子吗?”俘虏招呼道。

“是的。”对方回答一口苏北话,“俚是谁?”

“我是吕小六

“喔!我当是什捏羔子呢,原来是吕小六子格,做什捏事去嘞格?”

“我去抓那逃跑的小孩子去了!”

“那小把戏可曾抓住咧?”

“没有!”

“一面回话一边走,不要停下!”东方玉江用枪顶在吕小六的腰后,小声指挥他。

“小六子格,那后面是什捏人咧?”岗哨看见了人影又发问。

“铁血师,骑兵搜索队!”玉江接话用蛮横的口气回答。

“是的,是的,大队人马来到勒格?”哨兵毫不怀疑,收起枪走出墙角。还没等他站定身子,一条黑影从一旁扑来,青森森的光芒在哨兵头上一闪,那哨兵叫都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躺倒在地了。

岗哨唤了人,玉江朝村街里走去。

“瞿瞿!”“瞿瞿!”尖利的哨音一下长一下短,在村街上空响起。

“集合!快喊!”玉江命令俘虏。

“集合!”吕小六有气无力地喊着。

“大声喊!”玉江的手枪顶了他的腰一下。

“集合”俘虏象被蝎子蜇了一下一样惊呼起来。

敌人三三两两地跑出来了。借着火光,玉江看见他们的手里还提溜着烤焦的小鸡,呲着牙一边走一边在撕啃,还有的用刺刀挑着油腻腻的猪耳朵······

“X他祖奶奶的,谁乱吹哨子,想当排长怎么的?”

“什么人?”玉江小声问俘虏。

“我们排长。”

“答话,就说马上有大部队经过这里,铁血师师部骑兵搜索队让集合的。”

“排······排长!”俘虏有点紧张。

“镇静。”玉江一边说一边同俘虏一起迎上前去。

“大部队马上就到,师部骑兵搜索队让我吹哨集合弟兄,恭迎师座。”

“他妈的,我当你小舅子什么玩艺,当个芝麻绿豆官就装横,给我滚过来!”玉杠趁势吓唬敌人。

那匪排长一听来者不善,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挑着满口文绉绉的词儿:“嗨嗨,长官驾到,嗨嗨,小弟有失远迎,请恕罪,请恕罪。”

“别他妈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了!快集合队伍。”玉江一声吼,惊得那匪排长倒退了两步。东方玉江站在街旁的阴影里,使得敌人看不清他的穿戴装扮。

“好,好,集合!集合!”匪排长一边喊一边掏出哨子乱吹起来。

匪徒们从各处跑出来,在玉江前面的空街上站队,一个个吊儿浪当,队不成队,伍不成伍,披棉衣的,斜扣帽的,挎枪的,拄枪的,腰里别着舍不得扔的烧鸡的,真是嗑瓜子嗑出臭虫来一什么样(仁)人都有。

“你看你们那熊样,给我站好!”

“站好!站好!”匪排长见玉江发怒忙帮着招呼。

玉江一看才不到三十个匪徒便问:“就这些吗?”

“还有一些看守共匪运粮队的。”

“运粮队的?有枪没有?quot;

“没有!”

“绑了没绑?”

“都捆结实着哪!”

“捆结实还看守你娘的魂,一块集合!”

“是!一块,一块,刘大疤快喊去!”队伍里有人应了一声,转身跑去了。

玉江见敌人已经站好队,想事不宜迟,拖则有变,便威严地训斥道:“一个个都挺起胸来,跟他妈的没吃饭似的,立正,向右看齐。”

就在众匪徒听从口令向右看齐的时候,鲁天指挥全分队的战马象一支箭向村街射来,马蹄哒哒,把三十多个俘虏围在了中间。

玉江见队伍已经圈定,猛喝一声:“缴枪不杀,我们是人民解放军!”

“缴枪不杀,优待俘虏!”喊声如同放炮,一下震瘫了这群敌人。有的举手投降,有的丢下了枪支。那个匪排长伸手抽枪顽抗,玉江眼疾手快,冲上去,一刀削掉了他抽枪的手。但敌人很快清醒了,这些血债累累、罪大恶极的还乡团骨干分子,是不甘心束手就擒的。“机”的一枪从俘虏群里传出,玉江觉得象有人碰了腰一下,他没介意,挥起刀朝枪的敌人砍去。

“要命的趴下!”随着一声喝,马刀象道道闪电朝顽抗之敌抽去,没几个回合就砍瓜切菜一般把垂死挣扎的敌人收拾了。刚从各处走到街上来集合的看守,听见枪声、喊声,扭头就跑,但哪里跑得赢。玉江留作机动的欧阳清小队,一溜风追上去,悉数全歼了。

玉江命人清点了一下俘虏和尸体,五十四个匪徒一个没少。

梁三牛蹦跳着跑过来,领着人去解救被关押的运粮队员。

玉江领着几个战士举着几支火把也挨户去巡察。

这村叫这帮匪徒糟蹋得够苦了,门板、柜橱、桌椅都被毁了,有的抱街上当了照明柴,有的送进灶膛烧了火。玉江来到的这一家,大门给起走了,风没遮拦地卷进来,乱七八糟的屋里留下了几张猪皮和一堆鸡头鸡爪,满屋子鸡毛乱飞。跟玉江一块进屋的冯海在屋里看到了一大片剥了皮的猪肉,高兴地喊道:“嘿嘿,该咱们打牙祭了!分队长,你看,这些家伙给咱们准备了不少猪肉呢!”说着要动手去搬。

玉江用手一挡,说:“慢!”

“怎么?”

“不能吃!”

“这是战利品!”

“战利品更不能吃!”

“分队长,这猪是才杀的,肯定没毒。”

“我说,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你说国民党匪军的肉是从哪里来的?”

“那还用说,抢的呗!”

“这不结了!别看是一头猪,这可是老百姓的东西哩!”

“对啊!老冯,咱不能吃!”几个战士同声说。

“分队长,我明白了!物归原主。”

“咔咔咔!”突然,房顶一阵脆响,玉江一听是从阁楼上发出的,忙一个箭步跳开,伸手掏枪。还没等拉开架式,阁楼上跳下来了一个人。东方玉江一看,是个四十上下的农民。

那人扑上来握住玉江的手,嗫嚅着说:“好人,好天底下少有的菩萨兵哪!这肉是我家的,你们帮我们消灭了刮民党,这肉该慰劳你们。”

“不,大伯!”

“什么不!国民党抢都抢不到,而你们······”

“大伯,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就是过去四老爹的队伍。”老冯笑着说。

“四老爹的队伍?怪不得呢!”

“上级有规定。”

“对!对!有规定。哎!哎!救命星,救命星!”

东方玉江还想说些什么,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传来,黑洞洞的门口闯进两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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