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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地狱行

杜聿明的指挥所设在陈官庄北边的一个四合院里。这是大户人家的家宅。杜聿明住南屋靠东边那间,屋里掏了防炮洞,架设了电台,挖出的泥土到处堆积就跟进了大菜窖一样。南屋靠西边那间住的是参谋处长邓锡洸等人。

指挥所北边的麦田里停放着一排排美制的道奇大卡车和战车团的M3A3坦克,附近还有个临时机场,由于解放军炮火的不断袭击,这个简易机场已被打得千疮百孔,失去了使用价值。道奇大卡车已有许多被炮火摧毁,唯独坦克由于装甲厚,所以损坏较小。因为包围圈里没那么多房子住,许多士兵就在战车旁、汽车下挖了壕沟存身。当风雪交加,饥寒难忍时,他们便拆了车箱板、轮胎点火取暖煮饭。浇了汽油引燃的橡胶轮胎燃烧时发出难闻的臭味,烟中带着油性,飞到哪里哪里沾,把那些士兵一个个熏得都象小鬼一般。

我军的大炮排山倒海,把敌人都震懵了,一辆辆汽车被炸成碎片,一个个士兵飞上天空,没炸死的象没头苍蝇似地到处慌乱逃命。

战车团本来有三个营九个战车连,每连配有十七辆美式M3A3坦克,而在徐东援救黄伯韬时已经丢失了两个连;从徐州仓皇出逃时,又逃散了两个连,一路被解放军截击,等逃到这陈官庄,只有十五辆坦克是完好无损的了。杜聿明很看重这点家当,把他们部署在指挥所北面大约二百多米的地方,一方面是作保卫指挥部的屏障,一方面是留作最后一张底牌,万不得已时可以乘着它逃生。

战车团已经得到命令,在最紧急的关头,坦克的任务是搭乘“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和其他高级将官。

解放军的炮弹不时地落在杜聿明指挥所附近,吓得杜聿明心惊胆战,他决定搬到附近的掩蔽部去,在田野里开掘的掩蔽部比起房屋来目标毕竟要小得多。

邓锡洸连忙命人转移。

新的掩蔽部离陈官庄村口不远,这是一个用树木房梁支撑起来的巨大地下室。

几个炮弹箱上架着六七部军用电话机,几张行军桌拼成一个长条,几把折叠椅四处放着。桌上摊着一张军用地图,地图旁有一堆美国罐头、威士忌酒瓶和糖果,这都是空投下来的司令特需物品。

这里比地面要暖和一些,但烟味、酒味、泥土味、腐草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头顶上挂了一盏气灯,由于昼夜不熄,灯罩熏得黑糊糊的,光线异常暗淡,照得洞里的敌人象从坟墓里扒出来一样瘆人。

掩蔽部结构是牢固的,但只要外面炮声一响,顶端支撑木的缝隙里就簌簌往下掉土,弄得满桌满椅都是灰土,把军用地图都遮得分不清点线了。

“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捧着两颊,坐在折叠椅上一筹莫展,他面色惨白,神情恍惚。

地面上不时传来爆炸声,那是解放军的大口径榴弹炮在作消耗性轰击,他简直可以想象出巨大的爆炸力所造成的士兵死伤的惨状。

炮弹一发接一发地爆炸着,可以听得出来有好几发就落在他那地面指挥所附近。爆炸声给他带来一阵阵心悸。

新提升的副军长董子华奉命来开军事协调会议。会还未开始,此刻他正和几个副军长在抽签算命。董子华这个无能的将领,因为他有幸没有象其他师级军官一样被俘或逃亡,所以得到了提升。他用长官的名片裁成一个个方块,搞了一大把,写上字,在玩测字算命的游戏。

一个瘦猴般的副军长随手拈起了一张,翻过来一看是个“笑”字,他眉开眼笑,连声说“好”,董子华却“呸呸呸”啐了几口说,这“笑”字下面是个“天”字,上面俩人,这叫二人升天,倒霉哉倒霉。

“另来!另来!我就不信碰不上好运气。”瘦猴又摸了一张,竟是个“哭”字。

“这个字摸得更倒霉了,下面是个犬,犬者狗也,上面俩口,就是说恶犬张大了两张口在等着吃咱们的尸······”

“立正!”门外卫兵呆板而森严地喊了一声,随着一阵风钻进一个穿着风雪大氅的军官。此人一脸横肉,十分骄横,不过此刻脸上布满了晦暗的气色。此人是二兵团司令官邱清泉,他走进地下室弹了弹大衣上的雪花,解开领扣,住后一松,卫士在后面接过风雪披氅,然后又接过邱清泉递来的军帽,退了下去。

“黄维完了,我们将更加孤立!”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邱清泉嘴里一冒出来,杜聿明便上去问道:“你准备怎么样?”

邱清泉是蒋介石的亲信嫡系,是蒋介石派来牵制他的,这一点杜聿明很清楚。官场中充满尔虞我诈不说,这战场中同样是如此,不谨慎老练容易被人暗算。杜聿明根据几十年来混迹于蒋介石手下的经验,逼着邱清泉亮牌。

“干到底!”邱清泉从腰间掏出手枪,“嘭”的一声扔在桌上,又让马弁把蒋介石前几天空投给他的威士忌酒拿来。

马弁将酒和罐头取来了。邱清泉拔开瓶塞,随手往肩后一抛,“咕嘟嘟”倒满两只高脚酒杯,然后端起一杯递给杜聿明道:“来,为黄维干一杯,祝他早日升天。”

杜聿明摇摇头,把酒杯推到了一边说:“已査到黄维下落了!”

“在哪?”

“共军广播,他已经进了俘虏营了。”

“他娘的!”邱清泉把喝干了的高脚酒杯,猛地一掷,玻璃四碎,碎片象弹片一样崩到董子华脸上,董子华一摸沾了一手血。

邱清泉一面指着手枪,一面歇斯底里地喊道:“有美国总统杜鲁门支援我们,我就不相信打不败共军,这三颗子弹,两颗给共军,一颗作我的朋友,为党国尽忠,杀身成仁。”邱清泉两眼冒出***匪徒那种凶狠的光,声嘶力竭地喊着。邱清泉是美帝国主义豢养的一条忠实走狗,他所率的第二军号称“常胜”军,曾远征缅甸,受过美国教官的严格训练,全副美械装备,很得蒋介石的青睐。由此之故,养成了他骄横、自负、凶残、刚愎自用的脾性。尽管他发疯地嚎叫,但在座的军官一个个默不作声,战场的形势各个人都是哑巴吃水饺肚里有数。

“报告长官!”门外卫兵进来报告,“剿总副官处副官邱约翰求见。”

“是刘峙那个婊子养的副官吗?”邱清泉问。

董子华在一旁回答:“是的!”

“拉出去毙了!”邱清泉用手把桌上的酒瓶、罐头一扫,稀里哗啦,抛了一地。

“不,见!”杜聿明在一旁阻止,命令卫兵召见。

邱约翰进来了,他穿着一件解放军发给的暖和的棉大衣,一进地下室就习惯地向杜聿明敬了个礼:“总座!”

“你从哪儿来?”杜聿明板着脸问。

“报告总座,我从共军那里来!”

“哼!”邱清泉冷笑了一声。

“我是二十九日被共军侦察员从徐州抓走的!”

“玩娘们玩得你忘了姓什么!”邱清泉又要发威。

杜聿明说少废话,你当了俘虏又跑回来干什么?”

“卑职奉陈毅将军之命······”

“陈毅?!”杜聿明肃然地欠了欠身,这个使他听而生畏的名字不能不说是一种威慑力量,他开始重视这个邱约翰。

“你见到陈毅了?”

“见到了!”

“他怎么讲?”

“他有一封给总座和各位兵团司令官的信。”

“拿出来!”邱清泉上前一步接过邱约翰掏出的信函。

邱清泉草草浏览一遍,嗤嗤几下撕成了碎片。

“你······你······”杜聿明又气又急。

“还不是那一套!劝降,谁降匪呢?要我邱某投降?办不到!”邱清泉蛮横地发泄着,见董子华等还在那里测字,便开口骂道:“还算你娘的命,快投降陈毅去吧!”说完通通通地走开了。

军官们向杜聿明道:“总座,军事协调会议不开了?”

杜聿明摆了摆手,军官们一个个溜出去了。他对邱清泉无可奈何,此时此刻,邱、李兵团还拥有实力,需要依靠他们。

卫兵想把邱约翰带走,杜聿明摇了摇头,让卫兵离开,只留下了邱约翰。陈毅的来信被撕毁了,他没有目睹,心中总觉不踏实。劝降是劝降,难道没有一丝得以保全全军的希冀吗?

“陈毅让你送信来,还说了些什么?”

“陈毅将军请你好好看看敦促······”

“敦促什么?”

“敦促长官您······投降······,陈毅将军说:要长官您不要为四大家族卖命,要为人民服务。”

杜聿明沉吟了半晌。

如同其它一切反动派一样,杜聿明崇蒋、恐蒋、怨蒋,虽已感觉到末日来临,但出于顽固的阶级本性,他还想在一条绝路上走下去。

“总座!我这里还有一份解放军的传单。”

杜聿明接过来,问邱约翰:“你准备怎么办?”

邱约翰答道:“留下伴守总座将功折罪。”杜聿明点点头,让邱约翰出去,告诉卫兵谁也不能放进来,然后凑到那汽灯跟前去读那张传单。

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和邱、李两个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这几天试着突围,有什么结果呢?你们的飞机坦克也没有用。我们的飞机坦克比你们多,这就是大炮和炸药,人们叫这是土飞机、土坦克,难道不比你们的洋飞机、洋坦克要厉害十倍吗?······

杜聿明揉了揉由于紧张而昏花的眼睛,鼻子里喘出的粗气在小胡子上已经凝结了一层水珠,眼前浮现出传单里所说的一连串景象:

孙元良兵团夜晚私自突围已经全军覆没,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把孙兵团一口吞进了肚子里,连骨头都没剩。邱、李两个兵团确实象解放军传单所说“伤俘过半”,阵地一天天缩小,共军的近迫作业象蚕吃桑叶一样,而这么多人马蜷缩在十几华里的地段上,吃没吃的,烧没烧的,天寒地冻,伤兵号,家眷哭,兵士士气低落,官佐厌战情绪日益增长······

······黄伯韬兵团、黄维兵团和孙元良兵团的下场,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你们应该学习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学习这次孙良诚军长、赵壁光师长、黄子华师长的榜样,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杜聿明合上传单,耳边仍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喊:“你们想一想吧!你们想一想吧!”

小小的纸片如今擎在手里大有泰山人掌之感,字里行间那种共产党必胜,蒋氏王朝必亡的气概,象炮弹爆炸的冲击波一样震撼着他的脆弱的神经,字字句句象子弹一样直接命中他那颗空虚的心。他颓唐地坐下来,思绪象蛛丝一样纷繁:十一月九日他从葫芦岛败撤之后,曾应傅作义将军之约,到了北平,在华北剿总司令部那豪华的餐厅里宴饮。在那里就听傅作义讲,冯冶安部的何基沣,张克侠已在战场率部投诚了。兵变之势已预示着徐州战局之混乱,徐州战场给他带来一种恐惧的预感。因此当蒋介石要他接徐州“剿总”指挥权,扭转危局时,他觉得等于送他上刑场。徐州战场已集聚了刘邓、陈粟两支大军几十个纵队,大势已定,蒋军处处被动挨打,自己去不是吃子弹就是当俘虏,彼时已视徐州为“断头台”,然而不赴任又怕对蒋介石失信,那个专横的独裁者是不好惹的,一旦失信于他,后果也不次于上断头台······当北平飞往南京的航机在层层阴云中穿行的时候,他多么盼望他的妻子秀清能同时由上海赶抵南京啊!他是相信秀清的泼辣、善辩的,他可以睡在温暖的床上对秀清说一声:“去!就说我病了。”秀清准会编出一大堆腰疼、腿肿、脑发昏等病状去向老头子告假。如果遭到拒绝的话,她也会施点雌威,那么第二天的小报可能会出现“曹秀清大闹xx府”之类的消息。然而下了飞机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令他失望,弟弟子丰告诉他“三嫂回话说她不想离开上海”。王牌没有抓到手里,不免有些令人沮丧。各方面的消息都表明,东北蒋军失败被歼后,大军入关,华北、中原、华东战场力量将顿时变化,蒋家朝廷看来已难支撑,共产党将在一年之内统一中国,这决不是空妄的预言。随着蒋氏大厦倾倒,自己的事业、生命也将随之完蛋,活下去也没什么希望,从一而终还能落个忠臣······

然而,然而······忠臣又有什么用呢,在共产党那边却是逆子。生和死,死和生,萦绕在他眼前,倾倒的大厦,崩溃的宫殿象山一样压向他。妻子秀清那飘零的乱发,撕哑的嗓音,一切的一切都象魔影一样出现在眼前。记忆象风中飘动的游丝,断了又接上,接上又扯断。当它结成一张回忆的网的时候,杜聿明就深深地被网罩住了,他简直象被许多根绞索套住了脖子一样,感到万分窒息。他忽而觉得有千万只手在指着他的眉心,千万个声音在怒吼:“杀人凶犯!杀人凶犯!”随后眼前出现一片旷野,旷野里到处是被炸弹杀死、被子弹打死的无辜的百姓,那千万双眼睛象弦上的冷箭,直指向他的心,他的心在发抖,手在打战,忽然一个天雷击来,只听见一个巨人的声音在呐喊:“想一想吧!想一想吧!抵抗是没有出路的!”他的耳鼓如雷鸣一般,真想把颤抖的手举起来。然而,罗网里又伸出一只魔爪,蒋介石那秃头下阴鸷的眼睛,铁板的毫无表情的脸面,举着一把匕首直刺向他的心窝。

杜聿明象被火烙了一样惊叫着跳起来,卫兵应声而至。当发现是自我惊扰时,杜聿明摆了摆手,又颓然坐下。

他的手里依然拿着那张传单,当他清醒地再一次咀嚼这个字里行间的含义时,他动了这样的念头:如果依共军所说,能保全住两兵团部队的话,也不是不可考虑的。不过,无论如何要看看邱清泉的态度。邱清泉是蒋介石派来牵制自己的,骄横跋扈、目空一切,通过投隆来保存这支部队,没有他的同意是无法做到的,否则事未成而身先死,落个叛蒋的罪名,不值得。至于共产党方面,打了几十年交道,虽了解不为深,但恪守信用这一点还是事实,张、何兵变部队得到妥善安置也可证明共产党不食言。想到此处他起身去找邱清泉。

邱清泉藏身在地堡里正开着小堂会,徐州城的名戏子正给他唱着“贵妃醉酒”。邱清泉两脚架在行军桌上,脚面随着琴师的行弦和鼓佬的板眼正在一下一下拍打着,坐椅往后仰着,只有两根椅腿着地。他仰面朝天,象牙烟嘴歪在嘴角,当卫兵报告“杜长官到”时,他只是欠了欠身,取下烟嘴说:“来来来,听听这段二簧慢板。”

杜聿明把“敦促杜聿明将军等投降书”递给邱清泉。邱清泉接过来一扫,不由分说,掏出打火机啪啪两下,打着蓝色的火焰,传单在火舌的吞噬下化作了灰烬。

杜聿明没有吱声。

邱清泉哼了一声说:“杜长官!老头子不会眼望着几十万人马覆没而不伸手救援的,杜鲁门总统也不会坐视蒋总统的车马炮被共军一口吞掉。”

邱清泉还在做着能够安全生返的梦。

蒋介石什么没拋弃过呢,上至祖宗庐墓,下至妻女士卒,他都可以象放到上海滩赌台上的赌注一样,把一切都放到纽约交易所去出卖,还在乎这些丘八吗?

琴声悠扬,贵妃酒足心醉了,杜聿明仍然没吭气,不过他觉得应该唱的倒是“霸王别姬”,他想到了远在上海的妻子曹秀清,不知此刻她是否在做着同样的梦。

西北风怒号着,活象千万头饿狮饥虎,张牙舞爪扑向这阴森的黑暗的地狱,扑向这狱中的一具具活尸。

邱约翰格愣愣打个寒颤,裹紧了棉大衣。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回到解放军那边去吧,他觉得自己是个俘虏,尽管他们一直给他讲什么政策,可是他认为或许因为他还有点用,所以宽大他,一旦完成了使命再回去就可能会对他进行惩罚了。虽然最高司令官陈毅和那个被称为纵队司令的洪再生,一直到普通的卫兵,对他都很和善,但他想到蒋军虐杀共军俘虏的凶相时,觉得共军不会不报复。他想留在包围圈里,刚才对杜聿明说的也是真心话。他怀有一丝希望,想跟随这支队伍杀出重围。只要能到南京,叔父邱三郎就会救他的驾。出了地狱便是天堂,那时他决计要脱离这令人不寒而栗的戎马生涯,去经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环顾着四周,目力所及一片凄凉。没有一棵树木,没有一片荒草;房子没有屋顶,没有门窗;看不见飞禽走兽,听不见鸡鸣狗吠;忽然,他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士兵弯腰撅腚刨着什么,不时传来咯咯的木材碎裂声。他好奇地走上去一看,原来是一具棺材,骷髅头和骨架被倒在一边,棺木已经劈成一块一块被搬走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邱约翰拦住一个扛棺木的士兵问。

“干什么?看不见吗,什么都烧光了!”

邱约翰这才明白了那些民房的门窗、屋顶的去向。他顺着交通壕去寻找一个避风的所在,在一个拐角处,他发现了一个较大的掩蔽部。他撩起挡在门口阻挡风雪的白色降落伞,弓腰钻了进去。阴暗的地洞里,点着几支昏黄的蜡烛,油烟味、旱烟味、屎味、尿味混合成一种怪味扑鼻而来。洞里横七竖八地卧着穿西装的、穿中装的老爷、少爷,穿花着绸的太太、小姐,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怪叫。一个被战争吓破了胆的精神裂症患者在嘶喊着:“哈哈哈哈!又来一条狗。怎么?你瞪着那红眼想吞吃我们的尸首吗!我们还活着呢?哈哈哈哈!”那笑声十分瘆人,邱约翰吓得倒退了几步,逃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其实在这十几里方圆的包围圈里,这样的地洞何止千百,几十万人马中除了国民党军队官兵,还有许多官僚、资本家、银行家、地主以及被骗来的,被抓来的国民党徐州市各级机关的公务人员······

邱约翰离开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掩蔽部,大口地吸了几口室外寒冷的空气。他往前走着,只见交通壕两侧布满了许多可以存三、四个人的小地洞,每个洞里都蜷缩着颤栗的士兵,他们瞪着饥饿得发绿的眼光打量着从洞前走过的邱约翰。

饥饿与寒冷是不可分的朋友,邱约翰觉得寒冷的同时也觉得了肚子叫唤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走一边从大衣口袋里往处掏烧饼,这是临走前解放军塞到他衣袋里的。在掏饼的同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一张纸片,这是解放军发的优待证。他翻过来看看,正过来看看,觉得兴许还有用上的时候,便解开扣放到了贴身的衣袋里。他拿着烧饼吹了吹上边沾的烟末,刚要往嘴里送,一旁猛地跳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士兵,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烧饼,蹲在地下闷头就啃。邱约翰一愣的工夫,就见四、五个士兵奔过来猛地朝那士兵扑去,五、六个人滚成了一团。你一把,我一把,烧饼被一小块一小块地分食了,尽管挨了邱约翰的拳脚,可是这些士兵那饥饿得发绿的眼里仍露出丝丝侥幸的喜悦。好象是在说:“打吧!打吧!打死也比饿死强!”

正当邱约翰痛打夺饼的士兵的时候,旁边地洞里又拱出六、七个士兵,扭住了邱约翰,把他摁倒在地下,七手八脚地往下撕撸他的大衣。尽管邱约翰挣扎着,踢打着这些虚弱的士兵,但是独虎难敌群狼。有个士兵火了,用枪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邱约翰就晕晕乎乎地躺下了,他再也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任他们摆布,大衣被剥走了,棉衣、棉裤也被剥走了,最后只剩下了短裤和衬衫。

当他被冰冷的大地冻清醒的时候,士兵们早跑没影了。他爬起身发疯似地寻找,发现了前面走来一个士兵,头上顶着一个用破麻袋对角窝成的披风。邱约翰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把夺上就跑。那士兵急了,端起枪,“砰砰”就是两枪。子弹“噗噗”地打在邱约翰身旁。邱约翰没命地逃窜,见附近不远有一个掩蔽部,猛地推开木门闯了进去。

邱约翰愣住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这个足有两间房大小的掩蔽部里烛光闪闪,一些军官们正在疯狂地发泄着垂死前的兽欲。几个披头散发赤裸身子的女人们撕破喉嗓呼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男人是少尉司书!”然而这些下级军官们的太太、小姐已经是叫天不应了,她们的哭喊换来的是军官们淫荡的笑声。

无耻、荒淫、残忍、贪婪,蒋介石言传身教的一切“传统”都充分地体现在这个包围圈里了。礼义廉耻啊!

邱约翰穿着短裤,披着麻袋披风,瑟瑟索索地行在交通壕里,作着地狱的巡行,他想找到一个有火的温暖的地方,然而哪里有呢!老百姓的柴草、家具、木柱、门窗、屋顶都被拿来烧了,连陈年宿代的棺材都不例外。

有的地洞里开了赌场。麻将、牌九、扑克在炮弹箱上、子弹箱上,摔得乒乓响,银洋、金圆券、戒指、耳环、针簪都是押宝的东西。

有的地洞里,高级军官在喝着美国酒,吃着美国罐头,听抢来的女戏子唱“贵妃醉酒”、“玉堂春”。

邱约翰爬上一个土坎,他登高四望,希望能看到一丝炊烟。突然他嗅到邻近的一条战壕里飘来一阵牲口毛的臭味,便没命地跑去寻找。果然,在战壕近旁一所残破的房宇里,他看见了一堆火,几个士兵正在烧棺材板。邱约翰一眼看清是刚才刨棺材的那个士兵,便跑拢过去。

那士兵听了他的遭遇很同情,给他让了一个地方,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打共军,打共军,共军越打越多,咱们是越打越少,共军是越打越壮,咱们是越打越瘦。开始几天我们是抢老百姓的鸡、鸭、牛、驴吃,后来就吃小狗、小猫,最近把骑兵的军马全宰了。这不,分来一匹马,瘦得只剩骨头架子,剥了皮连洗都没洗,心、肝、肚、肠、肺全在里面,熬了两锅,马蹄子当了柴禾。没等烧得冒热气,弟兄们就跑过来看了十几趟,口水少说拉了二尺长。可是特务长看着锅,小手枪掂在手里谁也不许靠锅边。弟兄们饿红眼了,哪管那一套,你用刺刀割一块,我用手拽一块,把个特务长差点挤到锅里一块煮了。特务长怕自己捞不着,也抢了一条腿跑了,连长来一看,见只剩两口空锅了,破口大骂,没办法,只好让把马皮烤一烤,重新分了吃。”

邱约翰没法想象棺材板烤马皮,没油没盐是个啥滋味,不过他总算找刭了一个能避避寒冷的地方。

没想到刚刚挨近火堆,屋外就传来一声严厉的命令:“来飞机了!快!带着机枪上空投场抢热烧饼去!”

邱约翰被几个伙夫拉扯着,顶着那破麻袋披风,混杂在从各个土洞里钻出来的蓬头垢面的士兵队伍里朝空投场奔去。

这些士兵有的穿着花袄,有的套着花裤,队不成队,伍不成伍。看样子这都是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战利品”。

邱约翰有心不去,但他被人流簇拥着不得不去,另一方面他也抵挡不住饥肠轱辘的进攻以及热烧饼的诱惑。

一架大型运输机在空降场上空高高地兜着圈子,不敢低飞。解放军的高射炮在它身前身后开着花。飞机象老牛推磨似地转着圈,毫无准头地投掷着物资。红的、黄的、花的降落伞一个个落下来,有的飘到了解放军阵地上,有的落到了空降场,然而士兵们谁也没有去抢,因为根据识别标记,带色的是弹药,而只有白布作的降落伞才是食物。

士兵们咒骂着,谁也不想去动那些弹药,眼巴巴地盼望天上能落下白色的降落伞来。

空降场上各路部队越聚越多,飞机投完弹药,开始投放食物了。白色降落伞飘飘悠悠地下落着,地下的人们开始蠕动了。而此时,解放军的大炮也开始轰击了,“轰!轰!”炮弹一颗接一颗在敌群中开花,然而填充饥饿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几支队伍一拥而上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朝降落伞冲去。

突然,降落伞对面开来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一边走一边用勃朗宁机枪开路。几十个士兵象被砍倒的高粱一样纷纷躺倒了,邱约翰同他一起来的士兵一样,连忙趴倒在地才免了吃子弹。

挨打的部队也不吃这个气,纷纷推上子弹还击,子弹“啾啾”地从头上飞来飞去,邱约翰一动也不敢动,双方的人越打越少了,枪^才平息下来。可是更多的人涌进了空投场。匪连长,营长们指挥着抢夺白色降落伞带来的食物。哪里落下降落伞,哪里便又发生新的战斗。尽管这样总还是有幸运的,有一个降落伞落到了邱约翰近旁,伞下悬挂着一个竹篓。邱约翰一把抢过来一看,上面系个布条子写着“兵团司令茶食”。还没等他看看是什么东西,立刻跑过来十几个士兵,你扯一把,我扯一把,篓子被扯得粉碎,篓子里的烧鸡、饼干、牛肉撒了一地,你抢我夺,茶食少,人太多,抢着抢着就动手打起来了。邱约翰连声喊着:“这是兵团司令的茶食,这是······”

“去他妈的吧!现在还分什么兵团司令,谁吃谁就是司令。”士兵们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骨碌着眼睛还得提防着别人抢去。

和邱约翰同来的士兵抢到了一个米包,他招呼邱约翰一起七手八脚抬回了烧马皮的那个房子,饥饿之极的士兵象欢迎救命菩萨一样欢迎他们。看见这沉甸甸足有百十斤重的米袋,一个个龇着牙笑得凹陷的眼睛成了两个坑,三、四十个人围过来看拆袋子。可是等把米袋撕开,仿佛是谁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似的,他们从头凉到了脚心。原来,这不是大米,而是一袋子泥土。士兵们咒骂着,骂蒋介石的祖宗,骂作假的奸商的亲娘祖奶奶,然而有什么用呢!

邱约翰绝望地蹲到墙脚捧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明天就是1949年元旦了。前线、后方都在忙着庆祝新年的到来。

解放区的乡亲们赶在元旦前给部队送来了一批肥猪肉,鲜嫩的白菜,碧绿的菠菜,还有北方战士喜爱吃的葱、姜、芫荽菜。

为了使前线将士过一个欢乐的胜利年,为了进一步瓦解敌人的士气,部队首长决定请骑兵部队突击往前沿赶运猪肉、白菜、白面。

东方分队接收了这一光荣而又特殊的使命,每匹马驮上两爿猪肉,两麻袋白菜,外加油盐酱醋蒜,当即就向前沿开进。目标又是双虎桥一带。

双虎桥已经不是二十几天前的双虎桥了,在炸毁的桥墩上又架起了一座便桥,原先那尸体狼藉的战场已经打扫过了,除了那些搬不动的死王八还伸着扭歪了的脖子躺在那里以外,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战线已经从双虎桥前推了十几里地,大大地压缩了敌人。

迎接东方分队的是第一阶段围歼黄伯韬兵团时首战运河桥立下第一功的英雄团张团长。他们是鏖战以后,不怕牺牲,不怕疲劳,穷追猛撵赶来的,经过二十多天的打、挤、逼,把前沿压缩到目前这个位置。

根据团里同志的要求,东方分队又将物资分送前沿各营、连。东方玉江同欧阳清一起来到了三连阵地。

战士们热烈地欢迎他们,感谢他们带来了总前委刘、邓、陈首长以及解放区人民的亲切关怀。

三连连长热情地请他们参观第一线阵地,看看有趣的前沿生活。

东方玉江嘴上没说,心中却想:战壕不是没趴过,冰天雪地有甚有趣的?是想叫我们骑兵看看步兵的艰苦劲儿吧!

搿不住欧阳清兴趣大,于是一块儿朝一线战壕走去。

迎面过来一个人,三连连长招呼道:“一排长,节目准备得怎么样啦?”

“要说节目那不是吹,上大上海天蟾大舞台都没说的,准保叫大家乐得合不上嘴巴······”

东方玉江和这个性格乐呵的一排长一错身子,那排长突然回转身问道:“哎,同志,你们是?······”

“骑兵部队的!”连长替玉江他们作了回答。

“啊哈!队长同志,还记得吧?徐州外围你喊我‘小同志’,叫我数落了几句,别记仇啊!哈哈哈哈,什么风把你刮到我们连来啦,来来来,上我们排,说什么也得扯上两三点钟······”

“一排长,关起你那话匣子吧!”连长阻止道。

东方玉江想起来了,这就是在徐州外围遇到的那个爱唠叨的话匣子。

“干脆吧,话匣子同志”东方玉江没说完,那同志先就“哈哈哈哈”地笑了:“你也叫我话匣子,好吧,我就当话匣子吧!”

“话匣子,走!上你们排!”

“连长,你打回吧,这交我啦!”

“行!同志,有他当讲解员,只要你们不怕噜苏,就尽听吧!”连长说声“少陪”,就回连指挥所去了。

连长一走,话匣子排长真的敞开了话匣子:“不瞒你们说,我觉着孙子啊,孙膑啊,诸葛亮哪,比起咱们刘、邓首长的神机妙算差好大一截子呢!刘邓首长算着老杜这条牛要从徐州这个大栏里往外奔,就在这一带布下了天罗地网,围了个风雨不透。汉张良出尽计谋将霸王围于垓下,搞了个四面楚歌,可如今咱们围困加馒头攻势比张良那楚歌厉害百倍······”

“馒头攻势?”东方玉江奇怪地问。

“对呀!大军里三层,外三层的风雨不透,敌人粮草早绝啦!单凭那一点点空运,几十万人马够塞牙缝的吗?咱们敦促老杜投降,要他为几十万士兵生命着想,人家自己有吃有喝哪管士兵死活。士兵饿急了吃麦地里的青苗,苗儿吃光了吃草根,实在是饿出奶奶样来了,早先埋到地里的军马又扒出来煮着吃,就这样能吃上的还是少数。于是上级让展开政治攻势,给国民党士兵上夜课,给他们讲为什么挨饿,责问他们为什么要给蒋介石卖命。这课一上,有的同志就大声问:‘鹿砦那边听到没有?’那面人是不少,回答的动静可有气无力:‘听到了,共军老爷,行行好给个馒头吧!’听那边要饭吃,我就手把啃剩下的玉米窝窝扔了过去,说了句:想吃热饭就过来!没想到夜课上完就有两个士兵拖着枪跑了过来。每天晚上我们在前沿鹿砦外面放上一篮子馒头,晚上放上,一会儿篮子就没了,不到天明篮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打那以后,敌人那面开小差的成班,成排地往这跑。开始,我还派几个战士往后方送,后来送不迭了,一夜跑个十几批,没法,便攒在一起,天明一块送。现在馒头攻势越来越战果辉煌啦!同志们夜夜守在战壕怪劳累的,送趟俘虏还得走七、八里路,干脆把他们集合起来训训话,给他们指定目标到哪个庄领饭,自己去。嘿!个把钟头以后打个电话问问,一个不少全去了。饿急了他往哪跑?再说四面八方都是我们的部队······”

东方玉江越听越有趣,没想到毛主席这围困的战法,竟比打仗还厉害。

突然敌人的机枪响起来了,雪幕中有一条人影没命地朝这边阵地上跑来。机枪射手立即摘下棉手套,端起机枪抵在肩上,作好了发射准备。一排长看了看形势,估计是逃亡的士兵,便命令道:“封锁那挺机枪,埯护逃亡士兵。”

“哒哒哒哒!”几个点射打出去,敌人机枪立即不吭声了。

来人跑着跑着跌倒了,趴在地下一步一步艰难地爬着。一排长说:“去两个同志到鹿碧跟前接应他一下。”

东方玉江和欧阳清没吱声便退出机枪工事跑了出去。

等一排长发现时,他俩已经接近鹿砦了。逃亡的士兵钻过铁丝网爬过鹿碧的空隙,打着滚来到了我军阵地前的鹿砦前面。欧阳清一把搭住,将那人拖了过来,仔细看时,只见他只穿着一个裤头,浑身已经冻得半僵了。

东方玉江脱下大衣给他披上,俩人把他拖回了战壕。尽管这个人的脸已经冻得青紫失去了人样,但玉江还是从他那塌鼻子上认出了这是邱约翰。

邱约翰缓过气来以后,一边掏着优待证,一边说我是······奉······陈毅将军······之命去······去送劝降······信的······那边是地狱······”

东方玉江直起腰严肃地说:“历史已经无情地告诉你了,反动是没有出路的。只有一条路,投降人民,改恶从善,重新作人。”

“是的!是的!我一定,一定。”

邱约翰被架走了。

东方玉江紧紧握住话匣子排长的手,想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呢?也许他想说:我们走了,感谢你领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在里更清楚地看到阴阳两界,更确信我们必胜,蒋军必败。也许他还想说:从这个小小的机枪工事里,他看到了两种军队,两个世界······

然而他没讲这些,只是恳切地说:“排长同志!庆功会上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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