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庄有爿皮匠店,老板姓钱,大家都叫他钱皮匠。钱皮匠虽说年近古稀,却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店里备了书报杂志,扑克象棋,专供大家阅览娱乐。
这天是星期天,来的姑娘小伙特别多,他们看了报纸玩扑克,玩得没劲了,就逼着钱皮匠讲个故事听听。钱皮匠经不住姑娘小伙们缠,就手拿一只鞋子当作鹅毛扇,学着诸葛亮的腔调,讲着“三个臭皮匠,凑成个诸葛亮”的故事,逗得姑娘小伙们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突然“乒乓”一声,一个爆竹带着硝烟从门外蹿进屋里,落在钱皮匠面前的地上,吓得大家咿里哇啦惊叫起来。接着大家纷纷拥出门外,去看这爆竹是谁恶作剧丢进来的。
钱皮匠也跟着来到门外一看,原来是东隔壁钱阿六家在造屋掘地基,破土动工放爆竹。钱皮匠走上前去,朝钱阿六家掘的墙基一望,心里猛一“咯噔”:怎么他家的前屋檐超出我家前屋檐足足有两米呀?
这么想着,钱皮匠走到钱阿六身边,和声细语地说:“阿六,前阵你要我在你们的造屋报告上按手印时对我说,你家新屋的前屋檐是跟我家一样齐的,怎么现在超前这么多了呢?”
钱阿六已放完爆竹,他嘴里叼着烟,说:“按手印时是按手印时的形势,现在是现在的形势,形势不同了,造屋也得变,这叫适应形势。”
钱皮匠连忙说:“阿六,你家在我家的东首,房子超前了,一上午的太阳都给遮挡住了。你造屋总不能妨碍我家啊。”
钱阿六不屑地瞅了钱皮匠一眼,喷出一个烟圈说:“你说我家妨碍你家,我还说你家妨碍我家呢。”
“我家怎么会妨碍你家呢?”
钱阿六把烟屁股狠狠一丢说:“隔壁住个臭皮匠,早失钱财夜失粮,我房子超前,是为了避你这个祸害!”
听他说这话,钱皮匠气得胡子直抖:“这话是谁说的?”
“风水先生。”
钱皮匠跨上一步说道:“阿六,一排房子一样齐,这可是钱书记在村民大会上宣布的,你怎么不听党的话,反倒听风水先生胡说八道?”
钱阿六冷笑一声说:“你听党的话,我听风水先生的话,大家各取所需,互不干涉!我造屋要紧,没得工夫跟你嚼舌头!”说完,扭转身子要走。
“阿六,你还讲不讲理?!”钱皮匠大声问道。
“讲理?嘿嘿,这年头理值几个铜钱?”
“阿六,你不讲理,我,我到村里去告你!”
“请便!”
钱皮匠窝了一肚子火,颤巍巍赶到村办公室,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对钱书记说了一遍。钱书记听后未置可否,只是叫他回去跟阿六再商量商量。钱皮匠历来听干部的话,便转身回去找阿六,把书记的话对阿六讲了。
钱阿六听了,冷笑一声说:“跟我商量?我看你是右手拿如意,左手拿算盘,想得美!钱皮匠,我对你直说了吧,屋我就这样造定了!你要告状,随你到哪里去告吧。不过我得给你明说了,你鞋底跑穿了,我可不赔你的鞋子。”
钱皮匠又碰了个钉子,气得心口痛,又摸黑赶到钱书记的家里说:“书记,钱阿六太狂了,你总得去管管啊!”
钱书记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说:“现在是改革开放时期,有些事情村里也难管啊!”
钱皮匠连忙说:“可你还没有去管啊!怎么知道难管呢?”
钱书记又呷了口茶说:“这几天我忙着抓经济工作,经济是中心嘛,不抓好不行,所以没得工夫!”
钱皮匠说:“你没工夫,那你不可以派一个村干部去吗?”
钱书记一听这话,脸色陡然一变,把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难道村里的工作要你来安排吗?这书记你来当吧!真是岂有此理!”说着丢下钱皮匠,自顾自拖着拖鞋上楼去了。
钱皮匠气得眼里直冒金星,昏头昏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一睡便是三天。第四天中午,钱皮匠听得外面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问老伴,说是钱阿六家的新屋在上梁了。
钱皮匠挣扎着下了床,对老伴说:“我钱皮匠活了六十八岁,从没做过尖酸促狭损别人的事。今天我要说几句促狭话,出出我肚子里的怨气了!”
说完,他跌跌撞撞来到钱阿六的新屋前,只见满天烟雾弥漫,满屋金碧辉煌,一个木匠踏着木梯向上爬去放正梁,嘴里说着好话。钱阿六和他老婆拉着一条红绸缎被面的四只角,在木匠的下面接宝。这时,爆竹声停了,喧闹的人声也停了,人们多年没见过这种仪式了,感到很新鲜,都静静地听着。
这时,只听那木匠拉长音调唱道:“脚踏楼梯步步高,手背杨柳采仙桃。”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盖过了那木匠的声音,接着木匠的好话唱了下去:
“脚踏楼梯步步高,手背杨柳采仙桃;
做人全凭良心好,良心勿好报应到。
今朝造屋明朝倒,明朝勿倒天火烧;
火勿烧来雨淋倒,雨勿淋倒自己倒。”
那声音凄楚动人,显得无可奈何而带有一丝报复后的满足。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钱皮匠!别看钱皮匠年近古稀,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山歌手。旧时车水插秧、逢年过节,只要他歌喉一亮,听者犹如蚁拥,据说他老伴花三妹就是他当年用山歌唱来的。如今虽说年纪大了,可他那立体声似的喉咙,居然连钱阿六也听呆了。听了一会儿,钱阿六才知道他是在咒骂自己,不觉怒火中烧,一声吆喝:“给我打这老不死的!”
钱阿六的子女们冲过去,不但把钱皮匠打了一顿,还冲进钱皮匠家里又砸又打,门烂了,窗破了,桌子凳子砸坏了。
那个横请竖请请不来的钱书记,这会儿却不请自到,并且一来就下结论:钱皮匠寻衅闹事,造成钱阿六停工的损失,由钱皮匠赔偿,并在村高音喇叭里向钱阿六赔礼道歉;至于钱皮匠方面,那是咎由自取,与钱阿六无关。
听完钱书记下的结论,钱皮匠气得身子一阵摇晃,就往地上倒去,幸亏被在他身边的几个小伙子抱住,搀扶着把他送回家去。
天黑了,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呼啸着卷起雪花儿,直往那被砸坏的门里、窗里钻,飞进屋里,冻得钱皮匠和老伴蜷缩在床上发抖。钱皮匠拍打着胸口说:“老太婆,我心里好难过!想我钱皮匠一直相信共产党,听干部的话,却不料黄土快要到脖子上的时候,会遇到钱书记这样的不公道干部。我冤哪!”
老伴花三妹一边给他泡了杯热茶,一边帮他抹着胸口,安慰中不无埋怨地说:“皮匠啊,你快七十岁的人了,脾气还这样犟。我早就对你说,别跟人家去斗,他钱阿六有财有势,又有钱书记这个亲戚撑腰,钱家庄上谁不让他三分!”
钱皮匠拍着床沿说:“我就不信共产党不帮咱小老百姓,他村支书不讲理,上面的干部也不讲理吗?我要到上面去告他们!”
老伴说:“手臂总是朝里弯的,你又没有亲戚当干部!”
一句话提醒了钱皮匠,他连忙说:“老太婆,想想看,我们家有没有亲戚是当干部的?”
于是,老两口拉亮了电灯,掰着手指头排了起来,由近及远,从至亲到远戚,可排来排去,只排到一个隔房外甥女婿在离钱家庄十几里外的一座小学里当校长。
老两口相对叹了口气,熄了灯,钻进了被窝里。刚躺下,花三妹突然一骨碌又坐了起来,嘴里大声喊道:“想到了!想到了!我想到了!”
钱皮匠连忙拉亮灯急着问:“老太婆,你想到了啥?”
“想到了一个人!”
“啥人?”
灯光下,花三妹干瘪的脸庞上涌起了红晕,激动得说话也打格楞了:“我娘家……娘家的侄子……阿、阿良,不是在……在县里当干部吗?”
钱皮匠一拍大腿,激动得翻身坐起来说:“对啊!老太婆!”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我这脑袋给气昏了,怎么没想到他呢?老太婆,快起来,我们这就进城去找他!”
不一会儿,老两口就换了衣服,老太婆拿了十只鸡蛋,拎了五斤山芋干,满怀信心地出门上路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雪停了,大地银装素裹,好像有人在地球上摊了一张无边无沿的白纸。路上没有行人,在从钱家庄到县城的大道上,钱皮匠在前,花三妹随后。钱皮匠是个瘦高个子,大半辈子的皮匠活把他的背给弄弯了,像只煮熟了的大虾;花三妹又矮又小,两人一前一后,远远看去,好似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这问号背靠大地,仿佛在仰问苍天:钱皮匠此去县城告状,行吗?
老两口天没亮就出发了,十八里路一直走到十一点多钟才进了城,两人一路询问,好不容易才来到侄儿的工作单位——县文化馆。他俩走进侄儿的办公室里,正在办公的花阿良见姑父姑妈突然光临,又惊又喜,忙把两位老人扶着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