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雷有些沮丧地回到自己房间,他一屁股坐在房间里那张唯一的破椅子上,从裤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认真而又仔细地从镜中端瞧自己的模样。他发现这几天脸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黝黑了。
他用手捋捋头发,忽然一根白头发扎眼地显露出来。他连忙又认真地看了看,用另外一只大手揪住那根头发,使劲一拽,那根白头发连带着几根黑发一起被拽了下来。
“奶奶的,真是可惜、可惜。”丁大雷一边嘟囔着,一边想起郎山妮来。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小气。人家郎山妮是有婆家的人,当初他不还上门,想勒索人家老刘头,被郎山妮给下了枪的吗?他配不上郎山妮,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不为别的,就冲他那混账脑袋。自打上了秦望山,他干出过一件出彩的事吗?
丁大雷其实一点儿都不甘心,他觉得郎山妮的脸蛋,这些日子总是那么亲,他不懂得男人想女人的滋味,可他不得不承认郎山妮是他丁大雷的“克星”,他很怕见到郎山妮,所以就用喋喋不休去掩饰慌乱的情绪。当他知道郎山妮还在想着过去的男人,心就突突跳,怎么都无法抑制那种嫉妒袭击大脑。
推门进来的春芽吓了丁大雷一大跳,她刚送走阿财,就依照小姐吩咐,过来照顾一下丁大雷。她柔和地看了一眼丁大雷,把手中的茶碗放在桌子上。“丁营长,喝点茶吧。”春芽微笑着看着他。看着春芽,丁大雷不好意思地笑了:“春芽啊?你怎么神出鬼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吓了我一跳。”
“哪里是我没声啊,明明是你想事情入了神,没发现我进来了。你是不是在想一个人?”
“这,你怎么知道?小丫头。”丁大雷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因为那个人对我也很重要啊,我们家小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最重要的人。”春芽很认真地看着丁大雷,“我也希望她能开心。”
说到这里,春芽的神色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神秘地凑近丁大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家小姐的生日就要到了,你知道吗?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就是没真正地坐过花轿。”
“不是有个叫刘杰明的人吗?”丁大雷有点儿不太相信地张大了眼睛,“还能坐别人花轿?”他酸气地说。
“相信我。小姐是我最了解的人了,虽然她从来没说过,但我能看得出来,她为没坐过花轿很恼火。”
春芽告诉丁大雷的秘密,让丁大雷开始在心里计划一件事,他决定与弟兄们一起努力扎一个花轿,在郎山妮生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如果郎山妮开心,丁大雷也觉得开心。
说干就干,就在春芽走后,丁大雷便去吩咐徐十法和张九胜找几个人去合计这件事。丁大雷是一心一意想要郎山妮高兴。
为了让花轿看起来更美,丁大雷还约了春芽一起去附近的山里采摘野花用来装饰花轿。能和丁大雷在一起,春芽还是很高兴的,虽然春芽知道丁大雷机会也不多,但为了让郎山妮摆脱刘杰明那个阴影,春芽还是拿了两个篮子和丁大雷一起上山。
正是初冬时节,远处一片一片的红叶让天空显得更加湛蓝透彻,青草的气息,野果子的芳香,使两人心情格外欢畅。丁大雷在地上打滚,春芽篮子里已经覆盖了一层黄色的秋菊。春芽抬起头,看到丁大雷嘴里叼了一朵花儿,正要笑,只见丁大雷在嘴边儿竖起食指,春芽蔫了声儿。
“嘘,有人来!”丁大雷站起来时,听到了声音。那是人走过草丛发出的瑟瑟摩擦的声音。丁大雷连忙拉着春芽藏在一处大树后,等待猎物上门。
他有点激动,这是主动送上门来的猎物,必须活捉来人,让郎山妮好好看看自己的威风。丁大雷和春芽都屏住呼吸,他们已经听到愈来愈近的有些谨慎的脚步声,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者共有两人。
“两个人,要不要去喊人啊?”春芽焦急地拉着丁大雷的手说。
“不要出声,我一个人能应付。”丁大雷盘算先用快招控制住前面的人,然后瞅准机会,制服第二个。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本来想绊倒来人,反被来人算计,人家早有准备。就在丁大雷想继续反扑时,那人已把他摔倒在地,反扭他胳膊,将他踏在地上。
“行啊,一个人想对付我们俩,有种。”来人很平静地说。
“你是什么人?”
“乡里人。”来人笑着看丁大雷。
春芽也从草丛里跑出来,看到丁大雷被人反扭胳膊踩在脚下,就跑过去横在那人面前,保护丁大雷。
见此人二十六七岁光景,中上等个儿,身材匀称,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乌黑深邃的大眼睛泛着狡黠傲慢的色泽,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他脖子和裸露的胳膊显出小麦色,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剑眉斜飞英挺,唇削薄轻抿,整个身体轮廓棱角分明,气势绝不因为那身明显是人为让其破旧的衣服而埋没。这个人犹如一只突然降临的黑鹰,冷傲孤清却盛气逼人,他看着丁大雷,一点都不着慌。
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女子,看起来二十左右,梳着乡下女人常梳的卷髻,看起来眉清目秀,尤其是那道眉毛,与一般的女人细眉不同,很黑很粗,显得眼睛更大而明亮,很像许多日本女人的模样,尖下巴、小圆脸、肌肤白嫩如桃花、眼珠乌黑像玛瑙,粗布夹袄虽然有些破旧,但穿在她身上依然有种矜贵。她的手腕处挎着一个筐,松松挽起袖子。
丁大雷不知道二人何方神圣,站起来后后退两步打量。这里的打斗惊动附近了的徐十法和张九胜等人,他们连忙冲出来用枪指着来人。
张九胜和徐十法用枪指着那家伙,春芽认真地看了两眼不速之客。忽然,她倒吸一口气,惊叫:“杰明哥!”春芽怎不认识刘杰明呢?小时候她和小姐与刘杰明形影不离,分手才不到两年啊!
“春芽!”刘杰明笑着应了一声,“小姐呢?”
“她在后面呢!”春芽喜出望外,赶紧扶起丁大雷,“这是我家小姐夫婿!”丁大雷眼前发晕,被打已没面子,如今被“情敌”踩在脚下,当即面如猪肝,要冲上去打架。春芽赶紧制止:“丁大哥,大水冲了龙王庙!他真是刘杰明啊!”
第一次和“情敌”见面,就落得这般惨状,还当着春芽和徐十法、张九胜的面,丁大雷越想越觉得丢脸。他气呼呼地扭身走了。
“哎?对不起啊!”刘杰明知道闯祸了,也赶紧道歉。丁大雷头都不回,和徐十法等人跑到后山去了。
“杰明哥,你去哪儿了呀!”春芽眼圈红了,问他。
“一言难尽。”刘杰明刚想诉苦,但转念又不想说了,赶紧介绍身边的女人,“春芽,见一见,这是我朋友关馨小姐。”
“哦,你好。”春芽当即明白了,这是刘杰明的女朋友啊,心里很不高兴。关馨大大方方拉住春芽的手,笑问:“你就是春芽小妹吧,刘杰明常提起你。”
“他还能记得我?哼!”春芽老大不满意。
刘杰明的到来让“小狼队”里的媳妇们觉得稀奇,尤其听说刘杰明身份后,媳妇们更是窃窃私语,对这个细皮嫩肉的俊后生评头品足。春芽赶紧将刘杰明带回宿营地,安排他们喝茶。姑娘媳妇们对刘杰明的好奇让丁大雷更加窝火,不由得火冒三丈:“男人长得好有鸟用?能当饭吃,能挡子弹啊?”
丁大雷愤愤不平地念叨,让徐十法听到了。徐十法笑呵呵地问丁大雷:“营长,长得好看没用,为什么你还成天照镜子?”
“娘的,敢说老子了!”
“营长,人家可是有媒妁之约,上了花轿的人了。你啊,算个冤家还差不多。”
“我没机会了?”
“难了,这小子如今回来省亲,怕是来者不善。”
“什么意思?”丁大雷腾地走过来,凑近徐十法,“他莫非是……”
“看派头,准是国民党军队的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您懂。”
“是啊,他来省亲,为啥还带着个女的呢?”
“这就可疑。”徐十法揪着几根稀疏的胡子,眯缝眼睛说,“走着瞧吧,这一回,咱难心事儿可来了。”
“我不明白。郎山妮的丈夫,还能把她往火坑里带?”
“这年头,谁靠得住?你没看刘杰明这人,很讲究穿戴派头吗?弄不好是回来夺权的。”
“他敢!”
“有什么不敢,人家后台是国民党军队。”
春芽侧面打听同刘杰明一起来的姑娘,她叫关馨,是在大城市生活过的女学生。抗战初期,她就瞒家人,偷偷跑出来参加抗日队伍。这姑娘长得俊,让队里的大部分男人都直了眼,觉得她是一个真正的城里美人儿。不过,大家也都觉得很怪,这丫头眼睛很有神,但面色冷淡,一点都不惧怕陌生人。
郎山妮与刘杰明见了面,场面有些尴尬。一想到对面的人是自己夫婿,郎山妮脸红了。女人往往是这样,思念是一回事,真若面对个半陌生的丈夫,内心活动是很复杂的。山妮从未有过这种局促,可偏偏要过众人相贺的大关。虽然她是大当家的,可她的脸依旧火辣辣得难受。
“小狼队”众人见惯了郎山妮泼辣、干练的一面,却从未见过郎山妮的忸怩。一枝花赶快将好奇的男队员哄走:“去去去,看什么看,大当家男人回来了,人家小两口有不少话要说,你们在这儿杵着像个啥!”
牛和尚和阿财怎么哄也不走,围着郎山妮偷偷笑。“啧啧,我们郎队长啥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牛和尚笑嘻嘻地对阿财说,“这刘大当家的回来了,也是自家人不是。”
“就是的,绝对是自己人。”阿财附和着。
刘杰明看着郎山妮并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他反而很平静,坐在郎山妮的面前,居然没正眼看她。他不想拐弯抹角,直言这次带关馨少尉前来,是执行上峰命令。郎山妮明白了,敢情刘杰明加入了国民党军队。
其实,刘杰明本不是嫌弃郎山妮,两人从小就是最亲的异姓兄妹,按说娶她回家是很心满意足的,只是战争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参军。他不想连累小妹后半生,他认为,一个男人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还娶亲,就是无耻。但他拗不过刘寿山和郎孝坤,两个老战友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刘杰明和郎山妮成亲,也算了却郎山妮生父杨将军的心愿,可这小子硬是抗命不遵,在结婚前夜跑了。
当时刘寿山还以为儿子想媳妇过度,连夜去了人家家里早入了洞房,可第二天花轿到郎家绣坊接亲,郎山妮也说没见到夫婿,就一个人赌气骑马带花轿去了婆家,后来不幸遭到日本人袭击,被八路军搭救,郎山妮和阿财、春芽狼狈逃到婆家,众亲友无辜毙命,老汉这才发现儿子真走了。
自打离开家乡,刘杰明就辗转到大后方,参加国民党军队在江西上饶开办的军统特训班,一年后回到家乡,准备参加抗战,听第三战区的李军长说起“小狼队”的事,也听说家乡抗日如火如荼,就主动请缨,代表国民党军队第三战区前来收编“小狼队”。
但刘杰明怎么都没有想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小狼队”首领竟是郎山妮——自己没过门、未入洞房的媳妇。可是,弓已经拉开,就不容回头箭,他打算直接和郎山妮谈。跟着国民党军队有吃有穿,大家都抗日,郎山妮不会不答应,所以来之前,他在军长面前打下包票,一定能拉来这支队伍。
只是,刚进秦望山,他就感觉不大对劲,尤其看见了穿着八路军军服的顾小辉,就立刻明白了。看来再晚来一天,这支队伍就姓“共”了。
刘杰明本来对郎山妮的印象,还停留在兄妹之间过去的情谊。他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彼此非常了解,郎山妮喜欢习武、打猎,跟着父亲刘寿山和大伯郎孝坤学了不少真传,可他从未见她有指挥才干。不过见过之后,他大吃一惊,郎山妮现在不仅更漂亮,人也非常干练,他心里竟也有些惶恐,为自己当年扔下与郎山妮的婚事出逃感到内疚。
他偷眼看了看关馨,这位同样美丽的同伴似乎很不开心,女人之间的妒忌不言自明。刘杰明暗中紧张,心里盘算着该如何面对郎山妮。
刘寿山听说儿子刘杰明回来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他得想办法让刘杰明和郎山妮洞房花烛,那郎山妮就真正地成了儿媳妇,他过几年也能抱上大孙子。虽说是战争年月,可谁不想着全家能团圆呢!想到这里,刘寿山心里美滋滋的。
刘寿山在自己房间里乐得合不拢嘴,哪有当老人的不想自己的儿子幸福的呢!虽然刘杰明逃婚,郎山妮从日本鬼子的虎口救出自己,但他在心底早把郎山妮当成女儿。可说归说,骂归骂,儿子还是儿子,他现在一门心思想要补齐上一次郎山妮的遗憾。
但是,当刘杰明得知母亲已经被鬼子害死,也流泪了好一阵。父亲刘寿山劝解,说如果不是那天郎山妮带着大伙儿逃命,恐怕他连老父亲也见不到了。刘杰明更感激郎山妮,但国恨家仇面前,他不想有辱使命,因此面对惨痛的家事,他咬住牙关,更加痛恨日本鬼子。他想立刻见郎山妮,可山妮就是不见他。刘杰明坐在父亲屋子,心里也很忐忑。
第二天刘杰明好不容易见到了郎山妮,也仅仅照了一个面,两人几乎没说三句话,郎山妮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刘杰明知道,郎山妮没骂他,已经是给他面子了,但他也预感自己的使命要泡汤。
刘杰明出现在秦望山,无论是为收拢“小狼队”还是其他,对丁大雷都是极大的威胁,一想到这些,丁大雷的心火就呼呼地烧。以前怎么都可以,因为刘杰明没出现。还有刘寿山那老头子,看儿子刘杰明回来了,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也一定支持刘杰明。丁大雷觉得六神无主,双脚不由自主地向郎山妮的住处走去。
没有办法了,丁大雷只好找春芽,求春芽帮他想主意。春芽其实对突然回乡的刘杰明也很有戒心,过去是过去,如今日本人当道,保不住谁就是汉奸。春芽想到刘杰明狠心撇下小姐自私地跑了,想到那天刘家湾的大屠杀,心里就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