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
江景然提着保温桶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冷飞扬曲膝坐在沙上,依旧保持着一个小时前的姿势,她微微低着头,看着面前一只精致的铂金镶钻的烟匣,默默出神。
客厅里没有拉开窗帘,淡淡的,朦胧的光,从偶尔让风吹起的窗帘外透进来,照见她一张脸忽明忽暗,脸上隐约有水光,她知道,那是泪。
天豪出事那天,她哭喊着打来电话,叫她来台湾,从纪皓口中,她知道了所有的事,包括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她并没有像冷飞扬那样,性情大变、懊悔自责得连自杀的心都有过,可是她的一颗心却已经死了。关御千因失手错杀天豪,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大病一场,被送到瑞士疗养。
她本欲跟去,可飞扬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幸好还有肖奉安,他劝说她留下照顾飞扬,他会陪老爷子去瑞士。
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所有的恩怨,都会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大约关御千从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还有那个叫做欧阳静妤的女孩子,她在医院里经历着身与心双重的煎熬。
她默擦了擦发红的眼角,将手里一只保温桶递到冷飞扬面前去。
“我炖了点鱼汤,给那丫头送去吧,听纪皓说,她今天又没吃午餐。哎……天豪出事……这样大的打击,她心脏怎么受得了……”
冷飞扬点了点头,神色忧虑而悲痛:
“姑妈,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拦住姑父,才让天豪……”
她蓦的低下头去,不想让江景然看到自已眼里的泪。
江景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怅然的叹道:
“你如何拦得住他?他这一生,何时有人能阻止他做任何事?”
“姑妈……”
“当年他娶我时我就知道,他并不爱我。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娶我。这次回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姜晶冉,江景然……”
她嘴角露出美女凉的微笑,低头看着窗前地板上淡淡的光影,呢喃般的说:
“难怪他不让我怀孕生子……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去爱他……”
“姑妈,你别难过……”
江景然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唇角对她说:
“我不难过,不会难过了!你忘了吗?我跟他已经离婚了。以后,他不再是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人,将来,我要为自已而活。飞扬,你也要振作起来。天豪他只是你人生中的过客,你将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你从小就这样优秀,值得更好的男人真心待你!”
冷飞扬心中无限酸楚,自嘲的弯起唇角,心中只是想:被称为毒蝎子的女人,会有这样一天吗?她轻轻说:
“姑妈,我都知道。可是,英杰他……”
江景然心中一恸,微微仰起脸来,强自镇定的笑:
“暂时瞒着他,等过段时间,看情况再说吧。”
冷飞扬点了点头,抱紧怀里的保温桶,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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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
蜜儿端着餐盘从病房里出来,欧阳靖和伊人、笑笑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样?”
蜜儿垂头丧气的说:
“你看吧,一口都没动。”
欧阳靖担忧的叹道:
“梁院长好不容易才将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她现在这样不吃不喝,长久下去可怎么得了?”
蜜儿想起那天看见静妤的时候就忍不住后怕。她是在完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送到医院来的,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才脱险,所有的人都担惊受怕了十几个小时,在梁志方走出手术室,扯下口罩朝他们微笑的时候才敢呼出那口气。
她本应是娇娇弱弱的一朵兰花,只适合被眷养在温室,细心呵护方能绚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而她却仿佛一株薄雪草,承受了无数的痛苦与折磨,一路走来坚忍纯洁得如同天使。
笑笑本就是急性子,见静妤又不吃东西,心中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接过蜜儿手里的餐盘,说:
“我再去试试吧。”
欧阳靖叹了口气。
“还是我去吧!”
伊人进去了,她没有吃,蜜儿也进去了,她还是不吃,笑笑再去,又能怎样?她是他的女儿,总要听他这个父亲一两句话吧?
笑笑神情焦虑,只是说:
“好,你好好劝劝她,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何况她身体还不好!”
欧阳靖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但看这几个晚辈都一脸希翼望着自已,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默默端着餐盘又房间去。
病房里心率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静妤背对着门,一动不动的坐在床畔,看着床上那个昏睡了一个月的男人——蓝天豪。
床上的他,面容苍白而消瘦,神情安适而沉静,就像只是睡着了,待人轻轻一唤,他便会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谁也无法想象,就是曾经那个叱咤风云,世人仰望的蓝天豪,如今竟脆弱如同孩子一般安安静静躺在这里。
窗帘半掩着,暖米色的帘片被风吹起来,深秋的凉风灌进屋内,吹动了花瓶里的百合花,也吹动了她长长的发丝。她坐在光影无法覆盖到的床头,微微弯着腰,握着他的手。缓慢而郑重的将他微凉的手心贴在自已的颊边,呢喃而轻声的说着话。
“大哥哥,我是静妤,你醒过来好不好?你已经睡了一个月了,你不要再睡了好不好?”
这句话,她每天要重复无数遍,那些锥心刺骨的痛都煎熬成了生命中最深重的无奈与悲哀。她一遍一遍的叫他,一遍一遍的求他,可他就是没有一丁点儿醒来的痕迹。她的声音轻柔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悲伤。一字一字,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如水一般漫延开来。
“大哥哥,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再也不离开我,你不记得了吗?”
“大哥哥,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春天和夏天我们都已经错过了,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啊,你说过的,秋天会带我去日本,去箱根看宁静美丽的芦湖,倒映着富士山雪顶如画……大哥哥,我等你醒过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冬天了,你还记不记得冬天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要去夏威夷……”她一字一句轻轻的说着,固执而轻声的说下去:
“大哥哥,你看,我找到我的双鱼玉佩了,我现在天天戴着它,以后也会一直戴着它,永远都不摘下来。”
“大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去逛超市,卖餐具的售货员误会我们是新婚夫妻……其实我知道,你没有不开心……”
“大哥哥,你说过的,等我长大了,你会娶我做你的新娘……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难道你忘了吗?不记得了吗?为什么你还不醒来?”她眼里的泪无声坠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她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脸上的泪,而他却依旧毫无知觉的躺在那里,静静的沉睡。
心中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漫过她整个人,吞噬掉心中最后一分希望。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得近乎无声,连哭泣都变得艰难。
她握着他的手,就像握住过往最幸福的时光,那些甜蜜馨软的记忆,与眼前的画面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被她遗忘在记忆深海里的那些珍贵的年少时光,如同沙漏一般一点一点,回到她脑子里。
他的归来;他的报复;他对她扬起恶魔一般的笑;他在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关心与担忧;他看见她伤心时晦涩的目光;他逼她打掉孩子时的痛苦与挣扎;他看见她与死神抗争;睁开眼睛时的狂喜与激动;他面对她幸福笑容的宠溺和爱意;他拥抱她时眸底耀出世间最最温柔的光茫……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记录了他对她最刻骨铭心的感情。
失忆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完全陌生的他,心里会有一股隐忍不住的悸动。就像不知道花儿为什么会开放,就像不知道彩虹为什么会出现在雨后的天空,就像不知道婴儿为什么会在睡梦里忽然微笑……等她想起了一切,忆起了所有,明白了那是来自心底最真实的情感,可是……已经晚了。
她已经不再怀疑,他是如此的深爱着她,如同她爱他一样!她怎么能让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从她眼前溜掉?这一生,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与他所有的甜蜜时光,都变成遥远而模糊的回忆?怎么能忍受那些珍贵的时光,一点一滴慢慢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她不要这样,不要!可是,她挣不开,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子躺着,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心底如同千刀万剐,承受着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泪水如同关不住的水闸,在她苍白消瘦的小脸上泛滥肆虐。隔着模糊的泪光,她深深凝望他的脸,悲痛而绝望。
“大哥哥,你真的打算这样一直睡下去吗?真的打算再也不看我一眼吗?你醒过来……醒过来……”她伏在床畔,每一声哽咽和喘息都化作世间最悲恸的起伏。
欧阳靖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回去,看着这个吃尽了苦头的女儿,一字一句,近似呢喃的跟蓝天豪说话,那些温柔而痛楚的低语,和深深的绝望,几乎让他无法原谅自已。如果不是因为他,天豪也不会出事!
他将餐盘放下,然后走到静妤身边去,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已经很瘦很瘦,弯腰时隔着两件衣服都可以看见她背上清晰的脊骨,她肩上纤细的骨头几乎已经没有肉。欧阳靖心里一痛,几乎忍不住哽咽。
“静妤,你别这样……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一动不动的俯低身子,颤抖的手指一遍一遍抚过蓝天豪苍白的脸颊。对父亲的话却恍若未闻。
“静妤,你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她还是不说话,固执的坐在那里,绝望而无助的看着床上的人,泪流不止,却不再出声。
欧阳靖驰骋商场数十年,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与人讲话,可面对女儿心如死灰的绝望脸庞,他根本没有犹豫。
“静妤……不要这样折磨自已……天豪已经这样了,你若再出事,叫爸爸怎么办?”
静妤将脸贴近蓝天豪的掌心,任由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凄凉无声的落下去。
欧阳靖看着她这样无动于衷,如同没有心的木偶一样呆呆坐在那里,终于流下泪来。
“静妤……吃点东西吧,爸爸求你……”
“砰——”病房门被人推开。
静妤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欧阳靖飞快的擦去眼泪,扭头一看,原来是冷飞扬。
自从天豪出事以后,她跟静妤一样,整个人如失去养分的花,迅速枯萎下去。此时的她,手里提着一只保温桶,带着一脸怒气,大步走进病房里来。
她将保温桶往桌上重重的一放,脚下一转,快步走到静妤面前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而后狠狠一巴掌挥过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那样重的力道,让静妤的嘴角立刻渗出血丝来。
欧阳靖大惊失色,闪身挡在静妤面前。
“冷飞扬!”他怒声狂吼的样子,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给吞了。
谁知冷飞扬连目光都没有回避,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将欧阳靖推开,劈头又甩了静妤一巴掌。
欧阳靖愤怒到了极点,正想动手把冷飞扬推开,这时冲进来的笑笑和伊人赶紧将他拉住。
“伊人,笑笑,你们放开我!”
“伯父,您冷静一点!”伊人将他拦住,示意他不要阻止。
冷飞扬眼里含着泪,朝仍旧一脸漠然的静妤大声一吼:
“你装疯卖傻够了没有?”
静妤嘴角流着鲜血,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眼睛却直直望着床上的蓝天豪。
冷飞扬眼眶涌上一阵一阵雾气,见她仍旧无动于衷,咬咬牙接连又是两个巴掌。
“还没清醒吗?你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
欧阳靖心痛得大喊:
“不要再打了!”
冷飞扬看着她晦黯绝望的眼神,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个女子,比她更爱天豪,比她更需要天豪,可是,如果她就这么不顾一切的放任自已沉溺在痛苦里,迟早会将小命玩完!如果天豪醒过来她却不在了,那天豪要怎么办?他怎么活得下去?
“就算他真的一辈子不能醒过来,那又怎么样?至少他没有死,你也还活着!”
“你以为只有你难过?只有你痛苦?欧阳静妤!如果你一直沉溺在痛苦里无法自拔,那我真是瞧不起你。你让这么多人跟着你难过,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你让你的父亲为你流泪,让你的姐妹天天守在医院里,一步也不敢离开!是!你是爱天豪,爱到可以为他茶饭不思,爱到可以为他不顾自已的身体。可是他们呢?你有没有为他们想过?你的父亲现在要管理公司,还要担心你!你的姐妹放下事业与她们的家人不管,只为了你天天来回奔波。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如果你真的就这样消沉下去,那么天豪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意义?干脆让他死掉算了,还可以少受点罪!”
她转身大步冲到病床前,将手就要拔掉蓝天豪的氧气管。
“不!不要!”
静妤尖叫着扑过去,发狂一般挥舞着她纤瘦的手臂,极力阻止她做出伤害蓝天豪的举动。
“走开!你走开!不准动他!不准过来!”她扑到他身上去,歇斯底里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