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第一次打仗是在16年,也就是两汉交替,王莽天凤三年。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此时的龟兹在政治和军事上具备了相当的规模。也许,因为地处偏僻的西域,加之以前尚未有过战事,所以,龟兹大概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实力。这种封闭,对于一个长期处于和平和安宁中的王国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把它放在周边环境形势中,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战争都是残酷的,在某种程度上,它对每一个王国的要求都是统一的,它用一种无形的压力要求你必须得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面对它。在战场上,你必须树立必胜的信心,强化自己的战斗力,处处占士气与气魄的上峰才行。
说到底,战争其实就是一个敌人,谁也打不过这个敌人,所以,就只有置看得见的敌人于死地,才能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有些战争从表面上看有一方是胜者,但从更深意义上看,却是失败者,这里面有严格的人格和精神体现。有一部电影,演的是一个叫威廉的男人为民族尊严和个人人格去拼搏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被高贵天性和血腥事实教育出来的平民,他没有被那种所谓的贵族、权威和体制改变过,也没有被那些陈腐的文明、道德和伦理影响过,爱他的女人告诉他,爱他是“因为你眼中的豪情”,最后他失败了,被送上了断头台。在斧头快要落下的一刻,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微笑,他也笑了。这就是一个高贵的失败者,但就是这样一部电影,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勇敢的心》,然而为了迎合市场,改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惊世情未了》。
战争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人格和精神。龟兹人第一次打仗,当然不会体会到更深层的意义。在战争中,越是人性被扭曲,越是生命变得复杂,才越会涌现出精神一类的东西。想必那天出发的时候,龟兹的士兵都是很兴奋的,打仗对一个士兵来说,尽管预示着死亡,但也预示着一种征战。每一个去打仗的人都会抱着胜利的念头,这也就是所谓的士气吧。此次龟兹兵出征,有一个较为复杂的背景,三年前焉耆等国将西域都护但钦杀死了,但钦自从任西域都护府都护后,为西域诸国的稳定做了大量的工作,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但钦的被杀,使汉朝在西域的统治一夜间被瓦解。为此,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担起了拯救都护府的重任。他俩以汉朝的名义向莎车和龟兹号令,让两国派兵,由他俩带领去取焉耆。
莎车、龟兹两国在当时算西域大国,自然被优先考虑在内。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件好事,能被大汉朝选中,说明了自己的国力强大,在汉朝有地位;往深里看,依然有着一种被利用的因素。但莎车和龟兹却没有拒绝,而是很高兴地应允了。两国很快汇集七千余人,交王骏和李崇指挥。两国之所以如此高兴,大概还是受“国力”和“地位”的诱惑,为虚荣迈出了一步。这一步是否会给他们带来好处,想必他们只是出于一个愿望而已。结果呢,与焉耆刚一交战,他们就被打得大败,王骏率领的一支队伍遭伏兵袭击,他本人在突围时被乱刀砍死。出现了这样的意外,李崇无力交战,使出浑身解数,才“收其余众,还保龟兹”。
应该说,精心策划的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出人意料之外,也过于简单,少了些对峙和厮杀,少了些鲜血。本来,王骏、李崇二人是要雪都护被杀之恨的,但仇恨未雪,王骏却又把性命搭上了。这种屈辱想必是每个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时候,就如前面所说的,战争其实是一个谁也战胜不了的敌人,人的屈辱和死亡在它跟前其实算不了什么。再说焉耆,此时也已经将自己推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如果说当初杀但钦尚有些轻率的话,现在,它就不得不谨慎起来了。杀但钦无理,但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再次举刀杀伐就有了一万个理由,你们两个国家联合起来打我,而且后面还有汉都护府在坐镇,实在对不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愤怒有时候是有力的战争催化剂。看看吧,战争就是这么一种足以将一切道德和人性彻底改变的东西,战火烧得越旺,这些东西就丧失得越快,直到这些东西丧失得干干净净,在战场上才能分得出胜负。
龟兹士兵肯定也有愤怒,但因为运气不佳,加之王骏、李崇二人指挥不当,所以,他们的愤怒无法化作拼搏的力量,只能默默咽进肚里,在内心流泪。对于龟兹士兵来说,那可能是一场伤心的战斗,大多数人没有生还,回来的人心头布满战争的阴影,有一种欲说不能的心痛。伤感说明了什么呢?这也就像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少,便往往会惊慌失措。今天,我们站在历史的面前,设身处地地想,龟兹在初战失利后,不表现出一些消极的情绪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毕竟还没有经历过战争。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战争会因为龟兹人是第一次参战,就不会让他们品尝战争的悲苦吗?
过了三十年,龟兹又陷入一场战争。这一年是东汉建武二十二年,冷不防地,莎车王贤率兵来攻打龟兹。入冬之前,龟兹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场灾难会降临。当寒风愈来愈烈,天上不时地飘下些雪花时,龟兹人只是像往年一样,将过冬的棉衣穿上,把炉子和柴火备好,准备过冬。一个平静的冬日忽然被打破了,黑压压的莎车兵士不知从何而来,顷刻间就将龟兹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龟兹人欲反击,但莎车人是有备而来的,不一会儿就攻破了城池,将龟兹王杀死了。龟兹人吃惊不小,这顷刻间的突变让他们感到一种生存的可怕,同时,他们在心里也隐隐约约恐惧于莎车国的残忍:我们并没有冒犯过你们,为何你们突然就来杀我们呢?由此可以看出,此时的龟兹,还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对好多事情只是抱着单纯的希望和幻觉,在虎口之下,还期盼着老虎能吟唱出动人的歌声。对于一个王国来说,这种单纯是可怕的,它不能使王国站在国家利益的高度去审时度势,也不能使人们冷静地在残酷中去选择,去抗争。老虎往往是饥不择食的,它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小孩就会顿生怜悯之心;或许,它还会因为小孩好吃而在心里沾沾自喜呢!
看看龟兹因为没有防人之心而造成的后果吧。莎车王手起刀落,龟兹王的人头就落了地,一股鲜血洒在地上,很快就被沙子吸了进去。龟兹王在平时树立了很高的威信,龟兹人民都很爱戴他,此时看到他被杀,忍不住要往上冲,要给他报仇。莎车王将刀举起,横眉冷对,“哼”了一声,谁也不敢往前冲了。国已破,王已殁,还挣扎什么呢?他们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一刻,是无奈和屈辱使他们变得沉默。
莎车王立自己的儿子则罗为龟兹王,兼并龟兹据有的土地,然后离去。血腥随着凛冽的寒风渐渐消失,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转瞬即逝,龟兹仍是龟兹,只是换了一个王,但人们却在心头默默忍受着屈辱,毕竟,这一切不是他们所想要的。王是一个王国的象征,是荣耀。平时,人民受制于王,这一点体现得还不是很明显,而一旦别的王国的人来当王,那荣耀感与象征就变成了一种压抑的东西。很快地,龟兹人发现莎车王的儿子则罗是一个无能的人,不光治国无方,而且整天花天酒地,已经明显地表现出了不称职和自我形象的丧失。本来,则罗不是龟兹人,来当龟兹国的王,人们就不高兴,现在他这样无能,龟兹人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有了信心要推翻则罗。人都是这样,不管干什么,只要有充足的理由,就会有更大的信心和力量。
龟兹的一些人暗暗策划着如何推翻则罗,但则罗却对此一无所知。终于在东汉建武二十六年,也就是则罗当龟兹国王的第四年,龟兹人闻听匈奴即将过来,便立即将则罗杀死,并传出话去,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迎匈奴,多年来,龟兹是一心向匈奴的。至此,龟兹人终于变聪明了,他们这样做,不光解了自己心头的恨,而且让匈奴也听着高兴,匈奴在西域是最为强大的,讨得他们的欢心,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匈奴进入龟兹之后,立龟兹贵族身毒为龟兹国王。
龟兹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一个王国就这样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平静,是经历了不平静后的结晶;安详,是经历了众多苦难后的回报。那么多的人,为龟兹流血而亡,洒在土地上的血,在一夜间就被风沙淹没了。这多么像历史的书页啊,它一页一页被写下的时候,总是蘸着鲜血,记录下苦难和死亡。
但谁能阻挡住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