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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宋公明私放晁保正

济州府知府收到梁中书信札,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来报:“东京太师府差干办前来,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知府慌忙升厅,说:“这件事,下官接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人缉捕贼人;前天留守司行札到来,下官又着经管缉捕尉司杖限捉拿,只是至今未见踪迹。”干办说:“小人奉太师钧旨,特来这里要这一干贼人。临行太师吩咐,叫小人到贵府后,就在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捉拿这八个贼人和在逃军官杨志。限十天内捉拿,差人解赴东京。要是十天内捉不到,不但小人难回太师府去,怕是还要请相公到沙门岛①去走一遭儿。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的钧帖。”

知府看罢大惊,随即传唤缉捕使臣②何涛。太守③问:“黄泥冈上打劫生辰纲一案,是你该管么?”何涛答:“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差下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昼夜无眠;已经多次杖责,至今未见踪迹。”知府怒喝:“胡说!‘上不紧则下慢’。今天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必须捕获各贼解京。要是违了限期,我非止罢官,还要投沙门岛走上一遭儿。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当即叫过文面匠人来,在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空着州名。

①沙门岛在山东蓬莱县西北的海中,宋代属登州府管辖,是流放罪犯的地方。

②使臣汉以后,对州郡长官尊称“使君”,相对使君而言,对州郡长官下面的属官称为“使臣”。后文的“使臣房”,指的是属员办公的地方。

③太守本是汉代郡守的官名。宋代改郡为府或州,废去太守的官名,但习惯上仍称知府、知州为太守。

何涛领了台旨,回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商议。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默默无言。何涛说:“你们往常都在我这里赚钱使用,如今有了难办的案子,都不做声了。你们也应该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说:“上复观察①,人非草木,小人们岂不知道?只是这一伙儿客商,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来的强人,偶然经过,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怎么拿得着?”

何涛本来只有五分烦恼,听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离了使臣房,上马回到家中,闷闷不已。他老婆问:“夫君,你今天怎么这般嘴脸?”何涛说:“你不知,前天太守委我一纸批文,因为黄泥冈上有一伙儿贼人,打劫了梁中书给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不知是什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天未曾得获。今天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儿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复:‘不曾获得。’太守大怒,在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去处,往后更不知我性命如何!”

正说话间,他兄弟何清来了。何涛说:“你来做什么?除了赌钱,你还会什么?”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跟着嫂嫂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说:“哥哥也忒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亲兄弟!”阿嫂说:“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过不得哩!只为黄泥冈上,有一伙儿强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如今济州知府奉着太师钧旨:限十天内,定要捉拿贼人解京。要是捉不着,就要把你哥哥刺配到远恶军州去。他心里闷,你却怪他不得。”何清说:“我也听得人说:有贼人打劫了生辰纲去,却不知在哪里地面上?”阿嫂说:“听说在黄泥冈上。”何清问:“是什么样人劫了?”阿嫂说:“听说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何清呵呵大笑说:“既然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还闷什么?何不差人去捉。”阿嫂说:“你倒说得轻松,就是没地方捉去。”何清笑着说:“嫂嫂,倒要你忧心。哥哥敬重的是常来的一班儿酒肉弟兄,不理不睬的是亲兄弟。今天有事儿,又叫没地方捉去。若是让兄弟得知,也赚得几贯钱使使。量这伙儿小毛贼,有什么难抓?”阿嫂说:“阿叔,你敢情知道些风声?”何清笑着说:“等到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再来救他。”说着,起身要走。

①观察宋代对缉捕使臣的尊称。

嫂嫂听他这话说得跷蹊,留住他再吃两杯,忙来对丈夫说了。何涛连忙到何清面前,陪着笑脸说:“兄弟,你既然知道贼人去向,怎么不救我?”何清说:“我并不知道什么来历,我和嫂子说着玩儿呢!”何涛说:“好兄弟,你要多想想我的好处,别记我的歹处,救救我!我听你说的话里有些门路。”何清说:“有什么门路,我不懂得!不要慌。等到你真的急了,兄弟自然会帮你拿这伙儿小贼。”阿嫂说:“阿叔,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如今太师府发来钧贴,立等要这一干贼人,天来大的事,你却说是小贼!”

何涛听他话中有些来厉,忙取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说:“兄弟,先把这锭银子收了。日后抓住了贼人,金银缎匹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着说:“哥哥真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我如果要你银子,就是兄弟勒掯你了。你且把银子收起,不要拿银子来赚我。你要是这样,我就不说。既然你两口儿给我陪话,我可以告诉你。不要拿银子出来吓唬我。”何涛说:“这银子都是官府出的,兄弟,你别推却。我且问你:这伙儿贼人在哪里?”何清拍着大腿说:“这伙儿毛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

何清从身边招文袋①内摸出一个经折儿②来,指着说:“这伙儿贼人,都写在这里面了。不瞒哥哥说:兄弟前天赌钱输了,身上没一文盘缠。有个一起赌钱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家客店内,凑些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凡是开客店的,都要置立文簿,每夜有客商来歇宿,须要问他:‘哪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什么买卖?’都要抄写 在簿子上。官府每月查照一次。为的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他抄了半个月。那天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着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其中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怎么认得他?我早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我写着文簿,问他:‘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绺胡须白净面皮的抢过来答应说:‘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我虽然写了,却有些疑心。第二天,他们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赌钱,来到一处三叉路口,见一个汉子挑着两个桶走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和他招呼:‘白大郎,哪里去?’那人说:‘有担醋,挑到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跟我说:‘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我也只放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六月初四日黄泥冈上一伙儿贩枣子的客人,用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你说不是晁保正干的,还能是谁!如今只要捕了白胜,一问就明白了。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

①招文袋挂在腰带上的口袋,用它装文件和零星东西。

②经折折叠式小手折,外面有一个硬纸套,古人用它记零星账目。

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何清,到州衙里见了太守。知府叫进后堂去,仔细问清楚了。当即差八个做公的,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村,叫上店主人做眼,直奔白胜家里,叫店主人赚开门,打火点上灯,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哼哼。问他老婆,说是害热病,不曾得汗。从床上拖了起来,见白胜脸色刷白,就拿绳索绑了,喝一声:“黄泥冈上干得好事!”白胜哪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找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挖开,不到三尺深,从地下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锁了,带上他老婆,扛着赃物,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

知府升堂,把白胜押到厅前,问他谁的主意,谁的同伙儿,白胜抵赖,死不肯招。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知府吆喝着说:“贼首正主,捕人已经知道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这厮还想赖么!你快说那六个人是谁,就不打你了。”白胜熬不过打,只得招供:“为首的是晁保正。他只来雇我帮他挑酒,并不认得那六个人。”知府说:“这个不难。只要拿住晁保正,那六个人就有下落。”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他老婆也锁了,分别押去男女牢里收监。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的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

何观察领了一行人,星夜来到郓城县。只怕走漏了消息,不敢打草惊蛇,先把一行公人和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两个人跟着,直奔郓城县衙门前来下公文。当时已经是巳牌时分,知县退了早衙。何涛走进县衙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问茶博士:“今天县前怎么这样清静?”茶博士说:“知县相公早衙方散,公人都吃饭去了。”何涛又问:“今天县里不知是哪个押司①值日?”茶博士指着说:“这不是今天值日的押司来了、”何涛抬头一看,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看那人:丹凤眼,卧蚕眉,两耳悬珠,双睛点漆,鼻正口方,额阔顶平,年可三旬,身躯六尺②。

那押司姓宋名江,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因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叫他“黑宋江”;又因他在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都叫他“孝义黑三郎”。母亲早丧,只有父亲在堂,下有一个兄弟,叫做“铁扇子”宋清,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宋江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爱习枪棒武艺。平生最好结识江湖上好汉,凡是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高低,就留在庄上。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真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也不推托;而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想周全人性命。还时常施舍棺材药饵,济人贫苦,救人之急,扶人之困,因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①押司宋代地方官的属吏,分管案椟、官司等事务,相当于县政府秘书,由当地懂文墨、有产业的富户中选用。

②宋代的尺子比现代的短,大约一尺只有现代的七八寸。因此虽然“身躯六尺”,后文仍说他“面黑身矮”。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出县衙来。何观察当街迎住,叫一声:“押司,请过来小坐拜茶。”宋江见他公人打扮,慌忙答礼:“尊兄何处来?”何涛说:“请押司到茶坊里吃茶说话。”两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打发到门前等候。宋江说:“请问尊兄高姓?”何涛答:“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请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说:“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何涛倒地下拜说:“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说:“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说:“小人怎敢占上?”宋江说:“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的客。”两人谦让了一番,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宋江问:“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说:“实不相瞒,来贵县要拿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问:“莫非贼情公事?”何涛说:“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宋江说:“观察是上司差来捕盗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为什么贼情?”何涛说:“押司是当案的人,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出现一伙儿贼人,共是八个,用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去十一担珍珠宝贝,共计十万余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有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批贼人,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说:“不提太师府着落,就是观察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白胜供指那七人是何名字?”何涛说:“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还有六名从贼,不知姓名,烦乞用心。”

宋江吃了一惊,寻思:“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弥天大罪,我不救他,性命完了!”心内虽慌,却从容答应:“晁盖这厮,本是奸顽役户,县内上下人等,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教他好受!”何涛说:“烦押司立即办事。”宋江说:“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堂投下,本官看了,才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同小可,不可轻泄。”何涛说:“押司高见极是,相烦引进。”宋江说:“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正在少歇。观察请略待片刻,待知县升堂,小吏来请。”何涛说:“有烦押司。”宋江说:“理之当然。小吏回到寒舍,分拨些家务就来,观察请少坐一坐。”何涛说:“押司请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吩咐伴当到茶坊门前伺候:“如果知县坐衙,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叫他略等一等。”却去槽上鞴了马,牵出后门外去,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

出了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地往东溪村跑去,没半个时辰,就到晁盖庄上。庄客见了,进去报知。

这时候三阮已经分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架下吃酒。晁盖听说宋押司在门前,忙问:“有多少随从?”庄客说:“只他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是急着要见保正。”晁盖忙出来迎接。宋江匆匆拱了一下手,就携了晁盖到侧边小房里来。晁盖问:“押司何事如此慌张?”宋江说:“哥哥不知,兄弟我舍着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经被拿在济州大牢里,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着若干公人,奉着太师府钧帖和本州文书,来捉你等七人。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特地飞马而来,报知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回去引他当堂投下了公文,知县会立即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许疏失,别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了大吃一惊,说:“贤弟大恩难报!”宋江说:“哥哥,你别多讲了,赶紧安排走路。我回去了。”晁盖说:“我们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分得了财物,回石碣村去了;后面还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们一面。”宋江随他来到后园,晁盖指着说:“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潞州人。”宋江略施一礼,回身就走,嘱咐说:“哥哥保重,急速快走,兄弟去了。”宋江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往县里去了。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说:“你们认得这个人么?”吴用说:“他是何人?怎么慌慌忙忙地就走了?”晁盖说:“你们三位还不知哩!要不是他来,咱们的性命全完了!”三人大惊:“莫不是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说:“幸亏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来报知咱们。原来白胜已经被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带若干公人,来郓城县立等要拿咱们七个。亏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等候,飞马先来报知咱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就差人连夜来捕!”吴用说:“要不是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说:“他就是本县押司‘呼保义’①宋江。”吴用说:“只听说宋押司大名,却无缘难得见面。”公孙胜、刘唐都问:“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晁盖点头说:“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弟兄。”

晁盖问吴用:“事在危急,怎地么救?”吴学究说:“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说:“刚才宋押司也叫我们走为上计,只是到哪里去好?”吴用说:“我已经寻思过了。如今咱们快收拾五六副担子挑了,都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先着一个人,去通知他们。”晁盖说:“三阮都是打鱼人家,如何安得下咱们许多人?”吴用说:“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的那边,就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十分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逼得紧,咱们一发上山入了伙儿。”晁盖说:“这一论倒是上策,只怕他们不肯收留咱们。”吴用说:“咱们有的是金银,献些给他,就入伙了。”晁盖说:“既然说定了,事不宜迟。吴先生,你和刘唐带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再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点了就来。”

①呼保义关于宋江的这个绰号,各家的解释颇多,但都不妥当。这里存疑。

吴用、刘唐把打劫来的金珠宝贝,分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吃了酒食。吴用袖了铜链,刘唐提了朴刀,押着五六副担子,一行十几人,投石碣村来。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给他们些钱,随他们去投别主。

宋江飞马回到下处,急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张望。宋江说:“观察久等。刚才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因此耽搁了。”何涛说:“有烦押司引进。”宋江说:“请观察到县里。”两人进了衙门,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拿着实封公文,引何观察到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宋江上前回禀:“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接过,拆开看了,大惊,对宋江说:“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公事。这一干贼人,要立刻差人去捉。”宋江说:“白天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夜间去捉。拿住了晁保正,那六个人就有下落了。”时知县说:“这东溪村晁保正,听说是个好汉,怎么会做这等勾当?”随即叫县尉和朱仝、雷横两个都头上堂来。

朱仝、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语,和县尉上了马,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土兵一百余人,当晚就同何观察和两个作眼的虞候出发拿人。县尉和两个都头骑着马,各带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着,出了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

到了东溪村,已经是一更天气,都到观音庵取齐。朱仝说:“前面就是晁家庄。晁盖家有前后两条路。我知道晁盖武功了得,又不知那六个是什么人,想必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厮们都是亡命徒,倘若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咱们怎么抵敌?只好声东击西,等那厮们乱窜,才好下手。不如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我和你分一半人,都步行去,我先在他后门埋伏了。以唿哨响为号,你们从前门只顾打进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雷横说:“此话有理。朱都头,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进来,我去截他后路。”朱仝说:“贤弟,你不知道。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我早都看在眼里了。我进去,认得里面的路,不用火把。你不知他家出入的门路,倘若走漏了风声,不是玩儿的。”县尉说:“朱都头说得对,你带一半人去。”朱仝说:“只消三十来个就够了。”朱仝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土兵,先去了。县尉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护着县尉。土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着二三十个火把,拿着叉、朴刀、留客住、钩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了庄前,还有半里多路,见晁盖庄里火起,黑烟遍地,烈焰飞空。前面雷横挺着朴刀,背后众土兵发着喊,把庄门打开,扑进里面一看,见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却没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喊声大作,都叫前面快捉人。原来朱仝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雷横呢,也有心要救晁盖,所以争着要来打后门,却被朱仝说开了,只得去打前门。这时候故意大惊小怪,声东击西,想要催逼晁盖赶紧逃走。

朱仝赶到庄后的时候,晁盖还没收拾完。庄客看见,来报说:“官军到了!”晁盖叫庄客四下里放火,他和公孙胜引了十几个庄客,呐喊着,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出来,大喝:“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朱仝在黑影里叫:“晁盖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了。”晁盖哪里听他说?同公孙胜舍命杀出来。朱仝虚闪一闪,放开条路,让晁盖走了。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断后。朱仝带着步弓手从后门扑进去,大叫:“前面快捉贼人!”雷横听见,转身出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头去赶。

雷横在火光下面东张西望,装作找人。朱仝撇了土兵,挺着刀,去赶晁盖。晁盖一面走,一面说:“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说:“保正,你还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面等你出来放你。你没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去么。你不可投别处去,除非梁山泊可以安身。”晁盖说:“深感救命之恩,他日必报!”

说话间,背后雷横大叫:“别让贼人走了!”朱仝说:“保正,你别慌,只管往西走,我会让他往东去。”朱仝回头叫:“有三个贼往东边小路上去了,雷都头,你快追。”雷横就领了人,向东面小路上追去。

朱仝一面和晁盖说着话,一面追他,就像护送相似。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仝装作失脚,扑倒在地下。众土兵随后赶来,急忙上前扶起。朱仝说:“黑影里看不见路,失脚滑倒了,伤了左腿。”县尉说:“走了正贼,这可怎么办!”朱仝说:“不是小人不肯追赶,实在是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这些土兵,没几个有用,都不敢向前。”

县尉叫土兵再去赶,众土兵心里说:“两个都头尚且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什么用?”都去虚赶了一番,转来说:“黑地里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往哪条路上走了。”雷横也赶了一趟回来,寻思:“朱仝和晁盖最好,多半是放了他,没来由我做什么恶人?我也有心要放他,如今已经去了,只是没了人情。晁盖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回来说:“哪里赶得上?这伙儿贼的确了得!”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已经是四更天。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抓住一个贼人,叫苦说:“这叫我怎么回济州见知府!”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到郓城县里来。

【简评16】晁盖是个地主,他发动多人劫取生辰纲,完全出于个人私利,并不想拿这笔钱去救济穷人或接济革命武装;宋江和朱仝、雷横放了晁盖,完全是出于个人感情。这里面和革命斗争、阶级感情毫无关系。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实际上是县政府里的三个干部(一个县府秘书、两个刑警队长)欺上瞒下,买放了重大案犯。关于这一点,《水浒传》的作者写的恰如其份,既没有拔高他,也没有美化他。

《水浒传》中说宋江是个仗义疏财的人,时常接济穷人。他是一个县衙门里的小吏,家里也不过是个中小地主,收入并不十分多,至少不能和柴进相比。因此如何正确认识宋江这个人,对于他的经济来源、是不是一个廉洁奉公的正派人,不能不加以考虑。

附录:《另眼看水浒(十篇)》之五

在下昔读水浒,常困惑于这样一个问题:这宋江究竟何德何能,竟黑白两道通吃?让一班好勇斗狠、杀人不眨眼的巨盗大寇一闻其名即如雷贯耳,立马纳头便拜,口称哥哥?

宋江后来推举卢俊义做梁山之主时曾言其三大不足:“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之力,身无寸箭之功······”虽说这些未必是宋江的真心话,宋江也并非真的就如其自贬的那样不堪,不过这些事实基本还是成立的。

宋江何德何能,其实《水浒》里面在其一登场就介绍了,“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士!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

在下时常随意游荡于网上,有回不小心撞到了一张赖昌新的照片,一见之下大吃一惊:“这不是及时雨宋先生吗?”呵呵,此非什么比喻象征,只不过在下心目中的宋公明就是这个模样。

打住了,当下谈赖昌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何况二人确无可比性。不过在下却顿悟了:原来公明哥哥是此德此能啊。

看清楚了吧,这宋公明是个“行惠”者,换个角度看,其实也叫“行贿”者。只不过,他的行贿方向是向下,而非一般意义的向上,属剑走偏锋,别出蹊径的一类,如果把前文中的“江湖好汉”一词换成“达官豪门”,“投奔”换成“求助”,再重读一遍,不知各位是何感想?

宋江出身卑微,天生浪荡,无法读书中举,仕途自然无望。虽说“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亦只能在衙门里当个普通科员。假如宋江有机会踏入仕途,会是个溜须拍马的逢迎高手,再假如他家有万贯,可以打得通各方关节,没准也可以混到蔡京、高俅那样的程度,甚至混得更好,吃得更开。

可惜的是,仕途不通的宋江家里虽薄有田产,但距家财万贯相去何可以道里计?那点儿钱财对下层黑社会施以小恩小惠是足够的,可要用之于上层,则根本不值一哂。那个时代商人地位比农夫还低,办私企做买卖该更为宋江所不齿,故而宋江改做了“社会活动家”,成效卓著到了“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的程度。

做了“社会活动家”必得要面临一些抉择,“私放晁天王”就是宋江作出的抉择。

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里面,作出此等选择本属正常,后来朱仝、雷横不也照旧磨磨蹭蹭,欲放跑晁盖?不过那仅仅是假公济私,不比宋江是冒了被人察觉的风险的。虽说按晁盖的话,宋江是“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可晁盖的罪行实在非同小可,行径比如今的抢劫银行还要恶劣,吏道纯熟的宋江该是熟谙律法,也是读过圣人言的,不过在他心目中,什么国法伦理之类通通狗屁,他想到的是:“(晁盖)他如今犯了弥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在这个关头,“社会活动家”几乎没做过多考虑就作出了抉择,“担着血海似干系”打马报信去了。行惠受惠或行贿受贿本就是互利关系,大家同属于一个利益共同体,故而宋江凭直觉就作出这个抉择。并非他预料到了将来,而是他作为“社会活动家”,立场和官方皇家的根本利益已然彼此抵触,相互矛盾,已难以共存了。

在一个皇权社会里,必会存在利益的分裂,国家利益(或曰君王利益)与社会利益(或曰人民利益)大多时候南辕北辙,这样就会有不同乃至彼此抵触的是非判断和价值观念并存,可称官方立场和民间立场。前者虽然强大无比,占据表面上的绝对主导,却也遏制不了后者如野草般生长。可以判断说,宋江从获得“及时雨”美誉,成为被下层敬慕的社会活动家的时候,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已身不由己地注定了其叛逆者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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