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来到东京，找个客店歇下。央人到枢密院打点，拿出那担儿金银财物，买上告下，想补复殿司府原来职务。把带来的财物都使尽了，方才得到申报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高俅看了文书，大怒说：“既然你们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不来自首，倒又在逃，多时捉拿你不着。虽经赦宥所犯罪名，想要恢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倒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落草，也见得是。只为洒家不肯将父母的清白姓字来玷污了，指望凭一身本事，在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给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狠毒了，这样刻薄！”
杨志在客店里又住了几天，盘缠都使尽了。寻思：“这可怎么办呢？只有祖上留下的这口宝刀，还值几个钱，如今事急无奈，只得拿到街上去卖它千百贯钱，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当即拿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街去卖。走到马行街，站了两个时辰，没一个人问。将近晌午时分，又转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没站多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到河下巷内去躲藏，一边乱蹿，一面大叫：“快躲开，大虫来了！”杨志心想：“真作怪！这等一片繁华城池，哪儿有大虫？”站住脚一看，只见远处一个黑凛凛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攧地撞了过来。杨志看那人，形貌生得粗鲁丑陋，面目依稀似鬼，胸前一片黑毛。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一连闹了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所以满城人见那厮一来，就都躲了。
牛二跌跌撞撞地走到杨志面前，就手把那口宝刀扯了出来，问：“汉子，你这刀要卖多少钱？”杨志说：“这是祖上留下的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说：“什么鸟刀，要卖这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什么好处，叫做宝刀！”杨志说：“洒家的刀，不是店里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问：“怎么叫做宝刀？”杨志说：“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不沾血。”牛二问：“你敢剁铜钱么？”杨志说：“你拿来我剁给你看。”
牛二就到州桥下香纸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铜钱①，摞成一垛儿放在州桥栏干上，说：“汉子，你要是剁得开，我还你三千贯。”旁边看热闹的人，虽然不敢近前，也还远远地围住了看。
杨志说：“这个算得什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得较准，只一刀，把一摞铜钱剁做两半。众人都喝彩。牛二说：“喝什么鸟彩！你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杨志说：“吹毛得过：把几根头发放在刀口上，只要吹一口气，齐齐都断。”牛二说：“我不信。”自己从头上拔下一把头发来，递给杨志：“你且吹给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发，放在刀口上尽力一吹，那头发都断做两截，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又喝彩，看的人越发多了。牛二又问：“第三件是什么？”杨志说：“杀人刀上不沾血。”牛二说：“怎么杀人刀上没血？”杨志说：“把人一刀砍了，不沾血迹，可见这刀快。”
牛二说：“我不信，你拿刀剁一个人来我看。”杨志说：“禁城之中，怎么敢杀人？你要是不信，抓一只狗来，我杀给你看。”牛二说：“你说的是杀人，可不曾说杀狗！”杨志说：“你不买就算了，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说：“你拿刀来我看。”杨志说：“你又不买，只顾没完没了地闹什么，洒家又不是你撩拨得的！”牛二说：“你敢杀我？”杨志说：“洒家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来由杀你做什么？”
①当三铜钱较大较厚的铜钱，一个可抵三个用。更大的还有当十铜钱。
牛二紧紧地揪住杨志说：“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说：“你要买，拿钱来。”牛二说：“我没钱。”杨志说：“你没钱，揪住洒家干什么？”牛二说：“我要你这口刀。”杨志说：“我不给你。”牛二说：“你要是个男子汉，剁我一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了起来，一头钻进杨志怀里。杨志大叫：“众位街坊，都是见证：杨志没盘缠，要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要打俺。”众人都怕牛二，谁敢上前来劝？
牛二说：“你说我打你，我就打死你值个什么？”一面嚷，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举起刀抢上前，一时性起，往牛二嗓子眼儿上搠个正着，扑地倒了。杨志赶上去，在牛二胸脯上又一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大叫：“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然已经死了，你们都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众人忙聚拢来，随同杨志到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杨志说：“小人原是殿司制使，只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没有盘缠，拿这口刀在街上卖，这个泼皮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他杀死。众街坊都是见证。”众人都替杨志求告，分说了一番。府尹说：“既然是自出首，免了这顿打。”叫取一面长枷来枷了。差两员属官带了仵作等人，押解杨志和众见证，都到天汉州桥边检验了，叠成文案，当厅发落。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听候。将杨志囚在死牢里监守。
杨志押到死囚牢里，众押牢禁子、节级①，见他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条好汉，不但不来向他取钱，还都特别照看他。天汉州桥下众人，见杨志除了街上一害，也敛些铜钱，凑些银两，来给他送饭，又替他上下求告使用。
①节级监狱里的中级狱官。
推司也看他是条好汉，又替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反正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招做一时斗殴，误伤人命。到了六十天限满，推司禀过府尹，把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刺了两行金印，发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①充军。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钉了七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差两个防送公人张龙、赵虎，押解上路。
天汉州桥下有几个大户，敛了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两个公人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拿出银两给两位防送公人，说：“感念杨志与民除害，是条好汉，如今发配北京，一路上望二位上下好生照看。”张龙、赵虎说：“我两个也知道他是好汉，不必众位吩咐，但请放心。”杨志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住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取了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位公人；又找医士买几个棒疮膏药贴了，就上路往北京进发。逢州过县，买些酒肉，请张龙、赵虎同吃。三人只走了十几天，就到了北京，先找个客店住下。
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司中书梁世杰，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二月初九日，梁中书升堂，两个公人解杨志到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在东京的时候，也认得杨志，当下一见，问起情由。杨志就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没了盘缠，将宝刀货卖，被泼皮牛二纠缠，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一一告禀了。梁中书听了，当厅开了枷，就留在厅前听用。从此杨志就在梁中书府中听候使唤。过了几个月，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抬举他，升他做了个军中副牌。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离不开他。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为南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为西京，光阴迅速，不觉春尽夏来。时逢端午，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 堂家宴，庆贺端阳。喝了几杯酒，蔡夫人说：“相公自从出仕，如今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说：“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提携的恩情？”蔡夫人说：“夫君既然知道我父亲恩德，怎么忘了他的生辰？”梁中书说：“下官怎么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一月之前，已经着人拿上十万贯去各处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如今已经九分齐备，几天之后，就可以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正在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金珠宝贝玩器，差人送去，不到半路，全被贼人劫了，枉费这多财物，至今抓捕贼人不着。今年叫谁去好？”蔡夫人说：“帐前现有许多军校，你选个心腹仔细的人去才好。”梁中书说：“我看杨志为人谨慎，办事认真，委派他去送生辰纲，自当万无一失。好在还有四五十天，先把礼物办好，再选送去的人也不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主张。”当天家宴，从午牌吃到月出方散。
①留守司北宋除了东京开封府之外，还设三个陪都：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每个陪都除府尹之外，还设留守司，主管官员为留守司留守，尊称中书(中书令是古代的宰相)。
【简评12】像牛二这样的人，是破落户泼皮的典型。他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专在街上撒泼、行凶。为什么他“一连闹了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至“满城人见那厮一来，就都躲了”？就因为这一路人没家没业，脸皮死厚，粘上谁谁倒楣：你跟他打，跌了自己身份，你不打他，他打了你可是白打；把他送衙门法办么？他那点儿罪行，又不值得关押半年三个月的，一旦放了出来，他找你报复起来，那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能叫你急不得恼不得，他反正不务正业，尽有时间奉陪。因此，大家最后只能采取“惹不起、躲的起”的策略，宁可自己吃亏些，也不去招惹他。最后是恶性循环：你越怕他，他越闹得凶，正如王朔所说：“我是流氓我怕谁！”只有碰到像杨志这样的人，才算彻底了断。可是那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
牛二这样的人，如今也还有。治这种人的办法，却实在不多！
我的小女儿看了此回，曾经问我：像牛二这样的人，碰见杨志，一刀了断；如果碰上宋江，是不是也会说他是好汉，邀他上梁山，成为第一百零九将？问题问的很天真，却很值得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