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线战地之家的坑道里，高骏涛洗了澡，上了药；特别是那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使他全身清爽，精神焕发，刚才的疲惫劳累一扫而光。他立刻要求指导员尽快帮他同部队取得联系，让他能够早点回机场去参加战斗。
“电话已经打过了。”指导员笑着说道，“上级批准我们留你在这里吃顿午饭。”
他知道高骏涛的性情，安慰他道：“你别着急。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你，我们留也留不住的。现在你就安心地在这儿休息一会吧。”
高骏涛感谢老战友和同志们的盛情。吃饭之前，指导员带着他里里外外地参观了他们的坑道。这简直是一座宏伟的地下长城！高骏涛更加敬佩地面战友们的顽强意志和革命精神了。坑道口是在一座还有积雪的山坡上；战士们用双手凿开了坚硬的岩石，打通了一座座巍峨的崇山峻岭。进口并不大，也很不显眼，但里边却别有天地，大得惊人。坑道里有地下营房，地下仓库，地下会议室，地下澡堂，地下厨房指导员骄傲地向他介绍道：
“你看，我们跟帝国主义打仗，越打越聪明了吧？他不是吹嘘钢铁多，武器多，钱多，拖也要把我们拖垮吗？我们也准备跟他长期斗上了，还要拿他的东西来改善我们的生活。看，那些玩意就都是美国钢铁做的！”
指导员随手从铁皮桌上拿起一个做得很精巧的蜡台，说道：“这是用敌人飞机上子弹壳焊成的，样子不错吧？这个桌子也是用敌人飞机上的铝皮做的，又轻便又美观，一般的家具店恐怕还买不到这个样子的吧！”
高骏涛笑了。在有的房间里，还有用敌机照明弹降落伞做成的生丝蚊帐，炮弹壳做的花瓶、洗脸盆，就连高骏涛刚才洗澡用的大澡盆也是用汽油弹的银色铁皮打成的。
“怎么样，够高级了吧？”指导员笑着说道，“这还不过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有的战士开玩笑说，他建议将来战争胜利后，把这些东西运回祖国去开个日用品、工艺品展览会，让祖国人民看看我们在前线的生活，也知道美国的钢铁还能有这么多的用处。”
连部的会议室里烛火通明，用银色铁皮和铝皮做成的家具、锓具闪闪发光。比起机场的生活，前线的物质条件还是比较艰苦的；但是洋溢在同志之间的真挚的阶级感情，却令人感到特别温暖和亲切。看得出来，为了接待这位天空的战友，战士们是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用在准备这顿饭上了。餐桌上的几只盘子里，大约动员来了现在坑道里所有储备的美味食品：那一盘清蒸鱼干，可能还是他们出国时从祖国带来的珍贵的纪念品；那一盘五香牛肉干，也许是刚收到不久的、从后方经历了千山万水送到他们手里的礼物；还有那几只鲜红的苹果，啊，也许每一只上面都带着朝鲜老大娘或朝鲜孩子的深情厚谊，每一只上面都有着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吧；还有两筒罐头肉和一瓶战士们自己腌制的红辣椒。只要想想这些东西，都经历过多少战斗的炮火，都走过多少不平凡的道路，你就会感到它们全都是珍贵的无价之宝了。
看着这丰盛的席面，高骏涛不禁埋怨地向指导员笑道：
“老兄，你把我当成什么贵客了？这一顿不把你们的家底全都吃空了啊？”
“可别小看我们！”指导员也笑着说道。他看了看旁边笑着的战士们，向高骏涛道：“现在天上有你们这些天兵天将，咱们的司机同志在路上也扬眉吐气，我们前线的物质条件也越来越改善了。今天这顿宴会，完全没有动用伙房的东西。”他看着桌上那些菜，深有感情地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同志们刚出国的时候，亲自从祖国带出来的；在‘一把炒面一捧雪’的日子里，环境那么艰苦，可谁也没舍得去吃它。现在，在我们的空军战友和铁道兵战友的英勇战斗下，祖国的猪肉、香肠、大白菜源源运到前线；可是这些东西，同志们还是把它看得比什么都珍贵。今天拿出来招待你，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那位副连长拿出了一个旧军用水壶装着的半壶白干，这是他出国前从祖国带出来的；是地地道道的山东白干。只有在重大节日或重大胜利时，他才拿出来请大家抿一两口；现在，他慷慨地全部贡献出来，招待这位从天空来的英雄战友。
酒菜虽不很多，但宴会的气氛却异常热烈快活。战士们向高骏涛祝酒，热烈地为我们年轻的空军的迅速成长和壮大，为今天看到的胜利，为空军战友们在今后的战斗中消灭更多的帝国主义空中强盗干杯。他们毫无拘束地谈起各自的战斗生活，轻蔑地嘲笑外强中干的美帝国主义在战场上的狼狈相，更多地谈起我们伟大的祖国在这短短的两三年间的飞跃进步和成就。他们越谈越感到兴奋和自豪。天空和地面上战斗着的人们的感情，这时都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这顿饭花了很长时间，要不是陆军团部派来迎送他的一个参谋已经坐车来到了这里的话，他们还会热烈痛快地一直谈下去的。
离开坑道的时候，指导员送给他一个用敌机的子弹壳做成的蜡烛架，热烈地说道：“再见吧，老高。祝你们在天空取得更多更大的胜利！下回再见面，可能要在祖国的天安门前了。”
高骏涛在陆军团部受到同样热烈的接待后，又立刻被送到这支志愿军部队的师部。他向接待他的首长汇报了空中的战斗情况和自己跳伞的经过后，便请求立刻同自己的部队取得联系，尽快地赶回机场去。首长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答应尽快跟他们的部队联系；并且告诉他，师里在接到他跳伞遇救的报告后，已经把这些情况转报了上级，大约会很快转到空军的。但是，他又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从他们这里通往后方的公路，几小时以前被敌机炸坏了一段，现在还正在抢修，估计要到今晚后半夜才能修好；因此他恐怕还得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才能派车送他回去。
首长希望他能像在自己部队里一样，安心地休息好。
正像在连部时指导员说的，他们可能正在准备打一个大仗；师部的坑道里很忙碌，人也很多。可是为了让高骏涛能得到安静的休息，首长特别指示从师卫生队的坑道里腾出一间房子来，给他弄来了在前线条件下最好的床铺和被褥。他刚到房里不久，卫生员领着一位女医生来看他。女医生热情而细心地问了他的身体情况，问到了他们飞行员在部队时的保健工作的要求，医务人员对他们的日常护理，以及飞行战斗后需要注意的生理变化和反应等等。高骏涛惊奇地感到，她那细致和微的工作态度，真仿佛和他们部队里的航空医生一样对飞行员们熟悉哩。她对同志那么热情诚恳，真挚亲切；在她的面前，真使人禁不住想从心里说出：啊，让我们所有的医生都能够是这样的吧。为了让高骏涛早一点安静地休息，那位女医生给他检查了一下身体，问他还需要些什么后，就和卫生员一起告辞出去了。
高骏涛也确实感到有些累了；他在床上躺下来。床铺垫得很厚，很软和，被褥都发出一股新棉布的好闻的气息。他注视着低矮的坑道顶板，想着：刚才这位女医生似乎很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那略有些清瘦的脸，和那长长的睫毛下的一双明静柔和的大眼睛，那温婉而真挚的笑容和安详的目光，都带给人一种十分熟悉的印象。但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呢？他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生活中，这样萍水相逢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激烈的战斗岁月尤其是这样。尽管对这位女医生的印象是这样深，可是乍想起来，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躺在床上，高骏涛好一阵没有睡着。他想起今天一天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太有意思了。早晨，他怎么会想到几个小时后会在这前线的地面部队的坑道里呢？
不知自己跳伞遇救的报告传到机场没有？部队的同志们一定都在惦着自己吧！
是啊，那种战友和同志的感情多么深啊，整个部队就像一个亲密无间的革命大家庭一样；尽管他们这个空军部队是新建不久，很多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来自不同的地方和单位，但是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们都团结得那样紧密，阶级感情和革命友谊都是那样深厚。高骏涛已经用自己的全部感情，深深地热爱这个新的战斗集体了，就同他曾经那么深刻地热爱那个培养他成长起来的陆军步兵部队一样。虽然他仅仅离开机场还不到一天，可是他多么想念自己的部队和那些亲爱的战友们啊！
这时候，他自然地想起了中队的那几位同志。在今天的空战中，他们真正变成了一个无敌的战斗集体，互相支援配合得多么好啊！尉迟恒和程双虎不用说，他们这一对双机，今天又打出了新的水平，他们不仅自己创造了辉煌的战绩，而且时刻注意和高骏涛江文玉的双机协同，这才使他们中队发挥出以一当十的威力，胜利完成了拦截敌机的任务。高骏涛又怀着喜悦的心情想到江文玉，这个热情敏锐，好胜心强的年轻战友，进步多么快啊，他充分吸取了上次空战的教训，在今天的战斗中真正发挥了他的巨大力量。在这次战斗中，他感到对江文玉更加了解了，他们的心联结得更紧了。
高骏涛还怀着亲密的感情，想起了柯万昌。这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战友，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更加为自己的遭遇担心吧？高骏涛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今天早晨，他们刚到机场的时候，看见柯万昌仍在飞机旁边忙碌。他对飞机的爱护真比自己的生命贵重，他用这种严格的责任感来要求自己，也用这种责任感来教育和要求机组的年轻同志。他们对飞机的维护是那样一丝不苟，连机身上沾了指甲大的一点油迹也要擦得干干净净。今天早晨，当他看到柯万昌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时，知道他又在机场干了一个通宵。当高骏涛想留在飞机旁边帮着干点活时，柯万昌却亲切而坚决地推开他：“你去休息会吧，有你忙的时候。地面的事你别操心，都有我们。”“都有我们”，这简单的几个字里，包含着多么深厚的情感，包含着空地勤人员之间的多么亲密的关怀和信任啊！每当高骏涛驾驶着战鹰到天空战斗时，他感到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在飞机上，仿佛那些地勤同志们也同他一起到了空中，他们的心都和他紧紧连在一起，他带着他们的决心和力量，他的耳旁时刻响着战友们热情鼓励的声音。
多少战友的辛勤劳动，多少同志的心血结晶，保证了空战的胜利。高骏涛不觉又想起政委祁征远说过的这样意义深刻的话：“如果说在我们空军部队有什么新的特点的话，那就是：在我们空军，更应当继承和发扬我们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和作风。分秒必争的时间准确性，要求我们高度的步调一致，服从命令听指挥。战斗岗位分工的复杂性和科学性，要求我们更具有团结友爱的集体主义精神，战斗中互相支援和密切协同。空中活动的高度机动性，更需要我们有严格的组织纪律和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现在，高骏涛对政委这些话的意义体会得更深刻了。正因为在我们的部队里，有无数的这样具有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战士，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刻苦认真地执行着党交给他们的工作任务，我们的部队才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地有力，我们的铁拳打出去才是那样无敌于天下的。
后来，高骏涛又想起了今天的空战。他想起今天在空中，自己的飞机被敌机击中的经过。战斗开始时，他就看见了那个从眼前闪过去的老对头——那涂着癞蛤蟆一般保护色的机身上，有两道显眼的黄杠，和一串黑色的骷髅头——这正是那个号称“空中霸王”的凶恶敌人，美洲虎大队的大队长和战术专家研究小组组长——亨利‘麦克金。这个阴险狡猾的家伙，多次逃过了我们的炮弹的攻击，可是却多次偷偷袭击了我们的飞机。据那次小江在受伤回来后叙述他被击伤的经过时，讲到有一架敌机身上的标志，也肯定是这个危险的敌人。今天，高骏涛的飞机第一次负伤，也是受到他的攻击，只是因为江文玉在后面配合掩护得好，他的恶毒的攻击才没有完全得逞。后来，他大约看见在这里捞不到什么便宜，就向海面飞去了。因为他们中队当时正担负着牵制敌人机群的任务，高骏涛没有去追赶它。但是，高骏涛当时却在心中下定了“一定要击落它”的决心！
高骏涛躺在床上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他听到外面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好像是在坑道的外边很远的地方。不一会，坑道走廊里边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人们说话的声音。他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战斗情况，一种战士的责任感和本能使他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并用很快的动作迅速登上飞行皮靴，系上挂手枪的皮带，拉开门大步地冲了出去。
走廊上正是～片紧张忙碌的战斗气氛。隔不远就挂着一盏风雨灯，灯光有些发黄，使坑道里好像雾腾腾的。许多人在匆匆忙忙地来往着：一边抬着躺了伤员的担架进来，一边扛着空的担架出去。灯光下看不清人们的脸色，高骏涛只看出那些来往的人中间有战士、民工，也有朝鲜老乡。他立刻看出来这一定是外面发生了严重的战斗。
高骏涛决定赶到坑道外面去，在战斗中能帮助干点什么也是好的。爆炸声还在不断地响着；高骏涛大步匆忙地随着人们向坑道外面走去。
这时，迎面一个走过来的人认出了他，惊讶地问：“同志，你起来了？”
高骏涛看时，正是刚才那个带他来的卫生员，大约是刚在外面工作过，跑得很累。高骏涛急忙向他问：“出了什么事？我也是个战士，请你们给我战斗任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