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胜刚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道：“他们的心情我都可以理解。不过我认为，把战术问题的争论，说成是两种思想的斗争，是有些太过分了。”
祁征远沉默了一下，严肃而温和地说道：“不，老孟，我认为团长和高骏涛的看法并不过分。你所以直到现在思想还不能转过弯来，正是因为你还只认为这场分歧仅仅是战术问题的争论。就拿你们几次被敌人战斗机拖住的情况来说：第一次我们是没有经验，可是第二次为什么又上了当呢？敌人的狡猾是一个方面，但同时也利用了你那种来者不拒，见面就打的作战指导思想。一个飞行员，如果只单纯追求击落敌机，那就会急躁蛮干，打莽撞仗；一个指挥员如果只单纯追求击落敌机，那就会迷失政治方向，把整个部队引上错误的道路，给部队的建设和成长带来更大的危害。”
孟胜刚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道：“从理论上，我也同意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可是当前，我们应该从部队的实际水平出发。一般国家不说，就是在世界上几个武器最先进，科学最发达的国家，他们从建立空军到参加大规模空战，都花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而且还都不是在像我们这样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进行战斗。而我们部队从建立到现在，才仅仅几个月，而且敌我力量的差距又如此悬殊。我认为能做到现在这样，击落敌机，避免损失，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祁征远明确地指出道：“这正是我们的根本分歧所在，孟胜刚同志。它实质上涉及如何理解我们从战斗中成长壮大的建军方针。是依照常规，因循守旧，走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空军的老路；还是遵照党中央的正确决定，充分相信自己的力量，敢于斗争，大胆实践，闯出我们自己发展空军的道路。来者不拒，见面就打，看起来好像很有勇气；但实际上，还是不相信我们的战士有从战术上压倒敌人的能力，不相信我们能迅速从战斗中成长壮大的拼命主义思想的反映。拼命主义是保守主义的另一个极端。你对歼敌保桥的任务，为什么总感觉顾此失彼，兵力不够？你对那些比较大胆的方案，为什么总是持怀疑态度？这一切不是互相孤立的现象，确实值得你认真地从思想上找一找原因。”
孟胜刚听着，心情受到震动地看了祁征远一眼，又低下头，沉重地思索起来。
大海的涛声哗哗地响着。
祁征远一面把自己的烟包递给他，一面真挚地说道：“老孟，你从航校调来以后，确实对部队建设做了很多工作。可是，由于你过分相信那些外国的‘经验’，片面强调空军和空中斗争的特殊性，忽略了我们人民军队的本质；你过去也在陆军工作过，经历过革命斗争的考验，为什么就忘记了我们克敌制胜的根本因素呢？
你想一想：当我们从井冈山拿着梭镖大刀开始闹革命的时候，靠的什么？我们用小米加步枪打败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消灭八百万全副美式装备的蒋介石军队，靠的是什么呢？主要还是靠从实际出发，创造出适合我们自己的战略战术；靠革命战士的阶级觉悟，靠无产阶级的斗争精神。今天，我们在空中这个战场，也千万不能忘记这一条根本啊！”
孟胜刚沉重地抬起头来，手里拿着刚刚卷好的一支烟。祁征远为他擦着火柴，把烟点燃，孟胜刚接触到政委那满含着对战友热情关怀的目光，心情格外激动
祁征远也点燃自己的烟斗，吸了一口，向远处海上望了一眼，又向孟胜刚道：“上一次对高骏涛问题的看法，你后来虽然也承认自己对这个战士没有看准，但是思想上并没有真正得到教训。它的实质，也和今天的这个问题是一致的。当前，在我军建设发展的这个新的历史时期，特别需要我们保持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和清醒冷静的头脑。不管我们的军队多么现代化，武器多么先进；归根结底，我们的胜利还是靠地面，靠步兵，这是我们建军目的根本所在，是我们人民军队的本质所决定的。
我们的行动要为这个伟大的战略方针服务；如果只是单纯为几场空战的胜利，只看到击落敌机的数目，看不到整个斗争的目的和意义，不从战略全局的高度考虑问题，那就会迷失方向，走上单纯军事观点的错误道路。”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那段岩石嶙峋的海湾，登上了一块巨大的礁石，前面的视野变得更加广阔高远起来。大海的波涛在礁石下面汹涌地冲击着，远处天空乌云怒卷，正预示着一场凶猛的暴风雪越来越临近了。
祁征远看着孟胜刚沉重思索的目光，知道他此刻内心受到了触动，思想斗争异常激烈。祁征远知道，孟胜刚是一个有着坚强自信的同志，要改变一个已经形成的思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应当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从自己斗争中寻求答案，这样的转变才是真正从实践中得到的，才是有牢固的思想基础的。因此，祁征远沉默了一瞬，向孟胜刚亲切热情地说道：
“老孟，当斗争中遇到困难和问题的时候，经常想一想我们曾经走过的战斗道路，是很有好处的。我们回顾过去，不是为了故步自封，停滞不前；而是为了增加勇气和力量，更快更好地前进。”
孟胜刚感激地望着祁征远；刚才在心中压着他的那个沉重的东西，仿佛渐渐地开始解脱出来了。他只是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政委。”他那坚定的目光，说出了自己心中没有说出来的复杂的感情。
大海的波涛在他们的脚下轰响；一道道海浪起伏地向岸边涌来，有力地冲击着岸边的岩石，飞溅起白色的浪花。祁征远望着海面，充满感触地说道：“你看这大海的波涛，多么澎湃有力；它的力量正是靠无数的后浪推动前浪造成的。我们的革命事业也是这样，共产主义的宏伟目标，需要多少代人的努力奋斗才能够实现；我们的革命队伍，也需要不断造就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新的战士，才能保证我们的事业永远朝气蓬勃，保证我们的步伐永不停顿，最终胜利实现人类那个最光辉灿烂的伟大理想。”
孟胜刚听着祁征远这充满激情和深刻哲理的语言，看着面前涌来的那无穷无尽的汹涌起伏的波涛，不禁也感到心潮澎湃，全身充满了激情和力量。
回到宿舍后，孟胜刚还仔细地回味着他和祁征远在海边的这场难忘的谈话。他的耳边仿佛还响着大海汹涌的涛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特别是祁征远提醒他：当斗争中遇到困难和问题的时候，想一想我们曾经走过的战斗道路，想一想我们身上曾经有过的那股革命的锐气和朝气这些话，把孟胜刚的思路，带到了他参加革命队伍以后，那些热烈而珍贵的战斗生活的回忆里。他激动地想起了自己学习飞行的过程，想起了那些令人难以想象的创造奇迹的日子。是啊，我们的空军，是在怎样艰苦的战斗环境里开始创建起来的呢？当时我们依靠的又是什么力量？这一切，对于亲身经历过这场斗争的孟胜刚来说，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孟胜刚记得，那还是在解放战争刚刚开始的一九四六年。在党中央的卓越远见和亲切关怀下，他和一批刚从烽火弥漫的战场上下来的同志，到我们刚刚筹建起来的第一所航空学校去学习飞行。可是在这个航校里，根本没有一架完整的飞机；有的只是一个受到严重破坏的机场，几间倒塌的营房，和一些残缺不全的破烂的航空器材。刚刚人校的空地勤学员们，就自己背着干粮，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暴风雪，到机场周围的乡村里去寻找搜集日本侵略者丢弃的航空器材。就这样，东找一个机身，西找一副机翼，经过杌务人员们千方百计地克服困难，修修补补，终于凑起了几架勉强能用的飞机。他们就在这样的飞机上开始了我们人民空军第一代飞行学员的战斗生活。那是些怎样艰苦的岁月啊！说那些飞机只是“勉强能用”，是一点也不夸张的：有的飞机飞着飞着，螺旋桨就突然脱离机体飞出去了；有的飞机在着陆时，轮子就突然离开起落架先回到了地面。但就是这样凑凑合合的几架飞机，零件也不够用；因此这架飞机飞行时，就要把另一架飞机上的螺旋桨、轮子拆下来装上去。
轮胎气压不足的时候，他们就用自行车上的打气筒打气；飞行员和机械员们排起队来，轮流着干。这些困难，没有压倒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革命战士。他们乐观而自豪地把自己的航校称为“举世无双的高级航校”。是的，在全世界的空军发展史上，恐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座这样的航校，更找不到在这种航校里学习的这些坚韧不拔的飞行学员的。
当时，解放战争正在紧张进行。他们所在的地区环境还十分艰苦，航校的生活条件极其困难。他们遵照党中央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指示，自己动手，在倒塌的破营房上一块砖一块瓦地盖起宿舍和课堂。隆冬季节，机场上北风刺骨；当时没有皮飞行服，他们就用棉絮裹在腿上，抵御空中的严寒。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在飞机旁边，咬着冰冷的苞米饼子充饥，喝几口开水，又继续进行飞行训练。但是，一个崇高的理想鼓舞着他们；早日为人民学好飞行的迫切愿望给了他们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他们决心在这极其艰苦简陋的环境中，排除万难，为即将获得解放的伟大祖国早日创建起一支强大的现代化的空军。
后来，连几架破旧的、勉强可用的初级教练机也完全不能使用了。为了早日学好飞行，他们提出直接到高级教练机上进行训练。这个提议，使有些思想保守的人大吃一惊；他们认为这是航空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按照规定，从初级教练机，到中级教练机，再到高级教练机，这是一段绝对不可逾越的步骤。根据外国培养飞行学员的经验，至少需要二百小时的飞行基础，才能谈到去学习高级教练机。但是，就是这些刚上初级教练机不久的革命战士，勇敢地打破常规约束，创造了航空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他们不仅很快掌握了高级教练机的飞行技术，而且都取得了十分优秀的成绩。
想起这些珍贵的、激动人心的事情，孟胜刚就感到充满了一种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力量。也许这些事情，直到今天某些人还是不完全相信的。那时候，创造那一切人间奇迹的根本因素是什么呢？还是靠每个革命战士的无产阶级觉悟和对党的飞行事业的高度责任感，还是靠我们人民军队英勇无畏，不怕困难的光荣革命传统。也可以说，这样的奇迹，只有我们共产党人，只有我们用崇高的理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才能够创造出来！
可是，为什么在今天，自己就忘记了这些刚刚过去的珍贵的历史，反而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忘记了保证我们一直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呢？
这时，高骏涛那热烈坚定的目光和那些充满力量的、斩钉截铁的语言；老郝的深挚而亲切的谈话；团长的严肃而直率的批评；政委的那些透人肺腑的真理的声音；都像潮水似的一浪接一浪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回想起自己的这一段工作，确实产生了重技术轻政治的倾向；虽然口头上也讲政治工作的重要，但心里总认为技术问题是当前的主要问题。由于立足点错了，因此考虑一切问题都只是从数量和技术出发，以致不加区别地把我们和敌人的力量等同起来进行对比，确实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另一方面，也正如政委在海边指出的，自己把过去经历的斗争当成了停止前进的包袱，渐渐失去了一个革命者最可贵的朝气和锐气，和高骏涛那种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大无畏精神比较起来，自己的思想确实落得很远了。如果不是周围战友们的及时帮助和提醒，不是那些伟大的革命斗争实际给他带来的启示，他也许还会固执己见，在指挥思想上的错误倾向还会发展得更加严重，给当前的战斗和党的飞行事业带来的危害就更大了。
孟胜刚想到这里，全身充满了新的战斗的力量和勇气；他毅然地从桌上拿起飞行图囊和工作笔记本，走出坑道，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一大队的飞行员宿舍那边大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