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骏涛从机场战斗值班后回到宿舍,听说江文玉已经接回来住在卫生队的休养所,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急不可待了。匆匆吃过晚饭,他就回到宿舍,把这两天留下来的苹果全都拿出来,塞满了飞行服拉链的里边;又把今天接到的从祖国首都寄来的两封小学生的慰问信,放进口袋里。为了抓紧时间,他连尉迟恒和程双虎都没来得及告诉,出了宿舍就连奔带跑地向着休养所那边赶去了。
休养所在一个小山岗的下边,离他们飞行大队的宿舍还有挺远的一段距离,是一座被茂密的树林遮掩住的工字形平房。高骏涛上次看小顺玉时来过这里。休养所的大门上挂着厚厚的棉布防冻门帘;高骏涛走进门去,里面挺暖和,但是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大约医生和护士们都吃晚饭去了。病房里安静得很,好像没有人住似的,这使他立刻自觉地把脚步放轻下来。他站在走廊中间,向两头张望,还是没见一个人影。他不知道江文玉住在哪一个房间,想冒冒失失喊一声,又怕惊动了别人。正在这时,只听后面响起了一个女同志的声音:
“同志,找谁?”
高骏涛急忙转过身来,看见是一个身穿雪白工作服,扎两条短辫子的姑娘,原来是丁玉兰。丁玉兰看见是高骏涛,不觉也惊喜地叫了出来:“哟,是高中队长!来看小江的?”
“对呀,对呀。”高骏涛回答着,一面感到格外亲切地问:“你值班?小江住在哪儿?”
“就在那边第四个房间。”丁玉兰指着后面说。
高骏涛再不说话,立刻高兴地朝后面跑去。但是丁玉兰忙阻止他道:“哎,哎,往哪儿跑啊?你怎么一高兴,连病房的规矩也不懂啦?”
“怎么?”高骏涛惊异地看她一眼,又要求道:“别开玩笑了,小丁。这又不是嘿,你不知道我的心情,你就让我快去看看他吧!”
“高中队长,这可跟上回看小顺玉不一样。”丁玉兰为难地说道,“医生叮嘱过,现在一定得让小江好好休息,没有特殊情况,任何人不能随便去看他。”
“是啊,”高骏涛连忙点点头,又固执地请求道,“可你知道,我们我们不是一般的,是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那也得经过医生批准。”丁玉兰仍然毫不动摇地说。她今天情绪很好,故意想同他开开玩笑。
“这”高骏涛没话可说了。要是在平时,他决不会再纠缠下去。可是今天他想了想,又恳切地说道:“我求求你好吧?小丁,就通融这一回。一回,怎么样?好小丁同志”
“哼,这会又叫起‘好小丁同志’啦!”丁玉兰看着他那着急的样子笑了,却故意地逗他道,“上次我组织篮球比赛,到你们房里去,刚问了一句,你们那个双虎就嚷——”她学起他的声音来,“‘对不起,我们没工夫参加!’好像我是个要债的,连句话也不让人说清就顶回来了!这些我还都记着啦!”
高骏涛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又着急,又不好生气,只好抱歉地道:“真对不起,那天我们正在研究战术,闹昏头了,对你态度不好。我代表双虎向你认错,好吧?”
丁玉兰不觉扑哧地笑了,看他真的在诚恳地认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是被他那真挚的态度感动了。她故意犹豫了一下,才叹口气道:“嗨,我这个人就是心肠太软,有什么办法呢?经不起人家的三句好话。”
高骏涛从她的话里听出答应的意思来,不觉惊喜地问:“你同意了?”一面就往里闯。
“哎——别急呀!”丁玉兰又挡住他说道,“还有条件啊。”
高骏涛只好又站住,性急地望着她问:“什么条件,你快说吧!”
丁玉兰望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第一,时间不准长;第二,说话不准多;第三,不准谈你们飞行上的事儿。你看,行不行?”
“行,全行!”高骏涛无可奈何地满口答应。
“只要违犯了一条,我就再不准你们谈啦!”
高骏涛略一犹豫,点头道:“好吧,全依你!”
丁玉兰这才高兴地说道:“好,走吧!”
他们穿过那条连接前后两排房子的走廊,到了后面的那排病房。一路走,丁玉兰一面告诉高骏涛:团首长们刚才也都来看过江文玉。政委还在那里坐了好一会,跟江文玉谈话的时间很长。高骏涛来的时候,政委才走不久。听到这些,高骏涛又想起政委那深沉热情的目光,和他那些透人肺腑的语言,不禁感到:对江文玉来说,政委的谈话一定会是一个意义深远的新的起点。
丁玉兰带着高骏涛走到一间病房前,先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立刻传出江文玉那熟悉的年轻热情的声音:
“请进!”
丁玉兰推开房门,只见江文玉上身只穿一件衬衣,没戴帽子,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哑铃,正在上下左右地挥舞着,脸上已经累红了。他一抬头看见了跟在丁玉兰身后的高骏涛,惊喜地把手里的哑铃一扔,立刻扑过来兴奋热烈地喊了一声:“中队长!”他们就像离别了很久又碰到一起的亲人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经过那一场激烈的空战,他们更深刻体会到空中战斗友谊的可贵了。这两个亲密的战友,又面对面站在一起,激动地笑着,仿佛相隔了很久似的,仔细地打量着对方。高骏涛看到,江文玉还并未怎样消瘦,也没十分显出经过海上跳伞后的艰苦搏斗和回来这一路长途跋涉后的疲劳的痕迹;他的脸上仍然是那样的朝气蓬勃,热情焕发,一双富于幻想的大眼仍然是那样的明亮有神,全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高骏涛拉住他的肩膀左看右看,一面兴奋地问:
“怎么样?没伤着哪儿?一切都好吗?”
“一切正常,完全可以进入‘一等’!”江文玉笑着在高骏涛面前一边跳着说。
“快穿上衣服吧,运动员同志。”丁玉兰一面在房里收拾江文玉刚才丢在地上的哑铃,一面忍住笑说,“要是感冒了,你连‘三等’也进入不了啦!”
他们都笑起来。高骏涛也连忙向江文玉道:“说得对。快穿上衣服!”
江文玉一面穿着毛衣,一面感激地向高骏涛笑着说道:“今天,恰好碰见我们这位运动健将值班,悄悄弄回来一副哑铃,给我的体育锻炼帮了大忙啦!”
“帮忙也没讨好呀!”丁玉兰顽皮地说道,“刚才你们一激动,你把哑铃一扔,差点连我的脚都砸啦!”
“对不起!”江文玉笑着向她表示歉意。
这时,高骏涛从飞行服拉链里面把苹果拿出来,放到小桌上,一面热情地向丁玉兰说道:
“小丁,来吃苹果!”
“谢谢。”丁玉兰笑道,“不过,我们也有纪律,工作时间不能吃东西!”
“那你拿几个回去吃!”江文玉说着,从桌上抓起几个苹果来递给她。
“对不起!”丁玉兰笑着摇摇头道,“病号的东西,按纪律更不能吃!”她跑向门口,回头向他们说了句:“你们谈一会吧,高中队长。不过得记住条件!”说完,她拉开门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真厉害!”高骏涛看她走了,立刻兴奋地说道:“小江,你的新飞机已经给你准备好啦!”
刚说一句,只见丁玉兰又突然把房门推开,好像早就料到他们会这样似的,抗议地叫道:“看,怎么刚一转身你们就忘了!不行,对付你们这样人,不厉害点可不成!我呀,就在这儿守着,不走啦!”她说着,真的搬了个凳子放到门口,坐下去背靠着墙旁听起来。
高骏涛看她这样,恼火也不行,又无法可想地看了看江文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为难地向丁玉兰请示道:“那——你让我们说些什么话呢?”
“除了飞行上的事,什么都成!”丁玉兰爽快地说道,“比方生活,学——噢,学习不行,一谈又要谈到飞行了;生活里边的事儿不是也多得很吗?”
听她出了题,高骏涛愁苦地望着江文玉,他们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生活”高骏涛咕噜着,摘下帽子着急地搔着他那生出了短发的光头。
江文玉也费劲地想着。他两眼发亮,突然灵机一动,欣喜地向高骏涛要求道:“中队长,那你,你就给我讲一讲‘它’的事吧!”
“他?”高骏涛不解地望着他问:“谁?”
“就是就是‘它’嘛!”江文玉连比带划地竭力想说明自己的意思,看高骏涛还有些不明白,于脆做了个空中动作的手势,“你忘了,就是那个你最喜爱的那个‘它’嘛!”
“噢——!”高骏涛忽地恍然大悟,高兴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说的是那个‘它’呀!不就是那个那个最逗人喜欢的家伙吗?嘿,提起它来,没有不说好的!简直叫人看见了一步也不想离开啊!”
“是啊,是啊!”江文玉热烈地接着说道,“你们最近没给它再帮帮忙,赶紧替它再准备好”
丁玉兰在门口留意地听着他们的话;这时,听他们说起这些来,不觉又不好意思又感到放心地悄悄笑了。
“当然要关心啊!”高骏涛立刻跟着江文玉的话接下去说,“告诉你,他们最近又准备好了一个新的,打扮得可漂亮了!谁见了谁都高兴:论模样——那可真是百里挑一!”他一面往下说,一面想着词,还不时用手势补充着:“身材呢——那是一般高也是推光头头上有那个尾巴上还有”
“哎,哎!”丁玉兰听出了他们谈话的问题来,急忙站起,进房来叫道,“你们这谈的是什么呀?一会儿像男,一会儿像女;到底是男是女呀?”
“当然是女的”高骏涛连忙认真地,“我们谈的是一个同志的对象”
“对象还有剃光头的?还有尾巴?”丁玉兰追问。
“这”高骏涛无法可想地看看江文玉,说不出话。
“哼,我可知道你们在这儿谈的是什么样的对象了,连我都差点上了你们的当!
”丁玉兰故意生气地说道,“好吧,对不起,现在时间到了,走吧。”
“小丁,”江文玉望着她要求道,“刚才你不是答应了的?怎么又变了呢?”
“谁叫你们不守规定啦?”丁玉兰反过来质问道,“你们一谈起飞行来就没个完。
到时候你的身体恢复不过来,航医不签字同意你上天,又该急的往床下跳了!”
江文玉感激地向她笑道:“我们一定不谈多。小丁,只谈五分钟,你看行不行?”
丁玉兰迟疑了一下,终于干脆地说道:“得了,五分钟你们能谈什么?我看,给你们十分钟,可一点儿不许再超过。行不行?”
“当然行,当然行!”高骏涛和江文玉都感到喜出望外地说道,“小丁,你可真好!”
丁玉兰笑了一笑,端起凳子来,带上房门走了。能为他们尽一点力量她是高兴的,如果允许的话,她真不愿限制他们的时间。她了解飞行事业对于他们有着多么强烈的吸引力;她也知道今天这两个人的心里都有多少话要向对方倾吐啊。
不过,此刻在病房里,当这两个亲密的战友在回想到昨天的那一场战斗的时候,却反而一瞬间变得沉默了。
江文玉激动地站在高骏涛面前,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中队长!”他看着他,许多话一下不知怎么说好,激动的泪水在他眼眶里滚动,半天江文玉才说了一句:“我对不起你!”
高骏涛亲切地笑道:“快别这么说,小江。应当高兴,这一仗你击落了两架敌机;更重要的是,我们识破了敌人的新战术,取得了经验,为今后更大的胜利打下了基础。要说教训,最大的是我这个中队长对你帮助不够,思想工作做得不深不细。”
“不!”江文玉激动而惭愧地说道,“中队长,全怪我没有接受你的批评!还把那些危险的思想情绪隐藏了下来。”
高骏涛真挚地向江文玉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困难和挫折,有时也是好事情;它会给我们带来教训,激励我们更好地前进。问题是:当你摔了跤的时候,是光躺在地上喊痛呢,还是站起来勇敢地继续前进呢?我相信你,一定会勇敢地继续前进的!”
江文玉从中队长那斩钉截铁的声音里,深刻地体会到他这些话的分量和深挚关怀的情感,也充分感受到那种真正的战友之间的最珍贵的信任。是啊,从这一次战斗中得到的经验和教训,对于他江文玉是多么的宝贵和深刻!正像大自然有着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一样;人的一生,也很少能是一帆风顺的。固然,教训带给人的大多是沉重和痛苦;但对意志坚定的人,决不会被这种沉重和痛苦的感情所压倒,而只会激发出新的力量,更加勇敢地前进。当江文玉在空中被偷袭的敌机打中着火后,一切挽救的方法都已失去作用,眼看整个飞机要燃烧爆炸,他不得不立刻跳伞。这时他的那种痛苦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的。强烈的悔恨、忿怒和痛心的感情交织着,使他觉得整个部队的荣誉,自己中队的荣誉,以及他们机组的荣誉都因为他的错误行动所造成的损失受到了影响。在降落到荒凉的大海里以后,他考虑的不是自己当时处境的危险,而是更多地担心着中队长的安全;当他一面用全部力量同海上汹涌的波涛进行搏斗,一面在心中急于回想着这一场战斗的经过,回想在自己被击中的那一瞬间他和敌机的位置他痛苦地想:如果当时他和中队长的飞机一直在一起,肯定一切就会两样了。然而,正是自己邀功心切,离开了整个部队,离开了战斗的集体,离开了长机,才产生了这样严重的后果。想到这些,他就更加感到悔恨和痛心。祖国人民为了捐献一架飞机,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地勤战友为了保证空战胜利,在每一架飞机上灌注了他们多少心血;飞机上带着他们的希望,也带着他们对空军战士的信任。而他,却没有能够对得住这种信任。这时,江文玉沉默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