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天从车站到机场这一路的情景,他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位站在松树下的朝鲜女防空哨兵。她那圆圆的孩子气的脸,黑黑的热情的大眼睛,为什么在他的记忆里显得那样地熟悉和亲切?他究竟在哪里见过她呢?他竭力地想着,想着,搜寻着他过去生活中接触过的各种人物的形象。突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挂包,从里面拿出那包祖母交给他的父亲的遗物,打开来,拿起那张永吉大叔的照片,看着一切都明白了,照片上这流露着亲切的微笑的圆脸,这闪耀着乐观的热情的光芒的大眼睛,都和这位朝鲜人民军的女战士多么相像!
难道生活中真有这样的巧事,他今天碰到的这位姑娘就是永吉大叔的女儿吗?江文玉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朴信子;真可惜,他不知道永吉大叔是不是姓朴。那时候,他只知道他叫永吉大叔,今天,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巧事的话,那该多好啊!永吉大叔牺牲已经整整十年了;这位优秀的朝鲜革命者,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那样坚定而忘我地进行斗争,把自己的鲜血洒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果朴信子真的是永吉大叔的女儿,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情况呢?遥远的童年那些珍贵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出来:每次永吉大叔到他们的家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地活跃,亲热;他常常把幼小的江文玉抱在膝上,教他认字,教他唱歌,还给他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那时候,在江文玉幼小的心灵里,认为中国和朝鲜,是那样亲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永吉大叔和他的父亲那样亲如兄弟,永吉大叔的命运和他们一家永远联系在一起一样。朝鲜,这就是永吉大叔的家,这就是无数像永吉大叔这样的人住的地方;当时江文玉这样天真地想。而现在,他已经真正踏到朝鲜的土地上,继承父辈的遗志,完成父辈们没有完成的共同事业,为战胜两国的共同敌人——美帝国主义而进行斗争。当他刚刚听到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的消息,还没有参加志愿军以前,他就暗暗地在心中向祖国,向朝鲜人民立下了这样坚定的誓言!
现在,他看着父亲和永吉大叔的照片,仿佛他们也都这样期望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还是那样乐观而坚定,闪耀着充满胜利信心的光芒。江文玉又拿起那张用朝鲜文写的信,他不认识那上面的字,只记得祖母在交给他这些遗物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这信是她到监狱里去给他们拿破衣服回来补时,在永吉大叔的一件破夹袄的夹层中找出来的。她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总是他们两人的笔迹,当时也不能找别人看,甚至也没有来得及问一下永吉大叔本人。他们牺牲后,她就一直小心地把这信珍藏起来,这是亲人们唯一的遗物啊!今天,在朝鲜的土地上,看到了朴信子后,江文玉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希望:也许,这正是当初永吉大叔给自己的亲人留下的一封信,相信在胜利后总有一天会交到他们手里的吧?那么,他江文玉当然要义不容辞地担起这个责任。想到这里,他决定了,一定要尽快地同那位朴信子取得联系,不管她是不是永吉大叔的女儿,他都要把这张照片和这封信拿给她,即使不是,她也一定会帮助他找到永吉大叔的亲人的。可是,怎样才能同那位朴信子同志取得联系呢?
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江文玉回头一看,原来是程双虎。他光着头,那总是乐乐和和、带着笑意的圆脸上,红光满面,大约是刚刚在外面进行了体育锻炼的。
他走过来,用他那好听的河北口音望着江文玉问:“中队长还没有回来呀?”
江文玉站起来笑着向他让座。他们的年龄差不多,可是想到程双虎那传奇般的战斗经历,江文玉总觉得他比自己老练和成熟得多,因此也对他特别尊敬。
“写啥?”程双虎看见他桌上摊开的本子,挺感兴趣地凑过去问:“写日记呀?”
他接过江文玉递给他的日记本看着,被江文玉流利而整齐的字迹所吸引,乐呵呵的圆脸上笑得那样憨真,一面啧啧地称赞着:“这小字写得多带劲!”他抬起头来亲切而诚挚地望着江文玉说道:“咱们订个合同吧,小江。往后你教我文化,行不行?我一定当你的好学生。”他的眼里闪耀着渴求知识的光芒,那样令人感动。
江文玉谦逊地笑着说道:“我学习得也很不好。来这里我还是个新兵,特别需要向你们这些有战斗经验的老同志学习,以后还要你多帮助哩。”
“打仗是打仗,可这个也是一场硬仗啊!”程双虎坐下来,从军服口袋里拿出一支用布套子套着的钢笔来;那个黄色布套子大约是他自己缝的,针脚很粗,上面还有一个红五角星。他从布套里抽出一支黑杆的钢笔,一面说道,“这是党中央号召向文化大进军后,我攒了几个月津贴费买的。笔可是好笔,就是这字写不好。”他说着,向江文玉要过一张纸来,专心地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完了,自己端详着,爽朗地笑道:“我这个名字,笔画特多,总也写不好。那时候,一个文化教员对我说:‘你写的那个虎字尾巴太长,翘着又高,像个野老虎。’他在黑板上给我划了个方框框,在框框里头写了个‘虎’字,说:‘要像这个动物园的老虎,呆在笼子里头,服服帖帖,这就好啦!’我说:‘教员同志,打死我也不情愿做动物园的老虎,就让我做野老虎好啦!’”
他的话引得江文玉也笑了。江文玉被他那真挚坦率的态度所感染,也不再感到生疏和拘束,关心地望着他问:“小程同志,你真的一天书也没念过吗?”
“念过三天。”程双虎认真地说,“真的,就念过三天。那还是我八岁那年,放猪走过一家学堂,看见里面一些孩子在念书;回家我对妈说:‘妈,让我去念念书吧,准不误了放猪。妈说:‘黑蛋子(这是我的小名,妈给起的),学堂门哪是朝咱穷人开的呀,别尽惹祸了吧!’我说:‘我就想念书,惹啥祸呀!’妈叫我逼得没法,只好把最心疼的两只老母鸡卖了,给先生送礼,这才让我上学了。那时我又瘦又小,穿得又破,那些吃得油头胖脑的小地主崽子们就笑话我:‘哥儿们,哪儿跑来这么个小穷叫花子呀?’我一心怕给妈惹祸,任你嚷,我就不理。第二天,那帮小子更欢了,这个说:‘我知道了,这小子是个放猪的——猪倌!’那个说:‘猪倌也想来上学,真他妈老母猪也想吃天鹅肉哇!’那帮小子哈哈大笑,我气得喉咙里咕咕地直冒火,可是我想起妈的话,怕惹了祸再也不让我念书了,好容易把冒出的火又咽了回去。第三天,我刚一到学堂,那几个小子早就在算计我了。一个小地主崽子跳到我的桌上,指着我的鼻子嚷:‘你他妈来了两天,把穷人的晦气全带来啦,今天非得好好治治你!’旁边那些地主崽子就嚷:‘要他学狗爬!学狗爬!’我说:‘咱穷人从来没学过狗爬;你们谁要会爬,就先爬给我看看!’那帮小子一哄上来就要拖我;我心想:打架啦?就让你知道点穷人的厉害吧!我一顿拳脚,把那几个小崽子揍得连滚带爬,哇哇地哭喊着跑回家去了。可这一下真惹出了大祸,我们家租的地叫地主给抽了,三间草房也叫地主逼租给拔了,我爹还叫他们抓进县大牢里蹲了三个月大监! ”
程双虎讲到这里,沉默了下来;他那总是乐观开朗的圆脸也变得严肃而又沉重。
江文玉知道这是触动了他对往事的悲痛的回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一起来的这几个同志,还数我文化水平最高了。”程双虎沉默了一瞬,又恢复了他那乐观开朗的情绪,笑了笑说道:“比方咱们中队长老高,他就是羊倌大学毕业,一天书也没念过。可是在航校,不管是理论还是飞行课目,还数他成绩最好。你说这简不简单?”
江文玉钦佩地说道:“的确。刚到那天看他第一次飞特技课目,真不相信他也是刚从航校出来的,而且飞行时间比我们都少;后来咱们编到了一个中队,我做他的僚机,才发现他进步快不是偶然的,他真有那么一股突出的顽强毅力和钻研精神!”
“这你算说对了!”程双虎一提起高骏涛,情绪也显得特别兴奋地说道,“他这个人,就有这么股子牛劲!只要认定了一个正确的目标,就非得干到底,干好!任什么困难也挡不住他!”接着,又用一种十分亲切和崇敬的感情说道:“你还不知道吧? 他老早就想过学飞行,还为这个做了不少锻炼身体的准备工作!行军打仗也从没断过。听说他那会儿就总背着两个小石头狮子,一有空就练举重,锻炼臂力,你看他做起空中动作来多有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