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这几句也许是无心说出的话,却使高骏涛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他还没有答话,只见老人多皱的脸上猛一哆嗦,似乎听到了什么,急忙俯向地上的担架。
高骏涛也随着弯下身去,只见老人用手轻轻地揭开被子,露出了那个伤员的包满纱布的头。他只有嘴露在外面,这时正在喃喃地说着什么;高骏涛费力地听了一会,这才模模糊糊地听出是在说:“给我枪!同志们给我枪!别让我下去同志们”这使高骏涛的全身像火一般在发烧,心中比刀割还要难受。这时老人低声而决断地吩咐道:“快,叫医生!”
高骏涛应声站起来看看周围,大声叫道:“医生同志,医生同志!”
刚叫了两声,就看见那位姓谭的女医生从几副担架那边敏捷地跑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卫生员。跑到高骏涛面前,她急忙问:“怎么样?”
高骏涛还没答话,老人仰起脸来答道:“他在说胡话,身上烧得烫手了!”
女医生立刻蹲下二身去,看了看伤员的情况,以敏捷而熟练的动作检查了一下,抬头向卫生员低声果断地命令道:“再打一针!”
卫生员也用非常迅速的动作,从随身背着的药包里拿出注射器来,俯下身去专心地给伤员注射。
不一会,伤员渐渐地平静下来了。那边又有人在喊“谭医生”;女医生告诉卫生员注意观察伤员的情况后,又匆匆地赶过去了。高骏涛和老人站在担架旁边,也和卫生员一样地关心着伤员的情况。卫生员站起来,望着躺在担架上用被子盖住了的伤员,向他们两个人低声地说道:“是个班长,才十九岁。这回师里要给他记特等功。”他沉默了一会,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崇敬地低声说道:“他们班坚守一个l’J头,跟敌人整整顶了三天三夜。美国人在山下有一个团,还用飞机大炮把山上的石头都炸成了粉末,可是也没能占领山头。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用手榴弹;手榴弹打光了,就用炸药和爆破筒;这些东西都打光了,他们就用石头!敌人抢上山来了几回,可是都叫他们拼下去了;他们的刺刀不能用了,就用自己的拳头和牙齿!
到我们的大部队反攻上去的时候,他们班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敌人的武器弹药收集起来,一个人还在山头上坚持着。可是看到我们的大部队向山下的敌人冲锋后。他就昏倒在战壕里了。他的身上已经负了十几处伤,我们把他抬到包扎所的时候,他醒过来了一下,坚决不让我们把他送到后方去。他都哭了,要上级再给他枪,让他再上去给全班的同志报仇!后来他又昏倒了,我们才把他抬着送回来。可他一路都在说着要上前方去”
卫生员这样平静的、但却是激动人心的叙述,使他们好长时间还都沉默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老人忽然大声地嗽了嗽喉咙,一声不响地走了。高骏涛知道他是要到哪里去,也知道他去是为了什么。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也在突然加快了;他只想到整个朝鲜土地上的灾难,整个祖国对于反击侵略者的战士们的期望,想到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强盗不可一世的气焰这时,在祖国车站上欢送他们的母亲和孩子们,站立在阴沉的天空下目送着开赴前线的队伍的朝鲜老妈妈,还有那个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了志愿军伤员的朝鲜老大爷,眼前这个躺在担架上身负重伤的急切要回前线的英雄战友,都仿佛正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向他说着:到前线去,到前线去!现在只有这个压倒一切的思想,使他激动,使他再也不能平静。尽管他参军以来,在每一次鉴定上的评语都是一贯能服从组织分配,从没有违犯过战斗纪律。但是现在,这种集中到他身上来的仇恨和痛苦的力量,已经使他不再考虑这一切会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了。他已下定决心:如果在前面的那个大车站上能够找到一支开往前线的部队,他就请求他们把他编进队伍里去。他觉得自己的理由非常充足,等到打败了美国强盗再继续去学飞行吧;那时候,他会把党交给他的这个任务完成得更好的。
那位女医生又回到这里来了。她大约一直在这些担架中间检查和照应着。从她的身上,人们感到有一种亲切而庄严的感情。她向卫生员轻声地问了问伤员的情况,又蹲在担架旁边小心地揭开被子观察了一会,这才站起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现在,高骏涛离她这样近,他看出她的脸上显得那样劳累和疲惫,在她那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周围,隐隐有一道发青的眼圈;虽然天气这样冷,可是脸上还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她的负担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沉重的。可是她却担得多么稳;即便在刚才那最紧急的时刻,她的动作也是敏捷而细致、果断而沉着的。这时,她正用关切的目光看了看周围,当她的目光落到旁边的高骏涛身上时,她亲切地微笑了一下,感激而抱歉地说道:
“让你们受累了,真是对不起得很”
“不。”高骏涛真挚地摇头说,“这算什么呢?”
女医生仍然感激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又似乎感兴趣地问:“同志,你是在空军工作的?”
高骏涛沉默了一瞬,突然坚定而决断地回答道:“不,从前是。”这声音连他也奇怪。他看着女医生眼里那闪耀着希望的光芒突然消失了,不觉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女医生微笑地摇摇头说,“我看你穿的服装,想问一问。 ”
高骏涛不自觉地看看自己的蓝军裤,心情复杂地露出了一丝苦笑。从这位女医生做事的沉着老练看来,也许她的关心不只是仅仅出于好奇;从她那双闪着惊喜的光芒的眼里,明明可以使人感到刚才那个老人对他所表示过的心情。这是一些多么宝贵的情感啊!但是,高骏涛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他所要说的一切,他那难言的激动和复杂的心情都已成为过去。现在,当他已经暗暗决定了回到前线去的想法后,他的心情也感到了坦然,感到了一种从沉重中解脱出来的幸福和平静。
二十多分钟以后,空袭结束了。只有不多的一些人受了伤。幸喜铁路并没有炸坏,敌机投下的许多定时炸弹,也很快地被人们抢着搬开了。很多人在议论着,高骏涛这才听说他们刚才经过的一座大桥是敌机的主要袭击目标,在那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对空战斗;我们的高射炮击落了好几架敌机,但是,那座大桥也有几段被炸坏了。不过,这对于他们的前进并没有什么阻碍,列车决定继续开行。
他们又像刚才下车时一样,很快地把伤员抬上车去。这一次高骏涛跑得最快,拾得最多,他完全像个民工一样地跟着人们奔跑,心里不再感到沉重和压抑。当他决定了一件事以后,他就会有这种心情的。他们把伤员都安顿好,回到自己的车厢里的时候,高骏涛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坐到座位上拿起大衣,到大衣口袋里去摸手帕,可是一下呆住了,他摸出来的是一小团红色的毛线,再急忙到另一个口袋里去摸时,什么也没有。他的手帕呢?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一团红色的毛线了?
他急忙仔细地查看,又披到身上试试——却比原来的小多了。
糟糕,拿错了!一定是跟吉普车上那位女同志换错了!他这才记起当他上火车时,十分匆忙,是那位热心的司机老赵替他从汽车上拿下的大衣,当时接过来就放到座位上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他急忙把那件大衣拿下来,放到对面的座位上,一筹莫展地看着它。多么倒霉的事情啊,现在不但不能穿它,反倒还得加倍小心地去看护它了。还有这一小团红毛线,又怎么能把这一切还到她的手里去呢?
这时候,列车已经开行,速度也越来越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