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敌机的搏斗中,老赵的脸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精力集中而变形了。他两眼通红,望着从车前带着暴风一般的叫声呼啸而过的敌机,用力把着方向盘,不断地骂着:“龟儿子!来吧!来吧!”在紧张中,他突然转向高骏涛叫了一声:“来,给我支烟抽!”
高骏涛正忿怒地注视着敌机,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些抱歉地说道:“我没烟。 ”
“我上头口袋里有!”老赵仍然两眼紧张地注视着前面,大声说。
高骏涛动作迅速地从他上衣口袋里抓出一包揉皱了的纸烟和一个油腻的黑色打火机,替他点燃了一支以后,刚要把它们放回老赵的口袋去,又忽然想起来似的转向后面的苏秀云,急促而客气地问了一句:“你要吗?”
“我不会!”苏秀云摇摇头说。她用力按着那些因车子的剧烈颠簸而滚乱了的大衣和背包。
又是一阵尖厉震耳的呼啸,一串子弹在吉普车前面闪过去。老赵突然将车子一下扭向一边,剧烈的震动使苏秀云的身体猛地撞在车篷的铁架上,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到疼痛,就听见在刚才车子拐弯的地方连续响起了几声震耳的爆炸,一阵骤雨般的炸起来的冻土洒在吉普车的帆布车篷上,老赵的脸上和身上都溅了不少泥水。高骏涛关切地向他大声问道:“怎么样?”
“没啥子!连根汗毛也没伤!”老赵也激动而幽默地大声回答。他猛地吐掉了烟卷,抬起混合着泥水和汗珠的脸,关心地问道:“车篷没炸坏吧?”
“没有,一点没有!”苏秀云在后面大声回答。
他们三个人都高兴地笑了。这一刻,他们的心都连得那样紧,完全没有了隔阂和陌生的感觉,仿佛早就是一个战斗的集体似的。现在,尽管敌机还在疯狂地俯冲和扫射,尽管尖厉的呼啸声盖没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尽管发热的气浪每一回都像要掀翻这辆小吉普车似的卷起一片雪雾但他们三个却都充满着巨大的信心和力量,充满着一种必将战胜敌人的意志和勇气。这一刻,这艰难而宝贵的一刻,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都是一生也不会忘记的。
不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寂静持续了好长时间。这种寂静似乎反而有些叫人不大习惯;探头向车外天空注视着的高骏涛,这时回过头来坐好,眼里显出一丝胜利而轻蔑的光,他冷笑地向老赵说:“走了!”
“走了?格老子?”老赵似乎还不大相信地探出车外看了看,得意地笑了:“好嘛,今天才过够了瘾呢!”他望望高骏涛,又转头望望苏秀云,最后回过头去望着前面道:“这龟儿倒好,一直送我们到车站了。格老子!”
苏秀云抬头向前望去,前面出现了几座木头房屋和铁路的轨道,车站已经到了。
刚才大约这里也遭到过空袭,上空还有一朵朵高射炮弹爆炸后的灰色的烟云;有几处地面上冒着烟火,不过好像并没有炸中什么目标。老赵熟悉地把吉普车一直开到站台上去,在一座木头房子的旁边停下。他们三个都走下车来;老赵带着得意的欣赏的神色看着满是泥水的吉普车,他又恢复了活跃和幽默的情绪,一面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泥水,嘴里不停地数落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格老子,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是架花飞机,带黄杠的,听说这是他们的王牌呢?龟儿子好欺人啊”高骏涛这时又沉默了下来,他告诉老赵去给机场打个电话,问刚才那些油罐车顺利到达机场没有。然后,他就一个人走到月台边上,站在那一堆堆用帆布蒙着的像一座座小山一般的军用物资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车要来的方向。从他的背影上,苏秀云感觉得出他现在又恢复了那种沉重的心情了。经过刚才的那一场惊险难忘的事件,她觉得已经完全能够了解他的这种痛苦的心情;并且,她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那种认为他是“怪人”的看法。其实,他正是多么的朴实和平凡。正像我们党培养起来的许许多多这样的坚强无畏的战士一样,他们珍视革命的荣誉,甚过自己的生命;这一切,在别人没有完全了解他们的时候,有时是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误解的。
老赵掀开车盖检查了一阵发动机,又前前后后地把满是泥水的吉普车看了一遍,便告诉苏秀云,他要去车站跟机场挂电话,顺便借个水桶来冲洗一下车子,同时也弄点热水把自己的脸洗一洗,问她去不去。苏秀云怕刚才把时间耽搁了,想先到车站的值班室去打听打听,看从后方开来的那一趟列车什么时候能够到站。老赵表示同意,他答应先去把一切安排好了以后再来叫他们,又告诉了她车站值班室的位置,这才各自匆忙地分头去办事情了。
苏秀云从车站的值班室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气变得更加阴沉,并且开始下雪了。她第一眼向月台边上望去时,就惊异地看见高骏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连姿势也似乎没有改变一下。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看时,老赵不知从哪里一下突然出现在她旁边,她看到他已经洗了脸,满面放光,耳朵上碰伤了的一块地方,包上了一块纱布,衣服也烤干了,并且也刷得干净了一些。在这样的地方,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弄得这样利索齐整,使苏秀云对他的神通广大感到既惊讶又钦佩。
司机们大抵都具有这样的才能:他们善于适应一切天晓得的环境;当别人绞尽脑汁束手无策的时候,你瞧吧,那就会显出他们那惊人的乐天性格和特有的才干来了。
“你去洗洗脸吧,”老赵热情地说,“他们都预备好了。后方来的那趟车还要有好一阵子才到得了哩!”
“他呢?”苏秀云望着高骏涛那边低声问。
老赵的脸色变得发愁起来,望着那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去叫过他了,他硬是不去洗。这个人,他的心多好强啊!刚才我给机场打电话,那些油罐车都平平安安到家了,后勤处长亲自在电话里向我道谢,说还要为这个给我请功。向我道啥子谢哟?立功的是人家老高嘛!可他老高,倒好像根本没做过那些事情似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神秘而惊讶地说道:“你晓不晓得,为刚才那个龟儿子飞机追一下,他都哭了哩。”
“哭了?”苏秀云感到难以相信地问。她无论怎样也无法把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的人同这个软弱的“哭”字联系起来。莫非是因为他想到就要离开机场了?
“是的,是哭了。”老赵肯定地点头说道,“我去叫他的时候,看见他的眼里正有两颗眼泪——可他一看见我去,就立刻扭过头去擦掉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还发红呢。不过,他说话还跟没哭过一样,气呼呼的,没一点软腔。我向他说:你去洗洗脸吧,老高。他说不洗。我看他这样,站在旁边也不好再说什么话。过了好一阵,他突然抬头问我一句:你知道什么叫耻辱吗?我陡然一下叫他问住了,不知他是啥子意思。就慌忙点头说:‘当然知道’可他盯着我,简直像咬着牙在说:‘不,你不知道!’我说:‘今天要不是你,我们硬是要叫那个狗日的整一下子的。可是我们在地上硬把他斗输了,这是什么耻辱呢?’他只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
停了一下,他又像是给我解释地说道:‘你以为,我这样做就是立了什么功劳了吗?
难道我学空军,就是为了让敌人像撵什么似的在后面追击的吗?不,它追的不是我高骏涛;它追的是我们党花费多大心血培养出来的飞行员,它追的是我们的空军!
一说到这里,他恨恨地握起大拳头来,好像要用那拳头把刚才那个龟儿子连人带飞机都砸个粉碎似的!实在说,我也替他难过了,只好安慰他说:‘还有啥子办法呢?你是在下头。俗话说:虎落平阳受犬欺嘛。’他又抬头坚决地盯着我说:‘不,我们应该上去!我们能够打败他们!可是今天’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我看他好像一下子有很多话要冲出来;可是,他只是闭紧了一下嘴唇,低下头去轻轻说了一句:‘你去吧,问问火车什么时候能到’就这样,我就只好回到这里来了。”
听了老赵的叙述,苏秀云心中不由升起了一阵难以捉摸的激动的沸腾的感情。
这一切,跟刚才在受到敌机空袭和在吸引敌机追赶的那一路所发生的情景联系起来,她感到真正接触到了一个珍贵而美好的心灵。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人;然而,她又觉得这个人的一切思想又是多么令人同情和能够理解啊!此刻她多想走过去,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她既没有移动脚步,也丝毫没有在老赵面前流露出心中的情绪,只是低声平静地问道:
“你问过车站了吗?”
“问过了。”老赵回答道,“比你等的那趟车还要先到。要是路上不遇到空袭,就快到站了。”
苏秀云点点头,又看了那边一眼。她沉思着没有说话。
这时,老赵关切地向她说道:“小苏,你去洗洗脸吧,到站长家里去暖和暖和。他爱人很好的;我跟她说了,她很欢迎你,把啥子东西都预备好了。你去吧,车子来还早哩,来了我就去叫你。”
苏秀云本来不想去,可是看到老赵这样热心周到的安排,和他那真挚期待的目光,感到再推却实在太过意不去,正在这时,老赵又从车上拿起她的大衣递到她手里,她不好再谈什么,便跟着他到车站后面那座站长住家的小房子里去了。
老赵带她同站长的妻子认识后,就又跑到车站上去照应高骏涛,找那些站上的工人们玩去了;看来他在这里是个很受欢迎的人。苏秀云在热气腾腾的房里洗了脸,一面喝着热情的站长妻子替她烧好的茶,一面注意地倾听着外面车站上列车的声音。
过了好久,她才听到有一列火车到站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等的那一趟车;这是回到后方去的。她想出去看看,又终于没有动身。过了一阵,她完全肯定这一列火车已从站上开出去后,她才不慌不忙地告别了站长的妻子,从他们那间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出来,走到站台上去。这时,阴沉的天空已在飘落着繁密的雪花了,风大起来;她看见了正站在月台上注视着远去的列车的司机老赵,便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关切地问道:“他走了吗?”
老赵转过身来,默默看了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满怀遗憾地说道:“走了格老子。”
苏秀云也向远方渐渐变小的列车看了一眼,她能够体验到这样的感情: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再没有比在即将开始战斗之前,在自己的战友和同志们都在热烈兴奋地准备迎接胜利的时候,自己却要离开前线和战争回到后方去这种事更难受的了。
他在火车上会有些什么样的思想呢?她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大风雪的夜晚,那个骑着大白马的勇猛的骑兵连长,他们到底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这种疑问,也可说是希望,在她的心底加深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