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苏秀云就被一阵隐隐约约的、熟悉的号声惊醒了。她起先还疑心这只是来到前线机场后的梦境;醒来仔细听时,号声分明还在响着。苏秀云在陆军是听惯了军号的;那高昂的、激动人心的声音,把她带到了那些珍贵的战斗岁月。不过,这号音有点特别:不像司号员吹得那么熟练,但是那声音却好像又更有力量,更加高昂,充满胜利的信心。她极力回想着:在哪里曾经听到过这特别的、令人感到鼓舞和振奋的号音呢?突然,号声一下子中断了。她睁开眼睛看时,房里还是漆黑一片。这间窑洞式的坑道宿舍,充满着一股好闻的松木的香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她想开开电灯看看桌上的座钟,又怕惊醒了对面床上的那位同志。正想支起身子去把座钟摸过来时,对面床上的那位姑娘也醒来了,她在床上提醒她说道:“拉开防空帘。”
苏秀云这才想起来,窗上是挡上了厚厚的防空窗帘的。她不觉暗笑自己,还没有习惯这前线机场的新的生活。便披上棉衣,撩起窗帘向外看时,一道被朝阳反射的耀眼的雪光刺得她顿时眯细了眼睛。这时对面那位姑娘又说道:“今天不出操,还早得很咧。你是叫刚才那一阵号音吵醒的吧?”
苏秀云“嗯”了一声,又问:“这是司号员在练号吗?”
“什么练号啊!”对面那位姑娘扑哧地笑了,她躺在床上打了个呵欠,把一双胳臂伸出来挥舞了几下,显得又好笑又好气地说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司号员,就是喜欢吹号;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个怪人!”
“怪人?”
那姑娘索性坐起来,披上棉衣,习惯而熟练地用手去解两条短辫子上的天蓝色绒绳,一面说道:“就是前天刚来的一个新飞行员。不知哪来的那么个怪毛病,喜欢吹号!听说他别的号谱都不吹,就喜欢吹冲锋号。听说他一要打仗就吹,有时高兴起来,能吹得把你耳朵都震聋了!”
苏秀云被她的话说得笑起来,她不觉想起到机场来时司机老赵的介绍,问道:“是姓高吗?”
“对。听说早先当过骑兵,还是个有名的英雄呢!”姑娘一面灵巧地用手梳理着辫子,一面流利地回答。她做事也跟她说话一样性急痛快,敏捷伶俐;看来是个热情直爽的姑娘。许多事情她都知道,而且说起来也都十分明快和肯定:“你昨天没到机场看哟,他驾的那个飞机真厉害!做了那么多复杂的特技动作,一忽儿上,一忽儿下,那个猛劲,真把人的头都看晕了。听一些懂得飞行的同志们说,有些动作只有老飞行员才敢这么做出来的。”
听着她急急忙忙地说话,看着她那纯真的富有表情的样子,苏秀云不觉更加喜爱这个同房的姑娘了。她是昨天到机场里报到后就住到这里来的,她只知道同房的女伴原先一个人住在这里,名叫丁玉兰,是卫生队的护士;一个爱说爱笑、单纯活泼的姑娘。她到宿舍的时候,丁玉兰正在机场值班,还没有回来。但是,她看见靠窗那张收拾得十分洁净的小书桌上,有一个小巧玲珑的椭圆形玻璃镜框,里面镶着一张少女的半身彩色照片,背景是雄伟的天安门;她有一张微笑着的瓜子脸,尖下巴颏,一双富于幻想的热情的大眼睛;在她那女孩子的清秀中又含着一种男孩子的刚强,让人感到有一种聪慧逼人的神气。她结着两条短辫子,穿一身新军衣,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棉军帽,昂首挺胸地站在天安门前;她的神情那样激动而自豪,流露出她对伟大祖国的首都那崇敬而仰慕的心情。苏秀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热情好动、性格倔强而又单纯的姑娘。从房里床上和桌上的整洁而雅致的布置,可以看出这位还没见过面的姑娘是个勤快而又爱干净的人。苏秀云在那张空床上打开自己的小背包;她的行李十分简单,只有一床褥子,一条白褥单,和一床已经洗得发白了的薄薄的军用棉被。她按照多年军队生活养成的习惯,被子和大衣都叠得有棱有角,整整齐齐,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军用挎包挂到墙上,一双布鞋也在床下摆好。然后,她就拿起脸盆到外面洗衣服去了。当她晾好衣服回来时,还没有看见小丁,却注意到自己床上那叠得四方四正的军用被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床叠好的绿色毛毯。她有些奇怪,仔细看看房内,才发现对面那位女伴的床头墙上挂了一个红十字医疗皮包,这是刚才没有的。苏秀云猜想到,一定是丁玉兰回来过了;这床毛毯大约是她看见了自己军用被子太薄,特意拿过来放上的。多么热情关心人的一位姑娘啊!连面都还没有见过呢,先就来照应她了。苏秀云出生在胶东半岛上一个滨海的渔村,在艰辛穷困的童年生活中,隆冬腊月还穿着单薄的衣衫,赤着双脚在海边上迎着刺骨的寒风帮父亲拉船,补网,早已过惯了不怕寒冷的生活。她十七岁就参加了革命军队,那正是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面临巨大考验的一九四七年。经受了紧张而激烈的战斗生活的锻炼,她成长得更加坚毅而刚强了。在北国严寒的冰天雪地中,她像喜爱冰雪的梅花一样显得更加挺拔而茁壮。为了适应艰苦战斗的需要,几年来她一直坚持在严寒的冬天用冷水洗脸洗脚,盖这样薄的被子,养成了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中没有手套和棉鞋也不冻坏手脚的耐寒力。全国大陆解放后,他们的部队进入了城市,条件变好了,有人劝她也换床好一些的被子,改一改战争生活中养成的习惯。她只是笑一笑说:“这样过惯了,改了反而过不惯呢。”对那些特别熟识的同志,她就严肃而真挚地说:“现在条件虽然好了,可是国家还需要建设,咱们千万不能有安逸享受的思想。”这一说,连那些劝她改变习惯的人自己也不改变了。
现在,苏秀云看着同房这位女伴给她放上的毯子,深深感谢这位同志的深挚的感情;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盖惯了这样的薄被子,厚了反而受不住。她想立刻把毛毯放回到她的床上去,又怕这样会引起她的误解和不满,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因此她就改变了主意,等她回来再说。
苏秀云放好洗脸用具,正拿下挂包来坐到床上清理里面的东西,忽听外面响起了一阵女同志的说话声,中间有一个声音最清脆,笑声最开朗,走近房门口来;苏秀云猜想这一定是跟自己同房的女伴了。果然,随着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个身材颀长清秀的姑娘一阵风似的冲进房来,也带进来了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她上身穿一件紧身的绿毛线衣,蓝军裤,清秀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有神。她披着军棉袄,手里端着一个白磁脸盆,看见苏秀云,没走过来就高兴地叫道:“哎呀,怪不得都在说我们团里到了个上过天的姑娘呢,可给我们女同志争光了!看这身体多棒啊!你好,你就是苏秀云同志吧?我是小丁。我叫丁玉兰!”
这一阵热情而急促的问话和自我介绍,使苏秀云那一点陌生拘束的感觉立刻消失了。她也微笑着点头问好,一面打量她:‘看她的模样跟照片上那位可爱的姑娘一模一样,只是刚洗过脸后,皮肤显得更加莹洁细腻,白里透红,神采也显得更加活泼轻快。
“我在机场就听说你来了!”丁玉兰把脸盆放到床底下,一面晾着毛巾,一面欢快地说,“真想回来跟你开门,帮你的忙,可是在机场又脱不开身,真把人急坏了!”
她一面用双手往脸上搽着润肤油,一面跑到苏秀云跟前,看见她手边放着一只没有做完的鞋底,惊叹道:“哎呀我的天,这是你做的?我看看做的真好!这双手真巧啊!嘿,我呀,可还连个被子也缝不好呢!可你怎么一来就做?也不休息一会,出去看一看。你从祖国哪儿来的?过北京到过天安门去没有?路过哈尔滨了吗?松花江开冻没有?我们来的时候还在上面练习过滑冰呢!”
她的话又快又流利,问题也格外广泛复杂,她真想让别人也这样一口气地把什么都告诉她。如果不是后来吃晚饭的号音响了,苏秀云还不知怎样才能回答完她那些暴风骤雨般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的。
她们就这样一见如故地亲热起来了。吃过晚饭后,丁玉兰就领着苏秀云在营房的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结识了不少担任别的工作的姑娘们:广播员啦,教员啦,报务员啦,打字员啦丁玉兰分明很受人欢迎和喜爱,似乎还是体育和文娱方面的活跃分子。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有熟人;无论是空勤人员、地勤人员,还是机关里的工作人员,都亲热地叫她小丁子,或者小兰子;问她什么时候开晚会,找她要歌本,或者询问她关于组织球赛或者滑冰比赛的事情。她都能分别不同的对象和爱好,爽快地给予对方以满意的回答。苏秀云在那许许多多的人们面前还显得拘束,被那些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觉得眼前都是一张张陌生然而又是热情的面孔。这是她真正开始空军生活的第一天。在后方机场的伞兵训练班学习时,因为他们那些同志都是刚从陆军的各个部队匆匆调来的,连衣服也还是穿着各自在老部队里发的,空军的特点还不十分明显。她记得组织上决定要调自己到空军来的那几天,有些同志用又羡慕又担、心的口气告诉她,空军里的同志文化程度高,都是些“洋包子”,做什么事情动不动就是用机器,要她去了后格外小心,说话做事,处处都得留神,不要叫人们看出了什么“农民意识”,因为那些知识分子们是很容易瞧不起人的。临走前的一个晚上,她在同师里的副政委谈话的时候,不觉也谈出自己的这些顾虑。副政委听了,笑着对她说:“那些同志的话,也对,也不对。空军是一个新的军种,里头有很多复杂的科学技术。——对于那些东西,我们现在都还的确是‘土包子’——这就要求我们到空军去以后,虚心向那些老同志学习,向那些文化高的同志学习,向一切懂得空军科学技术的同志学习;使自己早点精通新的业务,早一点变成熟练的空军战士。但是,旁的顾虑那完全是多余的。你要记住:空军虽然是新军种,但它也是在党的领导下创建的,它也是我们整个人民军队的一部分。这就是最根本的东西。有了这一条,不管你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在水里还是在陆地,你都不会忘记我们的党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树立起来的光荣传统。”
副政委严肃而亲切的告诫,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力量。
她怀着坚定而豪迈的心情来到空军。不久,她从自己原先那个部队的一位战友的来信中,知道他们那个师的副政委也调到空军工作去了。她真是高兴极了,立刻写信去询问副政委调去的那个空军部队的番号。但是,那个时候正是全国和全军进入建设的高潮时期,人员的变动也格外大;后来,就连那位老战友的通信联系也断了。
只有副政委临别时对她的谈话,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里。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这些话的深刻正确。今天,当她来到这个前线的野战机场,正式开始空军部队的战斗生活时,回想起副政委说过的那些话来,更感到党的领导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