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可是恐怕你已经知道了,反会奇怪。前几天师政委告诉我,干部部门已经下令调我到你们那个部队去工作。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我十分高兴和激动,我觉得党对我们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我除了更好地为党工作,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从心里说,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前线,舍不得离开这里的首长和同志们。
来到朝鲜这一年多的时间,使我受到多少深刻难忘的教育呀!在这里,我看见了朝鲜老大爷和老妈妈们跟军队一起,冒着激烈的炮火抢救伤员,支援战斗,看见他们那样不顾一切地抢着去做每一件事情,我真感动得流泪了!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家,多么伟大的人民呀!我永远不能忘记,在一次战斗中我结识的一位朝鲜战友。那是我们和朝鲜人民军部队共同向敌人反击的时候,队伍已经冲过了一条大河,我们卫生队也带着一批担架赶过河去,就在这时,几架敌机来结冰的河面上投弹、扫射了,我们冒着敌机的炸弹往河对面跑;几位朝鲜人民军的护士也带着很多朝鲜老乡们赶过河去。匆忙间我踏在一块浮冰上,失足掉到冰窟窿里。开头我还听见好多人在叫嚷,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个朝鲜妈妈的怀里,身上已经换上了朝鲜同志的棉大衣。这时我才知道是一位人民军女护士把我救出来的,可是她自己被别人拉起来的时候,已经冻得昏过去了。她的身体比我好,她醒得早些,立刻就赶到前面抢救伤员去了。战斗结束以后,我才见到了她,她叫郑英姬,才十七岁,她的父亲曾经在中国和我们共同打击过日本帝国主义,现在又在前方打击美国侵略强盗。她见到我那样亲密,一定要我做她的姐姐;我为有这样的小妹妹感到最大骄傲!我们要永远成为最亲密的战友和亲人。
一写起来,我就有很多话想要说了。可是时间怕来不及。高同志就要赶回部队去了。我们在前方的生活很好,你不要为我操心。望你多注意身体,尽可能不要让老伤口再发,免得影响工作。
祁征远看完信,心情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只是觉得充满了一种想要工作的愿望,充满着一种想要战斗的力量。
他刚走进办公室不久,姚凯也很快地赶来了。进来就问道:“政委,今天不是决定你休息一天的吗?”
祁征远望着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姚凯坐到一边,说道:“刚才首长来电话了;问到你的情况,问你要不要到前面去看看她?”
祁征远感激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回答的?”
姚凯道:“我的意见是你该去看看。车子很方便嘛,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祁征远平静而诙谐地说道:“我说老兄,你怎么打仗打转去了?我去有什么用呢?再说前方那么多负伤的同志,个个都该有家里的人去看?他们那里有组织有领导,不是比我们照顾得还好吗?”
姚凯也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过去的一段工作中他总是感到政委的身上有一件可以信赖的力量,他习惯于尊重政委的意见。现在,他沉默了一会,才低声地显得担忧地说道:“就是不知她的伤势怎么样。”
从姚凯这旬自语般的话里,祁征远感到了一种深切而真挚的战友的爱;他觉得战友们都希望更多地分担他的沉重。这时,他反而安慰姚凯道:“不要紧的,不会很重。”
姚凯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后来他站起来,恳切地向祁征远说道:“首长说了,要你休息。”
祁征远看着姚凯的目光,无法再拒绝团长的好意。他平静地笑说道:“好吧,我服从决定。”说罢,决然地阖上工作记录本,和姚凯一同走出了办公室,祁征远回宿舍,姚凯就往飞行员宿舍那边去了。
回到宿舍,祁征远并没有休息。他关上门,就准备起在后天那个慰问祝捷大会上要用的讲话稿来。为了把那个报告作好,他已经准备了好长时间了。他觉得,正像军事指挥员不能打无把握的仗一样,一个政治工作者在作一次报告前,也必须要有充分的准备;要主旨明确,内容切合实际,提出的口号要鲜明而响亮,这就需要首先把大家的思想摸清,这才能使所讲的内容真正深入人心,起到应有的作用。能把党的思想变成为群众的自觉的行动,能成为燃起巨大的战斗力的火把。这就是一个政治工作者的领导艺术。
多少年来,祁征远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在口袋里装了个自己订的厚厚的小本子,有时突然想到了一点什么,就拿出来在上面记上几句。这不是日记,上面没有日月,有时一天可能记上好几段,有时也可能好几天都记不上一句。但是,这个小本本却给过他极大的帮助,他从那里边曾经总结过许多极有意义的东西。现在,当他在思考部队参加战斗以来的许多重大问题的时候,他就很自然地想起,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来翻一翻这些时候所作的记录了。
到空军以来的这一段时间,他记得最多了。这时他翻到了上级决定自己来这里担任政委时,他在学习了党中央关于建设空军的指示以后写下的两句话:在陆军的基础上建设空军——坚定的方向!在战斗中成长、在战斗中建设——坚定的方针!这两行字都写得格外大,格外有力,并且还标上了重点。后来,他在遇见高骏涛以后又这样写过:
我们的飞行员,首先应当是胸怀宽阔、目光远大、意志坚定、毫无利己之心的革命者,应当是为了党的事业不怕风暴、不怕雷雨、不怕一切牺牲的勇猛的闯将,应当是永不满足成功、永不满足胜利、永不停止前进的人!
祁征远这时的思想,从小本子上回到他们这一时期经历的一切。这一段时间虽然极短,但是那一次次紧张的空战,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那一件件急如星火的工作,却使他好像和自己的部队都经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岁月。他们在工作中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是他们终于都没有辜负党的教导和信任。现在要紧的是看到更远的前面,要向部队指出新的战斗的口号来,要使大家更明确地向着新的目标前进。
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他想到了对报告草稿中的一些提法的补充;但现在稿子不在手边,他只能一面思考,一面把一些想法记在纸上。
不知写了多久,他听到苏秀云在门外叫着:“政委在家吗?”他一面回答着,一面放下笔站了起来。
苏秀云已经推门进来了,“政委,你在忙啊?”她似乎很愉快地问道。
“这两天我在饭厅里怎么没见到你?也不到我这里来玩了?”祁征远微笑地说。
“这几天我白天都在机场里,总是很晚才回到宿舍。”苏秀云坐到桌旁的床上答道,“稍微忙一些,人就变懒了。高中队长带回来的谭燕同志给我的信,好几天了,我一直没有写回信。总是想,要写就写得多一点,把我们这里的情况详细告诉她。她在信上也这么要求的。”
祁征远仍然微笑地听着,点着头道,“前天小黄也来了一封信,谈了他们在航校的很多情况。现在已经开学了,他说那里的条件很好,比高中队长他们那时候学习的条件好多了。”
“他能跟得上吗?”苏秀云喜悦地问,“还要不要求回到这儿来?”
“现在安心了。”祁征远笑着说,“他还说要谢谢你,问候你,临走你给他做了不少思想工作,给了他不少鼓励。”说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信来,递给苏秀云,“你看看,他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记得可清楚了哩。”
苏秀云不好意思地接过信来说道:“我做了什么工作呀?开头他那么舍不得离开你,我还挺同情他的。”她看着信,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笑着说道:“真有意思,这小鬼,刚刚开学就盼着出来参加空战了;就怕人家把美国鬼子都打光了呢你看,他也总想知道谭医生调到这里来没有啊。”她又抬头问道:“政委,谭燕同志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呀?”
祁征远含糊地说道:“大概也不会久的。”他觉得自己的这几个字说得很不自然。
苏秀云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心情完全被小黄的来信所吸引了。她把看完了的信交还给祁征远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祁征远道:“政委,我给谭燕同志写了一封回信。”这时她才笑着说明来意,“请你看一看。”
祁征远看着苏秀云,觉得现在应当把情况告诉她,“小苏,告诉你一个消息。潭燕同志在前方受伤了。”他平静地低声说道。
“啊?”苏秀云突然震惊地抬头望着政委,关切地急问道:“伤势怎么样?”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祁征远回答说,又安慰地补充道:“恐怕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也写了一封回信!我们一起给她寄去吧。她看到这些信一定会很高兴的。”
苏秀云这时也转忧为喜,说道:“我在信上把我们这些时的情况都告诉了她:我们最近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连美国鬼子的‘空中霸王’也打下来了!还告诉她我们在这里听到了从前方传来的捷报,听说朝鲜人民军和我们共同消灭了好几万敌人!
”说到这里,她又突然停住了,大约她想到了谭燕同志就是在这个大的战役里负伤的,又感到有些难过起来。
后来,祁征远又问到她有没有听到什么意见和反映;苏秀云向政委汇报了她自己的思想和她们那些女同志的情况。她兴奋地告诉政委,在那些女同志中间有七个人最近就要参加青年团了;丁玉兰也是其中一个。看到政委还有工作,苏秀云便站起来要回去了。这时祁征远又以关切和爱抚的目光望着苏秀云问道:“小苏,主任找你谈过了没有?”
“什么?”苏秀云有些奇怪地问,她摇摇头。不觉想起晚饭后她回宿舍的时候,听丁玉兰说,政治处周主任来找过她,听说她还没回来就走了。这样说,是有什么事情找她呢?
“周主任很快就会跟你谈的。”祁征远望着她那迷惑不船的神色说道,“你的工作要有变动;前天接到上级通知,要调你到后方去学习。”
“学习?”苏秀云迟疑而急切地问,“到哪儿?还回不回来呢?”
“恐怕不会回来了。”祁征远带着惋惜而又为她高兴的感情说道,“你们大概是去学习飞行;我们的国家已经在培养女航空员了。”
“学飞行?”苏秀云为这意外的消息感到格外激动,她又有些害怕地问:“政委,可我能行吗?我的文化太低了呀”
祁征远亲切地说道:“你刚才没有看到小黄的信吗?你再看我们这里,高中队长他们,哪一个文化程度比你高些?他们学飞行的时候恐怕比你还差得远呢。可现在都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又加重语气向她说道:“只要我们时刻记住,我们是党的战士;在党的领导下,没有不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们凭的是对党对人民事业的高度责任感,是革命战士的自觉的思想基础和阶级觉悟,是我们共产党人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强斗争精神!只要具备了这种精神,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任何困难,一定能够很快赶上并且超过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水平。”
苏秀云点着头,从她的目光里看得出她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当然,”祁征远又真挚地说道,“对于困难还是要作充分的准备。全国解放还不久,人们对于妇女的旧看法还没有完全改变过来。这也是一个促进的力量,让你们发愤图强,飞出来给那些人看一看:新中国的妇女是能够做出任何事情来的。”
“是,政委,我一定记住你的话。”苏秀云低声而肯定地答道。
“报到的时间很紧,可能很快就要动身了。”祁征远停了一下,充满留恋地说道,“这几天又很忙,恐怕再没有这样谈话的机会了。到了那里一定来个信。有些什么困难我们能够帮助解决的,还可以尽力帮你做一做。”
苏秀云的心中也激起一阵强烈的难舍的情感;她只是低声而诚挚地应道:“是,我一定会写信来的。”
沉默了一会,祁征远忽然说道:“你们到航校去报到的时候,可能要路过谭燕的家乡——那个村子离车站不太远——要是时间来得及的话,你替我去看看那两个孩子。谭燕恐怕一时还不能好,你看到他们以后,再把情况写信告诉我。”
“我一定去,政委。”这时能够为政委和谭燕同志做点事,苏秀云是感到高兴的。
“你忙吧,政委。等组织上正式通知我以后,我还会来的。”她知道政委今天还有很多工作,便站起来说道。
“临走前我再写一封信给你带去。”祁征远也站起来,没有再挽留她;送她向门外走去。苏秀云从政委镇定安详的神色,对他如此坚强地承担了自己的不幸而感到敬佩,她是十分了解祁征远对谭燕的深厚的感情的,正因为这样,她才更知道政委内心的怀念,才更知道克制这种情感需要多么坚强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