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南朝鲜某地的一个美国空军基地。黑暗的旷野上,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在密密层层的铁刺网上晃动。飒飒的寒风中,被南朝鲜人民游击队打得胆战心惊的美国哨兵,抱着卡宾枪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在基地营区军官夜总会的酒吧间里,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野兽嗥叫般的爵士音乐声。被灯光照亮的磨砂玻璃窗上,不时映出一对对发疯般摇摆扭动的人影,这是驻在这个基地的美国空军军官们在跳舞饮酒,寻欢作乐。尖锐刺耳的音乐声中还夹杂着狂笑声。
亨利·麦克金中校被烈性的威士忌酒烧得满脸通红,从酒吧间里走出来,被迎面的冷风一吹,他接连地打了两个喷嚏。他裹紧大衣,不觉在心里骂了一句,但这并没有减低他此刻的愉快情绪。在这寂寞单调的前线空军基地上,只有这座唯一的随军酒吧间能给他带来一点快乐和满足;每天晚上,麦克金都要来到这里寻点安慰的。不过今天,他来这里喝了一阵酒,玩了一阵牌,在酒吧间里闹了一阵,到出来的时候,他的愉快的心情跟往日更加不一样了。
从他来到这个远隔重洋的“危险国家”里,今天是最高兴的一天。无论过去给予他什么样的荣誉和奖励,都没有使他像今天这样的高兴过。他,麦克金中校,已经即将完成自己的作战期限,只要再执行最后一次作战任务,就可以动身回国去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使人高兴的呢?他在这个可怕的地方,虽然只生活了三个月,可是想起来就好像熬过了整整三年似的。这陌生的充满仇恨的异国,这寒冷的天气,这空虚寂寞的生活,都使他感到苦闷和烦恼;然而更使他无法忍受的,还是那些危险的空战,可怕的对手,那些侥幸逃脱的噩梦般的紧急关头——这一切,直到今天想起来,他还是心有余悸的。问题不在于技术。在那些共产党飞行员身上,有一种可怕的顽强精神:他们要么不干,要干就一定干到底!他们跟上你,咬住你,一定要把你击落,即使他们的飞机已经着了火,即将爆炸,他们也要驾着烈火熊熊的飞机把你撞下来。是啊,不知道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还是因为这些新的对手的特别可怕,总之,他麦克金中校的锐气,比起前几年来是要差得远了。刚到这个三面临海的国土上时,他也和他们的总统、国防部长以及那些盲目自信到愚蠢程度的将军们一样,是抱着一种轻而易举的胜利征服者的心情的。可是战争越打下去,时间拖得越长,他们的那种颓丧和悲观的情绪也就越加明显和严重了。这种情绪从陆军扩散到空军,从地面扩散到空中。谁也不知道战争的期限,谁也不知道战争的结局,从一个普通的大兵到五角大楼的最高决策者,都染上了一种无可救药的悲观绝望的流行病。那些“推进鸭绿江”、“到北京去过圣诞节”之类的鬼话,也早已随着麦克阿瑟将军的被撤换变成人们谈话的笑柄了。
不过这一切,对于麦克金说来,都快要成为与他毫无关系的过去了。战败就战败吧,反正战火决不会烧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国土上去;美国仍然是“美丽的阿美利加”。现在要说共产党作战的目的是想吞并自由世界,恐怕就连华盛顿疯人院里的疯子也不会相信。那么战败的责任和丢脸呢?那也不过是曾经策划过向“北朝鲜”进攻计划的杜勒斯国务卿,和执行这些命令的将军们的事情。让他们到国会里去吵得天翻地覆吧,让他们在那些大发雷霆的华尔街老板们面前装出可怜相吧!他,麦克金,将永远是胜利者。他的英雄称号不会受到损伤,而且,他这样光荣地离开战场,在整个军队的失败面前,反而显得更加难得,更加了不起了。今后,当他退出军职,到社会上去的时候,他的荣誉也将使他会是一个到处受到尊敬的人。
这些天来,麦克金早就在心里盘算着回国后的生活了。他预备把来这里得到的那一笔不小的飞行津贴和作战奖金,一半去购买地产和修盖别墅,一半去买航空公司的股票。他亲眼看到,在“北朝鲜”那多山的地区,损失了数以万计的美国飞机,这就当然为制造飞机的航空公司提供了一笔可观的订货。因此他已经在喜悦地计划着,五年以后,他的资金会达到一个怎样可观的数目,他想把后半生投入到实业竞争中。也许,当他的小杰克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借助自己的地位和身世,邀请许多社会名流来庆祝他的父亲的生日,就像现在的摩根和洛克菲勒先生纪念他们自己的先人所举行的引人羡慕的盛会一样。
这当然不是幻想。麦克金从童年时代就开始接触这个现实:在美国,善于投机冒险的人总是会得到巨大的成功机会的。华尔街的老板们,有多少不是在战争的冒险中成为百万富翁的呢?他想象着,当他远涉重洋回到了美国,同妻子和孩子们欢聚到了一起,他把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叙述出来时,妻子会怎样地惊喜,而且立刻会怎样激动地拥抱他,吻他,崇拜他啊!
他现在就要回国了。还有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机会,他想充分利用这个机会,靠着他的运气和技术,他也许还可以猎获一两架共军的飞机。是啊,看起来,现在的这个机会,倒是十分难得的。三个月的事实证明了,共军的飞行员要想打下他这个飞行了几千个小时的美洲虎大队的“空中霸王”,还是很困难的。尽管在空中曾经有过几次千钧一发的危机,但是那终究是十分偶然的事。要知道,他飞行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危险比起胜利来,终究还是十分微不足道的啊!如果设想他真的会在即将届满的最后一次作战期限中,偏偏就要遇到那样的危险的话,那才是十足愚蠢的,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情。
侥幸,这是导致错误的路标。然而我们的敌人,却往往最喜欢借助于侥幸。这是他们的本质所定,而这也导致了他们的必然失败和灭亡的命运。
麦克金知道,这几天,罗伯特将军也正在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挽回即将有失去危险的“空中优势”的问题。当五角大楼给他们美洲虎大队装备了这种新型的F一86飞机后,罗伯特将军曾经向麦克金谈到他的想法:一定要充分利用这种新式飞机,发挥扭转战局的作用,给共军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他命令美洲虎大队这几天暂时不要出动,不要让这种新式飞机在北朝鲜的天空轻易露面,以免让共军过早摸到它的战术特性,达不到用它在空中起到惊人的威慑作用的目的。同时,他又叮嘱麦克金和战术专家研究小组,尽快考虑出一个能充分发挥F一86飞机战术特性的作战计划,使它一旦出现在北朝鲜的天空,就能创造出惊人的奇迹。这样,不仅能使那些情绪愈来愈低落的飞行员们恢复勇气和信心,而且将会给前线的地面部队带来鼓舞,甚至还将能影响整个朝鲜的战局。当罗伯特将军怀着兴奋的心情谈到了这些胜利的前景后,最后带着对麦克金的充满希望的声音道:“中校,你的作战期限就要到了。希望你运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在前线最后一次发挥你惊人的威力吧!我不想耽搁你回国的时间,不需要你亲自带队出动。但是,我等待你为这次惊人之举的作战计划提出意见,我将非常乐意地呈请远东总部给予你新的报酬和奖赏。”
现在,麦克金想起将军的这番话来,还止不住像喝了一瓶美味的威士忌酒一样心里轻飘飘的。他知道将军的话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和荣誉!假如他既提出了计划,又亲自带队去完成了这次惊人的作战行动——那么,他所得到的一切,当然就会更加可观了。
在酒吧间里,麦克金打完牌,就开始挖空心思地考虑怎样来实现自己的计划了。
他喝了几瓶酒,嫌那里太嘈杂,有不少人打搅他的思路,便起身走了出来。现在,酒吧间里的上等好酒,伴舞的女郎,都对他没有多大吸引力了,几天以后,他就将坐在纽约的最豪华的夜总会里,同自己的妻子一起享受久别重逢后的欢乐了。在那里,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东西弄不到手呢?眼前的这一切,全都去他妈的吧!往后他要想起来,都会感到腻味透了。
麦克金想着,他已经回到军官宿舍,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他的年轻的勤务兵汤姆正在房里为他收拾烫好的内衣,看见他进来,赶紧把皮箱扣好,恭敬地迎上来接过他的军帽,帮他脱下大衣,放到衣帽架上。他从麦克金嘴里那烈酒的气味上知道他是从酒吧间回来的,行动便格外小心。
麦克金坐到一张尼龙摇椅上,从咖啡壶里斟了一杯咖啡喝着。今天他的心情很愉快,所以对汤姆的态度也似乎温和一些。他甚至带着笑容问了他一句:“汤姆,要回国了,你高兴吧?”
但是,汤姆只是恭敬地淡然地笑了一下,从他那冷淡的笑容里,仿佛战争只是与他无关的事,甚至带着一种轻蔑和讥讽的神态。
“这头笨牛!”麦克金轻蔑地在心底骂了一句。“刚从农场里出来,还一点不像个美国军人!他一定是个反战主义者,甚至可能是红色的!”他嘴里恼恨地骂了一句。
但是,汤姆似乎没有注意到麦克金的神态,只是沉默地把房间里几样要洗的东西收拾起来,拿着向房外走去。
“汤姆!”麦克金用小银匙搅着咖啡,叫住他,“你打电话让东京给我们订购两张回国的飞机票,后天动身的。明天再给密西斯索伦丝发个电报,告诉我们从东京动身的日期,下礼拜四就可以回到纽约了。”
“是。”汤姆仍然是那样淡然而嘲讽地回答了一个字,然后就转身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