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一片树林茂密的山谷时,老赵突然把车子放慢了速度,并且把目光转向公路旁边的树林,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江文玉也向那边望着,却什么也看不见。老赵轻轻地按了两下汽车喇叭。
从山谷里面,跑出一个身穿朝鲜人民军军服的女战士;她身披伪装网,胸前挂着冲锋枪,手里拿着红绿指挥旗。她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红润的圆脸,一双明亮的眼睛里还带着纯真的稚气。
老赵和她早已熟悉,这时一看见她,就兴高采烈地先用朝鲜话招呼一声:“口幺包!”接着又用中国话说道:“朴信子同志,你好!”
那位叫朴信子的朝鲜女战士看见老赵,也热情地笑着,用纯熟的中国话大声回答:
“你好!老赵同志,又到车站去接人啦?”
“对!”老赵自豪地点头道:“我接的都是美国飞机的对头;我接的人越多,那帮空中强盗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啦!”
信子也笑了。当她看见车里坐着的苏秀云时,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闪出了惊奇而亲切的光芒,圆圆的孩子气的脸上露出真挚的微笑,她热情地向苏秀云点了点头。
苏秀云看着这位可爱的姑娘,看着她注视着自己的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也笑着向她友好地点了点头。
在吉普车从她面前过去的一瞬,江文玉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突然,一种熟悉的、深刻的记忆,像电流一样地触动了他的心弦。他想极力抓住这种记忆,但是他的思路却被热情多话的老赵打断了。
“这位姑娘真不简单!”老赵热心地向他们介绍道,“大哥在海军,二哥在空军,她在陆军。巧吧?在朝鲜,这样的家庭多得很呢!”
山峦和峡谷早已远远地落在后面,公路又变得平坦起来。这时,公路两旁出现了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左前方已能隐约地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他们几个都知道,离机场已经不远了。江文玉的心情不觉变得更加激动和迫切起来,他从一阵由隐约而清晰的轰鸣声中,听得出来这正是一架飞机向他们的这个方向起飞了;这是一种多么熟悉亲切的声音,多么充满力量的声音啊!虽然只有几天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只有几天间断了坐在飞机的座舱里升向天空的生活,可是他却像已经离开那熟悉的生活十分久远了。还在申请参加志愿军的那些天,江文玉就写了不少热血沸腾、激昂慷慨的诗句;他多么渴望着驾驶祖国人民捐献的喷气战斗机,开始真正的飞行战斗生活啊!现在,这种火热的战斗生活已经近在眼前了,他的心也更加激动起来,思想随着飞快的车轮向前奔去,全身也充满了无穷的战斗力量。
“看,这一定是昨天刚到的老高他们!”老赵望着远处机场上升起的一架银光耀眼的喷气战斗机,两眼闪着喜悦的光彩,大声向车内的人们道:“今天团里要检查他们的技术,孟副团长还要亲自考核他们哩!”
江文玉他们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架腾空而起的飞机,顾不上搭话。只见它那巨大的机身迅猛地昂首直上,疾速地升人云霄,机身很快地越来越小,渐渐在蔚蓝的天空上变成了一个银色的亮点。看着那急遽上升的速度,人们会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轻的物体,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疾速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多么剧烈的速度,多么强劲有力的动作啊!江文玉不觉地暗暗佩服空中这个飞行员的大胆和泼辣。他偶然转回头去,看见坐在后面座位上的尉迟恒,也正聚精会神地向空中望着,他们的目光相遇,都不由称赞而钦佩地相对微笑了一下。
蔚蓝的天空上,仿佛从远方传来滚滚的闷雷,隐约的轰隆声渐渐又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江文玉知道,这是那架飞机转过来了。他用那双在飞行训练中锻炼得格外敏锐的眼睛,向高空望去;只见在辽阔的、蓝得透明的天空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出现了一颗疾速移动着的流星。那流星闪着银光,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显出了两旁倾斜的机翼和中间的机身,使人看到一架飞机的轮廓。这时候,机身后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烟;在蔚蓝的天空上,它就像拖着一条洁白的、又细又长的纱带。
接着,它就在高空上做起横滚、跃升、跟斗、上升倒转、下滑倒转、盘旋下降等各种复杂惊险的飞行特技动作来。那银色的机身,像一道迅忽耀眼的闪电;一忽儿疾速上升,隐入无穷无尽的碧空;一忽儿迅猛下降,如同霹雳凌空而下;一忽儿突然旋转,令人眼花缭乱;一忽儿连续翻滚,使人感到触目惊心!那银白色的机身,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只见一道道银色的光芒夺目耀眼,闪来闪去,快得真连人们的眼睛也跟不上。机身后拉出的白烟,也随着这些急剧的动作,在蔚蓝的天空上绘出了一幅幅奇异、复杂、令人难以分辨的几何图形。江文玉不由惊讶而钦佩地暗想:这个飞行员在空中的动作,做得多么勇猛、有力、大胆而又自信啊!敢于在天空上这样熟练自如地让飞机服从自己的意志,这本身就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和决心!江文玉想,要不是老赵刚才说明今天是检查新飞行员的技术,他还以为这是一个在空中飞行了很长时间的老飞行员做出的动作呢!正想着,忽然听见后面座位上的苏秀云惊讶而短促地“啊”了一声,江文玉急忙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刚才跃升上去的那个小亮点,正从蔚蓝的高空上以六七十度的斜角向下俯冲下来,就像一只放得很高的风筝突然断了线;不过,那下坠的速度和力量却比断线的风筝要大得多,快得多!小亮点疾速地坠落着,越来越大,不一会,就能看清了朝向地面的机头,两侧倾斜的机翼,和拉着一缕长长的白烟的机身。随着向下俯冲的轰隆声,飞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向下坠落的速度也显得越来越快江文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想看看这个飞行员到底有能够俯冲到多少高度的勇气。
这时,飞机俯冲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少,同地面的距离越来越快地缩短着,江文玉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飞机疾速的坠落而加快起来。他根据目测迅速判断着飞机距离地面的高度:三千米、二千五百米、两千米、一千五百米、一千米可是疾速接近地面的飞机,仍然还是那样急剧地坠落着,坠落着,好像丝毫没有减低速度。这时机身变得越来越大,连上面的各个部分也看得清清楚楚了。眼前就是这样的情景:巨大的飞机就在他们前面不远的上空以剧烈的速度垂直地坠落下来!江文玉不禁也感到暗暗担心,他知道这种高速度飞机的性能,如果继续下降,哪怕只要有一霎眼的动作迟误和处置不当,就会立刻产生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他一方面对空中这个飞行员的勇敢沉着,经受剧烈运动的耐力和坚强的意志感到钦佩,另一方面却又十分为这个飞行员此刻在空中的处境担心。这时,飞机还在急遽地坠落着,坠落着,风驰电掣的机身,眼看离地面只有两三百米了啊,下降的飞机看得多么清啊!——江文玉不觉紧紧地抓住了车门旁边挂着的那条帆布带,紧张地注视着前面坠落下来的巨大的机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间,疾速降落的飞机就像一匹被人猛然揪住了鬃毛的烈马,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着一阵陡然而起的巨大的轰鸣声,银色的机身昂起机头,从他们前面像一道闪电般地一霎而过,白色的闪光炫人眼目;随着那一阵尖厉凶猛的飓风一般的呼啸声,仿佛天地也被摇撼得抖动起来。江文玉从眼前掠过的飞机上,刚来得及看清在座舱里坐着的一个飞行员略向后仰的头部,和那银色机身上四个巨大的红色阿拉伯字机号:“0019”;接着,他们周围便腾起了一股被飞机猛烈上升的气浪卷起来的暴风雪般弥漫的雪雾。
吉普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便猛地停下了。江文玉正怀着兴奋和激动的心情,一面佩服这个飞行员目测的准确和动作的敏捷果断,目送着飞机远去;这时惊讶地回头看时,只见老赵仿佛喝醉了酒一样,满脸涨得通红,目光中有一种激动得说不出的迷惘的光彩,好像刚从一场惊险的梦境中醒过来似的,一面抓起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降落伞绸巾,匆忙地擦着脸上的汗水,一面仍然用他那乐观而幽默的声音叫道:“我的娘啊,格老子,好过瘾!这样的飞行员硬是要得;他美国鬼儿就是钻到洞洞里,也跑不了啦!”他钦佩地望望已经升上高空的飞机,又扭过头来向身边的人激烈地好像争辩似的大声嚷道:“这一定是他!嗯,一定是他,不会错的!”
江文玉明白老赵说的这个“他”是谁,不觉也笑着赞同地点了点头。平时不大容易流露激动和兴奋感情的尉迟恒,脸上也泛出了红色的光彩,此刻他那钦佩而赞叹的目光,还目送着空中远去的飞机,一面聚精会神地在思索着什么。苏秀云呢,仿佛还没有完全理解刚才空中发生的事,她那双文静而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激动好奇的光芒,也没有完全恢复平静。江文玉跟着老赵走下车子,这才看见了他们吉普车的惊险处境:车子正停在公路边一个大弹坑的边缘上,右边的前轮有一半已经悬空。老赵到底不愧是久经战火考验的优秀司机,尽管刚才每个人的心都到了空中,但他还是在关键的时刻及时把车子刹住了。江文玉看着,不觉向他笑道:“老赵同志,你这个‘特技’做得也很有水平啊!”
老赵笑了:“格老子,在前线美国鬼子的飞机跟着撵我们,硬是挨着车顶,贴着你的脑袋追,那时我也没有含糊过,没有把车子开到路边边上。可今天你不知道,刚才看得真是又高兴又着急啊!没想到他还那样沉着,眼看飞机都快到跟前了,连我都在使劲地帮他往上拉,拉!你看这一头汗!”他向空中望了一眼,又精神抖擞地说道:“我说过,他在天上跟地下准都是好样的吧?格老子,这样的飞行员!他美国空中强盗碰上了,不连皮带骨地碎成渣渣儿往下掉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