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渊用那诚挚的目光望着叶挺道:“唯一使我们感到担心的,就是友邻的爬城队伍能不能齐心协力,同时发起猛攻。如果不能同时行动,就可能使敌人把更多的兵力集中到一个地方,这样即使我们的拥进队和预备队全部都能够冲进城去,恐怕也会遭到重大的损失。”
叶挺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但随即坚定地说道:“方代军长让我们可以放心。他将随时了解各部队的进展情况,及时用电话进行通报。这次攻城同贺胜桥的战斗环境完全不同,各部队都有明确的责任和分工,十师和十二师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七军李军长统筹全局,自然也不会贻误战机。第二师虽然在贺胜桥增援不力,但此次受到总司令的斥责,我想他们总不能不有所顾忌,要用行动来洗雪贺胜桥之耻了。”
齐渊听叶挺谈了这些情况,说道:“如果真能这样,我们就完全放心了。”
他们一同向团部门外走去,叶挺又向齐渊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商量:军党代表廖乾吾同志,曾经在武汉的铁路工人中间搞过‘工运’,这回到武昌后,工人们都找他要求参加消灭北洋军的战斗,为国民革命作出贡献。廖党代表已经答应帮他们组织起一支武装工人纠察大队,把贺胜桥缴获的枪支发一部分给他们,同时希望我们派一名有指挥经验的军官去帮助他们训练。我想到三连长高洪生就是这里人,又和铁路工人们熟悉,很适合担当这样的工作。不过你们营的战斗任务很重,抽出一名连长会不会影响战斗力量?”
齐渊听了,立刻高兴地回答道:“不会有什么影响。从广州赶上来的那批军官分到营里后,已经参加了汀泗桥战斗和贺胜桥战斗,熟悉了部队的情况。现在每个连都有两到三名连副,每个排都有一两名见习排长,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具有独立指挥作战的能力。三连长抽出来后,会有人代替他的。”
“好,那就这样决定了。”叶挺用果断的语气道,“你回去后,立刻通知高洪生去军部向廖党代表报到,接受他的指示。”
“是。”齐渊回答着,向叶挺敬礼告辞,同勤务兵小杨赶回去了。
齐渊回到营部,首先召开了连长以上的军官会议,传达进攻武昌的作战部署。
当军官们听到团部已经决定由他们营担任攻城的奋勇队后,都感到特别兴奋和自豪,充满了胜利的信心。
军官会议结束之后,高洪生从自己背着的挎包里拿出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小布包来,那是他预备回家时送给母亲的礼物:几尺香云纱布料,几十块钱,一床高要草席,外面用一层白布包裹着,很细心地捆得扎扎实实。他拿着布包恳切地望着齐渊说道:
“营长,第一次进攻武昌,友军没有接近城墙就失败了。这次调我们团上去,一定要为国民革命军增光,坚决攻进城去。我妈妈就住在通湘门里面不远,我是很想尽快见到她,也相信一定能够见到她的。为了表示我们独立团官兵必胜的勇气和不怕牺牲的决心,我还是想把这点礼物交给你替我暂时保管。如果我万一在战斗中牺牲了,就请你交给我妈妈,她见到你们也就像见到我一样了。”
齐渊接过那个小布包,在手里掂量着,亲切地说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你这是带给妈妈的一颗心啊。你还是自己保存着它,打开武昌以后亲手去交给妈妈吧。”
高洪生仍然恳切地要求道:“营长,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这次攻城,我相信我们是一定能够攻进去的。但战斗中总免不了流血牺牲,我是个共产党员,又是连里的长官,更应当在这次战斗中奋勇争先。我相信妈妈也一定会希望我有这个决心的。”
齐渊点点头道:“为了武昌城内所有的母亲,我们都应当用这种决心去战斗。不过,你现在的这个行动我还是不能接受。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城内胜利会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看望这位可敬的母亲。”
高洪生听齐渊说到“会师”的话,感到有些惊异地问道:“营长,怎么你接受了另外的战斗任务,这回不和我们一起行动啊?”
“不是我,是你。”齐渊微笑地看着他道,“根据需要,团长决定你去帮助铁路工友们组织武装工人纠察大队,并且要求你尽快去军部向廖乾吾党代表报到。”
虽然高洪生对同他长期生活过的铁路工友们充满感情,要在平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感到十分兴奋的,但此刻却有些着急地说道:“营长,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连里呢?能不能向团长请求一下,派别的官长去?”
齐渊温和地说道:“团长的决定,都经过慎重考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个行动也直接同我们攻打武昌的战斗有关,你和工友们早就熟悉,这样就能充分发挥作用,帮助他们尽快学会打仗的本领。至于连里的事情,你回去后立刻交代给连副江海涛同志,由他代理连长职务。你吃过午饭就到军部去报到。”
高洪生本来就是个服从命令最坚决的人,这时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他只是十分留恋难舍地望着齐渊道:“营长,难道真的不能再向团长请求一下了吗?”
“愉快地去执行吧。”齐渊亲切地鼓励着,一面把他要带给母亲的礼物交给他道,“到城里会师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望她老人家。”
高洪生无可奈何地接过小布包,向齐渊敬个礼道:“是。”他又站在齐渊面前,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瞬,才终于说了一句:“营长,我走了。”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齐渊又召集了第一营的党小组会议。他们这个党小组,实际上有十几名党员,但因为按照上级规定全团只能建立一个党支部,因此党小组便按照营的建制划分,由营长担任党小组长。在小组会上,齐渊首先讲了这次战斗的重要意义,和支部干事会对全体党员的要求:在战斗中冲锋在前,勇敢顽强,为全体官兵起先锋模范作用。接着党员们纷纷表示决心,气氛热烈激昂。
党员们回到各连以后,又把这精神像火苗般地在每个士兵心中燃烧起来,许多人都以“不进城,毋宁死”的决心,写好了给家中亲人的书信,包好了自己的衣物用品,送到营部去请求保存,万一在自己牺牲后给家中的亲人寄去。第一连是这次最先爬城的先锋连,连长莫奇标也找到齐渊,把一个包着几十块钱和衣物的小包交给齐渊请求保存。这个性情有些急躁的一连长,在广东的家乡有一个未婚妻,本来预备要在今年阴历四月成亲的,但因为全团要向湖南出征,他打消了请假回家的念头。现在他站在齐渊面前,神态坚定而激动地说道:“营长,我们第一连是全营的先锋,一定要最先冲进城去,为全团开辟道路!这是我的一点东西,万一我牺牲了,请你帮我寄回家去。还有一封信是给我未婚妻的,我们乡下封建礼教很重,要是我牺牲了,请她再找人家,决不要向封建礼教屈服,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齐渊点点头,诚恳地说道:“莫奇标同志,我和你一样,都要用这个决心去进行战斗。不过我们不是首先想到牺牲,而是要首先想到胜利。我们的每个士兵都是党的宝贵财富,要在胜利中尽可能减少损失,带领弟兄们全部冲进城去。因此,作为一个指挥官,我不能赞成你的这个行动;我们应当做的是:给予弟兄们胜利的信心!”
不过,弟兄们还是把自己的书信和衣物送到营部来请求保存。第一连有个担任班长的共产党员,咬破自己的中指,用热血给父母写下了一封血书:“……为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而战斗,虽死犹生。儿即使死了,但精神是决不会死的。恳求父母亲保重,勿过悲哀。……”
看着这些充满激情、发自肺腑的信,齐渊也不禁被感动得中肠炽热。他只好指定营部的书记官周廷恩把弟兄们的书信和包裹接收下来,负责妥为保管。
然而,使齐渊感到更加难以说服的,还是于头。于头说他是经过了第二营营长卢德明的许可后才来的。他的面容忧戚而激动,话语不多,但态度却格外坚定执拗。
他表明了自己一定要参加奋勇队最先打进武昌的决心后,眼泪扑簌地望着齐渊,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道:
“齐营长,我从没有来麻烦过你。你就看在死去的樊营长面上,成全我这一回吧!……”
齐渊知道他同二营长樊金标的亲密感情,心里也十分同情他,但对这件事却感到十分为难,无法答应他的要求。只好再三向于头解释:他们一营不能擅自接受二营的弟兄,即便有需要调动的人,也要首先经过团部批准。同时他又耐心地劝慰于头:二营担负拥进队的任务,紧跟奋勇队,作用也十分重要。但是,于头仿佛对这些话都无动于衷,他木然地听完之后,仍然只是恳切而执拗地说道:“齐营长,我从来没有麻烦过你。你就看在死去的樊营长面上,成全我这一回吧!……”
齐渊没有办法,只得暂时把他在营部安顿下来,一面派了一个副官到二营去向卢营长报告这些情况,看看怎样办好。那副官去了一会儿又赶回来,还跟着二营的一位营副,他十分抱歉地向齐渊诉说:从樊营长牺牲后这几天,于头的精神一直不太正常,总是很伤心地念着樊营长,要跟着樊营长一起去,谁也劝不动他。这次听说一营担任奋勇队,最先攻打武昌,他就再三请求卢营长让他到一营来参加战斗,卢营长怎么劝他也不听。他又是樊营长的老勤务兵,卢营长也不好对他人严厉,只是说他到一营也不会得到齐营长批准的,他就自己跑来了。也许让他实现了“最先攻进武昌”的心愿,他的情绪反而会正常一些。齐渊听了营副介绍的情况,也对于头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但他仍感到有些为难,便向那营副建议:还是尽量去劝说于头回二营,如果实在不行,就让他暂时留下来,再向团部报告情况,看最后如何决定。
这时,叶挺带着几名参谋、副官和勤务兵来到一营,检查战斗前的各项准备工作,还有几个民佚,挑着沉重的铁箱子。叶挺听齐渊报告了他们进行的战斗动员和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听到弟兄们纷纷留下衣物和家书,表示自己的“不克武昌、决不生还”的坚定决心时,这个在多年戎马生涯中经历过无数的惨烈战斗、心肠已变得如同钢铁般坚硬、从不轻易动感情的人,也显得十分激动。他沉默了一瞬,低声有力地说道:
“我们要提倡革命士兵的牺牲奋斗精神,但是在战斗中应当尽量减少流血牺牲。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胜利,这也是一个指挥官所肩负的重要责任。”
接着,叶挺又告诉齐渊:总司令为了鼓舞攻城官兵的士气,决定给参加奋勇队的全体官兵们颁发一批赏金,军官每人六十元,士兵每人三十元。虽然我们独立团的官兵们绝不是为金钱作战,但既然所有参加攻城的队伍都要执行这个决定,因此还是要尽快给全体官兵们发放下去。齐渊听了后,便立刻命人叫来营部的书记官和军需官,通知各连长官派人来领取赏金,并迅速分发到每个弟兄手中。
布置完这件事情后,叶挺又向齐渊介绍了城内敌情的最新变化:可能敌人已发现我军有攻城的企图,因此又加强了东、南、北三面的防御力量;特别是从通湘门到宾阳门这一边,不仅增加了兵力,而且集中了更多的重武器,使进攻变得更加困难。齐渊也向叶挺报告了他制订的进攻方案:以一个连兵力首先登上一段城墙,突破一点;另外两个连在掩护先头连登上城墙后,也立刻全面展开,继续登城,这样当后面的队伍赶上来时,很长一段城墙已被我控制,即使敌人再猛烈反扑也难于阻挡我军进城了。叶挺认为这个方案大胆稳妥,表示完全赞同,并商定了后续部队赶到城下的时间和联络办法。
最后,齐渊又向叶挺报告了于头请求参加奋勇队的事。叶挺沉默了好一会,于头的名字又引起了他心中对樊金标牺牲带来的悲痛和怀念,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这件事你们可以决定。”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在叶挺要离开一营的时候,营部书记官来向齐渊报告:刚才那批赏金分发下去后,几乎所有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都把自己的赏金交给了各连的长官,表示自己不需要这些钱,要把它贡献给党组织,作为将来招收新兵扩大队伍的军饷。他们的行为又带动了别的弟兄,也都纷纷要求把赏金交给上级,各连的长官们也不知该不该收下,只好赶紧派人来向营部请示。齐渊见团长还在这里,便请示该如何办好。
叶挺默默沉吟了一瞬,他对弟兄们这样崇高的精神深感欣慰,但这些赏金是上司发放的,他也没有权利立刻改变决定。便回答道:“先派人替弟兄们妥善保管,等打完仗再发下去。”
叶挺临别时,紧紧握着齐渊的手,用那双严峻有神的眼睛看着他,怀着深深的期望,坚定有力地说了一句:“等待你们的胜利!”
齐渊在三连同弟兄们一起绑扎梯子的时候,看见了风尘仆仆、脸色晒得通红的玉慧。她和总政治部的一些宣传队员们一起,忙碌地奔走着为攻城的队伍征集梯子和爬城需要的用具。由于第一次进攻已经征集附近的梯子,他们不得不到离武昌更远的地方,甚至一直到纸坊、土地堂、贺胜桥那边去征集。幸好铁路工友们积极配合,很快使火车通到了那边,这就给他们带来了方便。当他们乘着火车到达那些地方后,只要向当地农友宣传说在汀泗桥和贺胜桥打垮了北洋军的“铁军”要去爬城进攻武昌,人们就都十分踊跃地把自己家里的梯子贡献出来。
完成了征集梯子的任务后,那些宣传队员们又分头到各个攻城的部队里帮助进行准备工作:绑扎梯子,筹集攻城需要的斧头、绳索,书写和张贴攻城的鼓动标语口号。玉慧和几个同志都留在第一营驻地帮忙,直忙到傍晚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