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所长,逮住两个小八路!”
“什么?”
“他们正写标语,给巡逻队碰见,一追,大雪晃花了眼,一下栽进了菜窖……”
“倒霉鬼——带上来吧。”
警察所长桑延年把毛笔一摔,推开案上呈文纸,叹一口气。多烦!一封家信写了三个晚上,还没写完!这又来八路!八路,八路,把人缠死了!
桑所长何必发烦呢?他安居三层岗楼之上,护卫森严,夜色幽深,桌上只一盏煤油灯相照,如果嫌它太亮,一口气就能叫它熄灭啊!至于逮了八路,是送上门来的邀功请赏机会,干吗发烦呢?
可桑延年知道,一跟八路打交道,烦恼便来了,家信老也写不成,便是一个证明。
“报告!”
“进来。”
墙角里开着一个“井口”,下去便是楼梯,登登一阵响,搡上一个人来,接着又搡上一个人来,都站在远远的灯影里,瘦小,干枯,比桌子略高一头,瑟瑟地抖,活像寒风中两根讨饭棍。
“走近一点!”
“讨饭棍”们互相紧挨着,略略向前一挪。
桑延年把炮子灯一捻,熠熠的黄光突地炸大了一圈,整个屋子也随着一跳,俘虏们小小的轮廓立刻分明起来:两个孩子黑瘦黑瘦,大的不过十五,小的顶多十三,个个筋绷骨露,面色苍白,各自套着遍体“开花”的破棉袄,空空荡荡,亚赛讨饭棍外扎着一把稻草。神色是泰然的,却又十分疲惫。小的一个紧靠着大的,直劲地发抖;大的掏过一只手去紧揪住他的后腰,支持他别跌在地上。突然,桑延年吃了一惊,险些叫出来,他看见了一对眼睛,一对熠熠放光的眼睛,“啊,是他!”他心里一阵冰凉。
那眼睛也正死死地盯着他,不仅盯着,还渐眯渐小,笑起来了,是一个这么柔和而又冷入骨髓的微笑。
桑延年赶紧把手一摆,候着领赏的伪警们连忙退去。所长虽年近五十,可身骨强健,用不着担心俘虏会威胁他的安全。
“桑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屋子刚一静,奶声奶气的甜润嗓音便响了,正是那个微笑的俘虏。
不错,又见面了,在短短三个月之前,这小家伙就曾问过:“桑先生,我们还能见面吗?”这句普通客套,当时很使桑先生作了难:说“不能”吗,怎么出口?说“能”吗,又怕叫人怪成继续为仇。可他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那回答至今还敲着自己的耳鼓:“不敢,在下一定改邪归正,回去就告老还乡,转家为民,以报答贵军的宽大……”
人世真是变化莫测,三个月前审问过他的,正是眼下这个微笑的俘虏。那时,他小小年纪,多么的从容幽雅、正大堂皇。现在,寒风过野,大雪飘飞,审问者变成自己的阶下囚了。这岂非天意吗?然而,这“讨饭棍”却在微笑,闪着灼灼的目光。
“不要笑!”桑所长当地一拍桌子,把寒霜贯进语气,“这不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笑了,一个短暂的对视。这时,小“讨饭棍”忽地晃了一下,那大“讨饭棍”赶紧拦腰一抱,在扶他站正的工夫,却见他脖下的扣子还敞开着,忙伸过手去给他扣好。然而,这小的还在摇晃,不是伤了哪里,便是饿坏了,瞧他的眼,眼白那么大,转一转,像有两个鸡蛋飘过。“可他居然不哭……”
“嗯嗯!我们真又见面了,”桑延年感觉着报复的愉快,把“真”字咬得特别结实,“往日审判官,今日阶下囚,你我翻个儿了!是不是,小先生?”称他“小先生”,当然意含讽刺,可桑延年心里知道,尽管他做得仪表威严,一股尊敬之情分明没有掩饰住。
“讨饭棍”又微笑了。脸,还是那么稚嫩,没有一丝皱纹,嘴角一翘,两眼一眯,笑容便浮了起来。骄傲吗?不,它只令人嫉妒。
又是当地一拍桌子:“我警告过你了,不许笑!”
微笑又没有了.也没有话,只留下沉默。
“既被皇军活捉,就要从实认罪!”桑延年一字一顿,官威十足。他要认真地问案了,“你本人就常说,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坦白嘛,就是从实招供,免受……”“受”什么?他想找个八路惯用的词儿,可还没有找着,就又第三次看见了那个微笑,依然是那么轻松。
要不要拍第三次桌子?
“桑先生!”是“讨饭棍”抢了先,“被皇军活捉?你是皇军喽?”
仅仅一句,桑延年的脸更涨个紫红。
“岂有此理!我要你招供!”
“招什么供?我是谁,你不知道吗?”
“你敢……小‘共匪’!小八路!我当然知道!是我在问你,你怎么敢顶撞!”桑延年咆哮了起来。
小“共匪”双肩一耸,愣住了。他很不习惯这样讲话,何必这么大嗓门儿?谁惹着你了?可他马上就清醒过来,又想笑。不料他的同伴脑袋一栽,双腿扭一个麻花。他急忙将他稳住,低头一看,同伴的小脸上有一道血,紫色蚯蚓似的挂在鼻下。小“共匪”
连忙举起袖头,用嘴从破袖口里叼出一块棉絮来,很快替他擦去。桑延年看见,他擦得那么轻柔,那么精细,多像远在家乡的女儿啊。
大前年,桑的儿子在街上跟人打架鼻下就挂着这样的血跑回家来,是他的小姐姐,也用这个姿态,也拿这么轻细的手,把血擦掉了。那真是一对互相体贴娇爱的儿女啊。
“可他们呢,命都快没了,还擦的什么血?”桑延年一阵可怜,火气全消,不由得唉了一声。使这小“共匪”抬起了头,似乎捉到了什么,晶亮眼睛一闪,又笑了起来,笑里分明地夹带着狡黠。
桑延年没力气再拍桌子了,这个狡黠的笑他也见过,那是被蒙着双眼转到第三个村子的时候。一早,马嘶和汽车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八路们忽隆地拥向窗前和门口,个个握枪凝神,准备冲杀。这一刻,空气凝冻,四壁无声,是吹口气便会引起爆炸的紧张。
这样持续了一刻钟,忽有位大娘进来,手端盆碗,只闪了一个眼神,空气便马上缓解,人人都明白敌情已经过去了,于是开了早饭。就是这个大一点的“讨饭棍”,他端起半碗“苦累”,坐在大娘对面,二人就着半小碟锅爆鱼,聊起天来。他们轻声轻语,聊得十分和谐。桑延年侧耳听去,原来“讨饭棍”正聊他的家,说是有一次正吃中午饭,为着一句话,他爸忽地跳起来,拳脚交加,把妈妈打倒在地,又用脚踩住头发抽了她许多嘴巴。
吓得她缩在旮旯里,连哭都不会了。……听到这里,大娘念一声“阿弥陀佛”,攥住袖口擦开了眼睛。然而,这“讨饭棍”却趁此机会把大娘夹给他的一寸长小鱼儿,又偷偷夹回去,还抱怨说:“大娘,还不快吃,小鱼都叫我们抢光了。”旁边有人就骂他一句“猴儿精”,于是,就来了这个如此自如而又狡黠的微笑。
后来,这“讨饭棍”还说:“可惜我当时觉悟不高,要搁到现在,我就得告到政府去。”
大娘反驳他:“儿子告老子,那是造罪!”小“共匪”反问:“大娘,要是大伯踩住头发抽你,你也干挨吧?可我要当了县长,就关大伯的禁闭——只不许你们离婚。”
桑延年还记得那一屋子的笑,虽是切切的、轻轻的,可笑得亲切、自然。桑的妻子也快赶上老大娘的年龄了,她们有一双十分可爱的儿女,她也应瘪起嘴来愉快地笑啊。
可是,桑所长又看见了桌上的半截家信,“待机会一来,我拟……”信就在这儿打住,我拟怎么办?已经犹豫了三天。他信不住妻儿们的见识,上月曾给弟弟去过信,弟弟是生意人,广有阅历。到底是告老还乡好,还是把警察所长当下去好,他该提供一个主见。然而,弟弟的回信很模棱,说:当下去现得利;告老还乡呢,可落个“平安的晚景”,竟一点也不表示他的偏重点。只透来一点消息,说家乡一带也有八路出没,且有滋蔓之势……“是啊,连‘讨饭棍’还想当县长呢。”
“管他!案子总得要问。”桑延年点上一支烟,振振精神,又开口了:“小孩儿,你什么时候当的八路?”
“一九三八年。”
“呃,小小年纪,怎么大人就没个管教?”桑延年的口气里带着温和的柔情,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可他马上失悔了,对面的小家伙嘴角又在翘,他怕,他不能让这个微笑又亮起来,便敢忙一挥手,“你是个共产党吧?”
“是。”
“瞎,一个受利用的人喽?”
“利用?”“讨饭棍”眼睛一睁,刷地射出两束强光,“桑先生,我们没人封官儿,没人发饷,蒋介石连颗子弹都不给。”他拍拍空心破袄,“我们光杆儿一条,没有任何贪图!
……”
“你没贪图,共产党有贪图。”桑延年似乎抓到了把柄,气焰高上来了,“你被共产党灌了迷魂汤,洗了脑筋,还至死不悟!”
“好呀!”小“共匪”明显地亢奋起来,他一面提提同伴,帮他站直,一面提高了嗓门,“你讲理,就应该听我说完:第一,把脑袋掖在腰里,一心抗日的是共产党;第二,刺刀戳在胸口上不回头,一心-打倒压迫、铲除剥削的是共产党;第三,……”
“不要说了!”桑延年又近乎咆哮了,“你们八路死都不忘宣传!”
“讨饭棍”完全不理会他的发火,继续说:“你用不着嚷嚷,你怕什么?我这样对待过你吗?一放下枪,我就把你当成客人,你直劲地打‘立正’,直劲地‘谢谢、谢谢’,我越说‘不要害怕’,你就越往后鞘,生怕说你是铁杆汉奸!可有谁灌过你迷魂汤呢?……”
“住口!我枪毙你!”
“枪毙不枪毙,还不是由你!…‘讨饭棍”睁大两眼,吐气如虹,“死,要死得不亏心,死得干净!谁受利用?老百姓是杆秤。”
“老百姓!我把你的老百姓统统消灭!”桑延年声嘶力竭地吼叫。
“你办不到!…‘讨饭棍”异常坚定,也在喊,“那是汪洋大海,它波浪滔天,它会淹死你!……”
“来人!”桑延年只剩下最后一手了。
两个伪警立地从楼梯口冒上来,“咔”地站在背后。
“拉下去!天明枪毙!”
他睃着眼看这震慑的效果,却什么也没看到。“讨饭棍”无动于衷,只把脸一侧,发现小“讨饭棍”鼻下又挂起一道血来,仍是黑红黑红,像一条粗大的蚯蚓。小家伙立即举起袖口,叼出棉花,血痕就在轻轻一掠中消失了。动作依然是那么轻柔,那么精细,多像女儿的手臂啊。
两个伪警走上前去,抓住衣领,只一拽,便把“讨饭棍”们拖走了,四只倒仰的脚尖,在砖地上一直拉拉到楼梯口。临下楼梯之前,小“共匪”忽然扭转他苍白浮肿的脸,又抛给桑延年一个微笑:竟是那么亮,那么光彩、纯净,那肯定是永留人间的。
桑延年一下感到了透遍全身的疲乏,感到打了败仗似的沮丧,他身不由已往前一趴,眼光又落在半截家信上。信上忽而飘起一团雾,朦胧地涌腾、弥漫,像排排浪花。
“那是汪洋大海,它波浪滔天,它会淹死你!”桑延年冷汗涔涔,恍恍惚惚,真的像走在波浪上。耳边响的是沙沙脚步声,风儿在脸上扫去扫来。他,眼儿蒙着,绳子牵着,一时过沟,一时钻进青纱帐,走啊走啊,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仿佛走往辽远的天边去了。
可天光一亮,发现就在老百姓家里,在老百姓炕上,吃呀、睡呀,男男女女,嬉笑和谐,一派和睦。不是到处都有据点岗楼吗?哪里来的这么宽广的天地?……
在汹涌的浪花中,有一双温情脉脉的小手在擦血,擦得很轻……去他的吧!那不过是对军风纪的爱好,对人尊严的维护,可——当然也是体贴,人在衰老的时候就特别需要体贴,背上痒痒了,有这样的手给挠挠,多好啊……
“拉下去!天明枪毙!”多粗暴!温情的小手给吓跑了。眼前只有一盏灯,墙上有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外,漆黑如墨,大雪还在飘,那刷刷声就像在呼号,呼号什么?
在喊那个微笑吗?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刚强自信,像朝霞迎接太阳,多么使人难于理解!咦,这儿也有一对眼睛,佐佐木的眼睛,它也笑嘻嘻,被八路放回来以后,它更笑嘻嘻了。只是,每次“出发”它都盯在背后,盯得脊梁发麻,盯得人夜间失眠,白天做梦……
“咯咯咯儿——”传来一声公鸡叫,桑延年猛地抬起汗涔涔的头,天不早了,夜色更浓,岗楼下千家万户,一无灯火,万物都在咕嘟着嘴,沉默着,憋着,忍着,晓得哪一天会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会有急雨似的子弹射进窗口呢……
“对,平安的晚景要保住,不能惹大海,老到动不了的工夫,得有人挠痒痒、喂汤水,拿笑眯眯的眼睛看看我……”桑延年鼓起勇气,抓起毛笔,决心把半截家信促成。可他又想了想,苦笑了一下,却把家信推开,在呈文纸上写起“辞职书”来……
1981年12月10日于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