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嘎子!”区队长严肃地叫了一声,然后直视着他,沉了老半天:“这样吵闹是八路军的纪律不许可的!你没有听过军民一家的道理吗?……”小嘎子小声嘟囔说:“叫我给他下跪磕头都行,这‘枪’是老钟叔给我的,是我的纪念品,要了命也不能给他!”区队长不知怎么心里一软,鼻子有点发酸。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能含糊的,放纵会惯成孩子的毛病。何况刚才收枪时,他的态度本来就不端正呢!于是他更加绷起脸来,顿一顿说:“告诉你嘎子,八路军土枪土炮,没钱没饷,每人三发子弹,跟日本鬼子拼了六七年,没有叫敌人消灭,这是什么原因?除了共产党的领导以外,我们还有一条仗恃,就是广大群众真心实意地爱护与支持!可你动不动就跟老百姓打架,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他见嘎子不说话,就把手一摆,接着说,“去!你先上套间把这个道理想想。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随即扭头对大黑墩子说,“老满哥,这孩子是新参军的,还没有好好接受教育,别跟他生真气。我们先关他的禁闭,等清静下来再好好处分他……,’
老满哥一听说“关禁闭”,猛然间倒吓了一跳。他本是个直筒子脾气,火头上来学说了几句,不过是警戒他下次的意思。不想却弄出个“关禁闭”来,又不知这是什么刑罚,便连忙笑开黑火红红的脸阻拦道:“别别,发落他一顿就是啦。一个小孩儿,能有多大罪过儿,还值得关禁闭!……”区队长虽然点着头,仍朝着小嘎子说,“你不上套间去,还在这儿愣什么?”
小嘎子正巴不得赶快离开,听了这话,忙向套间走去,心里却在庆幸:“枪”可算保住了。然而在走过老满跟前时,把眼向他一横,低低道,“等着吧,你个老顽固!”
一场官司就此结束。老满领了胖墩儿重去做饭,钱区队长开始检查战斗消耗,起草给分区的报告,一面等着侦察员们回来。别人各有工作,也都去了。惟独小嘎子闷在套间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这套间,总共只有一条炕大。在半截小炕上,光光的只有一层尘土,既无枕头又没席。地下,也只有一个糠篓子,一个破坐柜,坐柜上撂着个旧纺车。小嘎子看看这,瞧瞧那,没有一件是好玩儿的。坐又懒得坐,躺又没法躺,便把指头伸进拐轴去,拧得纺车嗡嗡乱转。转了一阵,仍是无味,扒着糠篓子瞧瞧,空空的连个干菜梗儿也没有,可见想逮个老鼠的希望也不能了。咳,这可闷着吧!“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区队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嗯,有多大害处呢?……”他脑子刚刚一转,忽地“加加”两声,窗棂子上落了两只“家雀儿”,隔着一层窗户纸,在那里扑翅儿,弹爪儿,簌簌地动,仿佛在表演影子戏。小嘎子心花怒放了,忙忙地两脚一蹬,脱掉鞋,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去,看看离得切近,“噗喳”的一捂,窗户纸虽给抓了个窟窿,一只小家雀儿却捧在手里了,那蓬松的羽毛,溜黑的小眼儿,索索地满手乱动,拂得他手心发痒,痒得小心眼里充满了快乐。什么“坐禁闭”呀?小嘎子早就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边屋里,区队长可没有闲心想到小嘎子捉家雀儿。侦察员们陆续地回来了,出现了新的情况:据报告,明天城里有两辆汽车去保定,是送一批伪军官受训的。另有消息说:有几个“差犯”也要同时解去,其中可能有钟亮同志。
这消息立刻把大家激动了,区队长跟前围来了一群战士。自打老钟被捕以后,他们曾想过多少方法营救他啊!无论是进城砸狱,无论是花钱赎卖,也无论是托门子作保,……都想到过,无奈条件不成熟,不能得手,以致大家仍然日日夜夜地为这事煎熬着!
钱云清翻开地图,对着通往保定的公路,息气凝神地审视着,默算着。那神气,就像一个面对疑难大症的医生,心里是在怎样地翻江倒海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打伏击。”他开口了。他向来不肯轻易下命令,哪怕再三深思过的思想,也愿意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
大家都露出兴奋的心情,没有人吭声。
“两辆汽车,”钱区队长只好说下去,“除去‘差犯’和伪军官,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个战斗力。估计鬼子不会护送他们。但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强一点,给他打上一挺机枪,甚至再加上一个掷弹筒,我们还是能够把他吃掉。但困难就在他们是汽车,又是两辆。
两辆之间的距离有多大?老钟坐在哪一辆?都不能断定。所以就有个问题:怎样把两辆汽车都截住?”
“嗡嗡嗡”,大小“诸葛亮”都活跃起来了。有说埋伏在城根下头,堵着城门打的,有说把部队分成两股,各打一辆的,有说埋伏在半道上,截住一辆打一辆的……各法有各法的优点,却又都不够妥帖。最后,区队长综合大家意见,又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利用青纱帐,把伏击圈设在公路上。但预先须把公路掘断。头一辆汽车赶到,必得停住修路。如果部队不被发觉,那就尽量争取时间,等待第二辆汽车赶到后再开火。这方案虽然也不够稳当,可比较起来,还是长处多些。打仗嘛,几分冒险总是难免的啊!
正在大家都点头的当儿,背影里一个人叫了起来:“哎,我可还是不放心。”一句未完,腾棱棱,一只家雀儿飞落在地图上,旋即扑棱一下又钻进人缝里去了。人们不由得一愣,回头一瞧,一根麻经儿牵在小嘎子手里,家雀儿正是他不经心撒出来的。
“这是谁说话哪?”区队长故意镇住脸,可眼睛里一股笑意却没有隐藏住,“嗬,张嘎子啊。是谁把你请出来的呀?”
“一听见老罗叔说话,我就出来了……”小嘎子赶紧把家雀儿收回袖筒,红着脸说。
“嗯——”区队长终于放开眼睛,让那一片温柔的笑意,像一汪淀水似的流荡着,那是从深湛的心底涌出来的啊。“你有什么不放心,请说说吧!”
“你想啊,”小嘎子大胆地指着地图上的伏击圈,“汽车停在这儿啦,咱们唿一家伙,机关枪,手榴弹,丁棱咣啷,一顿狠砸,不把老钟叔也砸在里头吗?”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要紧!”区队长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同志们心里也有个老钟叔,跟你的一样。
咱们的子弹是长着眼儿的!”
……很紧张的一夜过去了,黎明神秘地轻轻走来。青纱帐里,战士们已各就各位,一切都复归于宁静。若不是一股股轻风吹拂,连那宽大的玉米叶,挺立的高梁秸,也会再睡个回笼觉的。大伏天,清风雨露,最难得的是这样凉爽的早晨。
小嘎子趴在机枪手大个李的旁边,从豆稞底下紧盯着公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将头一次正式参加打仗了。他,就要看见敌人迎面走来,就要看见枪炮的对射,就要喊着杀声冲锋了!啊,果然能打敌人个冷不防,该有怎样地红花热闹好看呀!不,他最激动的倒不在这些,最拨动他的心弦的还是老钟叔。嗨!当敌人消灭了,汽车打毁了,人们都欢呼着拥上去,老钟叔从汽车上往下一跳,嘿!竟意外地喊一声说:“嚄!这不是小嘎子吗?”那该多么醒脾,多么快乐呀!
埋伏圈布置得很巧妙,骑着公路,恰好有一块高粱地和一块棒子地互相交错着,棒子地里“双挂沟”耩着一垄大黄豆,这黄豆枝高蔓长,真像一行行丛密的灌木,人伏在下面,简直非踩住脚是发觉不了的。留给敌人的却是一大片棉花地:枝丫横七竖八,棉桃累累垂垂,宽长足有半顷,高却不过膝盖。小嘎子虽不懂战术,单看选的这地方也把他折服了:“区队长这小老头儿可真有绝的!”
不知是图凉快,还是公事儿紧?日头刚冒红,嗡嗡一阵响,敌人的汽车就开来了。
先是模模糊糊的小黑点,尾巴上挂着一股烟;随后越来越大,直顺着公路爬来了,它们一前一后厮追着,恰是两辆。
“瞄准儿!”小嘎子抓住大个李的脚脖子,猛地一摇。
“别捣乱!”大个李不慌不忙,抬起枪托顶在肩窠上。压弹手紧掐着子弹,挨肩儿伺候着。小嘎子撒眼再向两边一溜:喝,玉米根里,豆叶底下,一眼眼黑黝黝的枪口,都已抬起头来。钱区队长那两只眼睛,就跟闪电似的,直朝前射出两道光去。
两个怪物越开越近,转眼就冲到玉米地头了,突然“嘎吱”一声,前面那辆刹了车:因为一条断道壕拦住了去路。可是,里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动,“叭!”清清脆脆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机关枪的“嘎嘎”大笑,随后手榴弹排枪齐放,砰砰啪啪,一阵子流星急雨,漫天扫地飞将过去。先是后面那辆汽车的车头上几股自烟一冒,随即腾起一团浓烟,一头栽进道沟去了。车厢里的人没命地翻筋斗,栽马趴,往外乱跳,砸得地上咚咚的|1向……
“冲啊!杀!……”
一霎间,高粱叶变成了刺刀,谷穗儿化成了子弹,刺刀迎着日头闪光,子弹冲开清风啸叫,战士们跃出青稞,蜂拥而上。前面那辆汽车早又挨了几颗手榴弹,忽忽地冒起大火,失魂落魄的伪军们乱纷纷跑进棉花地。不想棉枝棉桃牵起手来,成了一道道绊马索,他们跌骨碌,打前失,跑又跑不动,藏又藏不严,直像蠓虫儿撞进了蜘蛛网。战士们呐着喊儿,赶围子似的东追西撵,一个个把他们捉起来。这中间,最勤快最着忙的,恐怕要算小嘎子了。他紧随着大个李三窜两蹦冲上去,爬上头一辆汽车一看,车厢里倒是躺着两个人,就是没有老钟叔。他随手抓起把洋刀,又跳上第二辆,还是没有。手搭凉棚,四外一望,乱哄哄遍地是人,哪一个是他呢?忽见西南角上还有几个人在跑,便跳一跳,加劲追了上去。
一个穿白衫的大胖子,圆滚滚的像只太平水缸,正一步一跃地在棉地里滚蛋,一把给小嘎子揪住了:“嗨!老钟叔在哪儿?”
那家伙呆着两只豆包眼,只顾拉风箱似的喘气,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老钟叔!一——哑巴啦?”
“什么,老钟叔?我……不知道……”
小嘎子不等他说完,恨得踢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母猪!”便撒了他,打算再追前面一个去。不想大胖子由腰里掏出一件东西,颤巍巍递了过来,小嘎子一看,嘿!手枪!——一条真正崭新的“张嘴灯”!小嘎子只觉刷拉一亮,一颗太阳打从眼前冒出来了!他忙把枪接过来往腰里一掖,给大胖子一指道:“去,汽车那儿集合!”说罢,猛劲蹦个儿高,追远处一个穿绿的去了……
因为比料想的还顺利,只有十多分钟,战斗便告结束。打死了五六个,逃掉了七八个,抓了十七个俘虏。可惜敌人没有机关枪,只得了一些小枪子。区队长命令收拢部队,打扫战场,预备撤走。
直到战场快打扫完了,小嘎子还在满地里东奔西找,一个个在那里翻死尸呢。可死尸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一点影儿,这才含着两包泪跑到区队长跟前来:“找不见老钟叔!……”他差点要哭了。
“是啊。”区队长出一口长气,样子也很沉重,“刚才查了一下,老钟并没有来。我们打了半天,只达到了一个目的。”忽然,他上前一步,抚摩着小嘎子的头顶,情意深长地感叹说,“嘎子啊,高山平地都走遍,还得用心想法儿啊!”他回过身去,命令部队立刻出发,朝十方院方向转移。
但是,小嘎子一迈腿忽然拐了两下。区队长低头一看,见他裤脚上泅着些鲜红的血印,忙上去两手一搀,把他抱住,一面连喊卫生员。小嘎子也觉膝盖下有些疼,一卷裤腿,黏黏的粘了一手血,不由得吓了一跳。
“别慌别慌,孩子啊,这是挂彩了!”区队长忙扶他坐下,十分温柔地又安慰,又鼓励,那语气,竞突然变成个老妈妈了,“不怕,养几天就会好的。年轻力壮的,流点血没关系。”为了减轻小嘎子的紧张,他尽量想说句笑话,“瞧,只在腿上钻了个小窟窿眼儿,离肠子还远着呢!”
可是,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小嘎子,立时觉得身上发软,两腿发沉起来。
卫生员跑来了,打开救急包,急忙给他包扎。不一会,从村里动员的担架也赶到了,卫生员扶他躺上去,就开始随队转移。
老实说,小嘎子心里有点儿慌,他没有流过这么多血,谁知这要引起什么结果呢?
再加上没有救了老钟叔,一路上总是皱着眉,一声儿不言语。卫生员是个心慈面善的青年,从旁照护着他,很是细心。忽然他发现小嘎子经常把手捂在左腰上,以为那儿也挂了采,便上前撩衣服道:“这儿怎么啦?是不是也……”
不想小嘎子用手一搪,紧防护着说: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可是他的脸上豁然起了一个变化,一团神秘的得意之色,时时隐逗在眉梢,弄得卫生员莫名其妙了半天。
天黑以后,给小嘎子送到荷花湾去了。在那里,他开始尝着了养伤的滋味儿。
养伤本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可是,小嘎子却由此跑到另一层洞天福地中来了。
这荷花湾,村子虽小,抗日工作可是第一。每逢日头一歪,抗战的歌声便飘了起来。党政工作人员,几乎是明来明往,喜气洋洋。鬼子的据点虽然近在三里之内,从街里便望得见那圆筒筒的岗楼,可它有什么办法呢!这荷花湾紧靠白洋淀,淀边上五里以内,一码都是苇塘。苇子又高又密,深比群山,广比大海,真是火烧不着,枪打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