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显然是摩列恩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在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他的运气又有了转机,或许正像人们说的那样,人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当天他就把经过的情形讲给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纽听。全家人即使不能说已恢复安宁,但前路上或许还有一丝光明。
但其它人并不会像摩列恩想象的那样看到光明,一般人都说,那不幸的船主的整个崩溃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个月月底。在那个月里,摩列恩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来回收每一笔可能的资金。以前他开出去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人家总是很相信地接受的,来请求上门存款的也不止一个。现在摩列恩只想贴现三个月的期票,但却发现所有的银行都对他关上了门。好在,在此之前他还能收回几笔钱,那几笔钱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债务应付过去。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汤姆生·弗伦奇行的代表。在拜访过摩列恩先生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里,他就失踪了,在马赛,只有市长、监狱长和摩列恩对他有一个各自不同的印象,再没有别的踪迹可寻。至于法老号的水手们,显然他们都找了另外的工作,摩列恩再也没见过他们。
八月份一天天地过去了,摩列恩不断地努力,到处奔走借债,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盛传他搭乘了一辆邮车走了,背景是他的公司在八月底可能就要宜告破产。摩列恩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避免目睹这个残酷的场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纽和会计柯克莱斯去应付。但谁也没有想到,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察看所有拿来兑现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毫无例外得一张一张偿还付清,其中有两张还是摩列恩拿去贴现的保付支票,这柯克莱斯也照样兑付,就像是船主直接发出去的期票一样,这一切看来都像是天方夜谭。可是,预言祸事的人总是不甘心罢休的,所以倒闭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摩列恩回来了。所有人都怀着急切得心情祈祷着,因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摩列恩想起了泰戈朗尔,但他遭到了拒绝,屈辱地回家来了。回家以后,摩列恩既没有抱怨过谁,也没说一句指责的话。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又满怀深情地同艾曼纽握手,那是无比的温暖,然后去他三楼的书房里了,同时派人去叫柯克莱斯来。
“从目前的情况看”两个女人对艾曼纽说,“我们是真的破产了。”
他们匆匆商谈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约莉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毫无二异得感到大祸临头自己必须以所有力量来承受。玛希梅拉·摩列恩虽还不满二十二岁,却很能左右他的父亲。他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决定入伍的时候,显然摩列恩并不情愿,于是就叫年轻的玛希梅拉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兴趣以后再做决定。他果断得表明自己立志当军人。他后来刻苦学习,在军官学校毕业时成绩极优,离校后就在五十三联队成了一名少尉。于是这位少尉自然就成为这两个女人唯一的希望,她们觉得严重的局势就要到来了,所以召他回来支援她们。显然这一应对措施是正确的,因为摩列恩和柯克莱斯同进办公室以后,约莉看到后者出来的时候表情痛苦,抖动的身体传达着不安,当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本来想问问他,但那老实人一反常态,竟慌慌张张地急忙奔下楼去,只是举手向天,惊叹道:“噢,小姐,小姐!太可怕了!谁能相信啊!”过了一会儿,约莉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册笔记本和一袋钱。
摩列恩查看了账簿,翻开了笔记本,数了数钱。他将所有的现金和货款加到一起到五号为止,不过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却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之多。这样的情况对认证也无法交待。但是,当摩列恩下楼去用午餐时,他外表看来却非常的平静。两个女人被这种平静的态度给吓了,现在看来,那比忧郁还让人不安。午餐以后,摩列恩通常总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讯号报》的,但这一天他没有离家,却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至于柯克莱斯,他似乎完全给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任凭炽热的阳光照在他那颗光头上。艾曼纽想设法安慰一下两个女人,但却说不出口。这个年轻人对于公司的业务知道得很清楚,决不会看不到笼罩在摩列恩公司头上的大片乌云。夜晚来临了。两个女人没法睡觉,在房间里守着,寄希望他们的大夫和父亲能来她们这。但她们听到他经过她们的门口时,故意放轻了脚步。
她们听见他已走进他的卧室,并在里面把门关上了。摩列恩夫人叫女儿上床去睡。约莉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脱掉鞋子,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双脚落在走廊上的声音,想从钥匙孔里看着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在走廊里,她遇到了一个后退的黑影,那是约莉,显然比之自己的母亲,她的内心更不安。那年轻姑娘向摩列恩夫人走过来。“他在写东西。”她说道。没有谁开口,但彼此都心照不暄。摩列恩夫人再从钥匙孔里望进去。摩列恩果然在写东西,但她发现了自己的女儿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张贴着印花的纸上写字。她顿时心中一怔:他正在写遗嘱。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可是却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第二天,摩列恩先生似乎像往常一样的平静,照常走进他的办公室,按时来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就情不自禁得将女儿拉来,用胸膛贴住她的额头,拥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晚上约莉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尽管装作外表平静,但却掩盖不了内心的紧张。以后的两天也是这样地过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摩列恩向他的女儿要回了他办公室的钥匙。
约莉一听到这个要求立刻就发抖了,她感觉大事不好。这把钥匙—向是由她保存着的,尽管有时曾被要回去,但那仅是儿时不听话的一种惩罚,而现在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讨回这把钥匙呢?那年轻姑娘望着摩列恩。“原谅我,父亲?”她说,“你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没什么,我的宝贝,”那不幸的人回答道,一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双眼便立刻挤满了泪光,“没什么,只是我要它。”
约莉假装在身上摸钥匙。“也许是我把它掉在房间里了。”她说道。于是她走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回她的卧室,却赶快去和艾曼纽商量。“无论如何你不能把钥匙给他,”他说,“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话,一刻都不要离开他。”她问艾曼纽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肯说,在九月四日到五日的那个晚上,莫尔夫人留心倾听着每一个声音,只有她丈夫焦虑的踱步声持续到早晨三点钟。他是在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去的。那一夜母女抱在一起,勉强支撑过去。她们也在期待着玛希梅拉,他本该在傍晚时就到的。早晨八点钟,摩列恩走进了她们的房间。一夜的焦虑都写在他那苍白和忧伤的脸上。她们不敢问他睡得好不好。摩列恩一生中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对他的妻子如此温柔,对他的女儿如此充满了父爱。他一刻不停地吻着这位娇美的姑娘。约莉没忘艾曼纽的话,女儿跟着父亲一起走出了房间,但他却急忙对她说,“去陪着你的妈妈吧。”约莉想陪他。“我要你这样做。”他坚持说。这是摩列恩生平第一次对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做。”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中杂看父亲对女儿特有的爱,约莉不敢不从命。她站在老地方,哑口无言,一动也不动,片刻以后,门开了,两只手环抱住了她,前额上被两片嘴唇所占据。她抬头一望,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玛希梅拉!哥哥!”她喊道。
听到这几个字,摩列恩夫人站起身来,扑入她儿子的怀抱。
“妈,”青年叫道,他望望摩列恩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么啦?你们的信吓了我一跳,所以我尽快赶回来了。”
“约莉,”摩列恩夫人边说,边对她作了一个表示,“快去告诉你父亲,说玛希梅拉回来了。”约莉急忙冲出房间,但在楼梯口,她碰到一个陌生人手中正拿着一封信。
“你是约莉·摩列恩小姐吗?”那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是的,先生,”约莉吞吞吐吐地答道,“你有什么事,我好像不认识你。”
“请读一读这封信吧,”他说完就把信交给了她。约莉犹豫了一下。“这封信对令尊大有好处。”信差补充道。
年轻姑娘抢过信立即拆开,读道:
马上到梅朗巷去,走进门牌是十五号的那座房子,向门房要六楼上的房门钥匙。走进那个房间,在壁炉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拿来给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须在十一点以前收到这只钱袋。你答应过要照我说的去做的。要履行你的诺言。
水手希邦得上。
年轻姑娘立即兴奋得叫出声来,抬起头来,四顾寻觅那信差,但他已经不见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又读了第二遍,发现原来还有一小段附言。她读道:“记住,你只能一个人去做这件事。要是让别人去,或由别人陪你去,那门房只会对你说他不知道。”
这段附言使年轻姑娘的欢喜打了个折扣。她可以安心地去吗?也许这只是一个圈套?她还很天真,无法预知这个年纪的姑娘可能遇到的风险。但对于危险的恐惧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说起来,恐惧多半产生于对不可知的焦虑。
约莉心里犹豫不决,决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但不知什么原因,她所要商量的对像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纽。她急忙下楼去,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见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甚至包括楼梯上的情形,并说她当时已答应过他,然后又把那封信拿给他看。
“那么,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纽说道。
“到那儿去吗?”约莉问。
“是的,并且我可能陪您。”
“但你没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个人去吗?”约莉说。
“你是一个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你,如果时间久了或是让我感到危险,我就立即出现,谁要是找你麻烦,我就要他好看!”
“那么,艾曼纽,”年轻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你是让我按信中说的做吗?”
“是的,这也许是救你父亲唯一的机会了?”
“我父亲究竟是怎么了?”
艾曼纽犹豫了一会儿,但事到如此,他不得不说实话。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今天十一点钟,你的父亲必须凑齐三十万法郎来清偿债务。”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纽又说道,“可问题是公司是至多还有一万五千法郎。”
“那可怎么办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点钟以前,倘若没有人来帮助你父亲,那公司就很可能在十二点宣布破产。”
“噢,来吧,来吧!”她大喊一声,急忙拖了那个青年就跑。
这时,青年军官已经从他母亲那里得知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