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离人群,去找塔努斯。虽然我知道他现在已被解除扣押,重获自由,但他没有参加婚礼仪式。他可能是底比斯城今天唯一没有出现在河边婚礼现场的人。我知道无论他在哪儿,他都极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他一样。在这个悲惨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能找到的唯一一点安慰就是能够在一起。然而,我不能离开,我必须坚持到折磨人的最后时刻。
最后,英特夫领主走上前来和他的女儿道别。人群安静下来。他拥抱她。
洛斯特丽丝在他的怀里如同一具尸体。她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旁,脸死一样苍白。她的父亲放开她,但握着她的手转身面向人群。他要给他的女儿一份结婚礼物。根据传统,这份礼物要远远超过直接送给新郎的嫁妆。然而,只有贵族遵守这一习俗,目的是给新娘一份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
“现在你离开我的家,离开我的保护,前往你丈夫的家。我要送给你一份出嫁的礼物,你会一直记住爱你的父亲。”这番话很不合时宜,我怨恨地想。英特夫领主从来没爱过其他活着的灵魂,然而,他延续了传统习俗,好像真的很伤感。“我亲爱的孩子,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东西。在这个幸福的日子里,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通常来说,结婚仪式前,父亲和女儿会在私下里就礼物的内容达成协议。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英特夫领主非常明确地告诉他的女儿,她有权利要任何东西。前一天,在通知洛斯特丽丝他的决定之前,我已荣幸地和他谈论了此事。“我不想太奢侈,但又不想在法老眼中显得太吝啬。”他沉思道。“五千个金环和五十费丹土地怎么样——注意,不是河边地。”
在我的敦促下,他最终决定拿出五千金环和一百费丹上好的灌溉地作为皇家婚礼的恰当礼物。按他的旨意,我已经起草了土地转让契约,并从我主人为避开税收官而保留的秘密储藏室中拿出金子。
这件事解决了,只等洛斯特丽丝在新郎和所有婚礼来宾面前提出要求。但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好像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的孩子,说出来。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英特夫领主充满父爱的声音变得紧张,他摇晃女儿的手以提醒她。“来,告诉你的父亲,他能做什么会使这一天完美。”
洛斯特丽丝小姐颤抖着,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她看看周围,眼泪涌起,马上就要冲出抖动的眼睑。她张嘴说话,但从喉咙中传出来的却是受伤的鸟虚弱的一点哭声。她又一次闭上嘴,无语地摇摇头。
“来,孩子,说出来。”英特夫领主艰难地露出充满父爱的表情。“说出你的结婚礼物。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虽然我站得离她很远,但明显看出洛斯特丽丝正在下决心。这次,当她张开嘴,她的请求在我们头上回响,像里拉琴奏出的音乐那样清晰,人人都能听到话里的每一个字。
“把奴隶泰塔送给我作礼物!”
英特夫领主向后退了一步,好像洛斯特丽丝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肚子。他盯着她,惊呆了,嘴一张一闭,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他和我知道洛斯特丽丝要的礼物的价值。虽然他一生积累了大量财富和宝物,但是他也支付不起这样一份礼物。
他迅速回过神来,表情再次平静、温和,虽然双唇紧绷。“我亲爱的女儿,你太节制了。一名奴隶不配作法老新娘的礼物。这样的节俭不是我的本意。我宁愿让你接受一份真正有价值的礼物,五千个金环和……”
“父亲,你一直对我很大方,但我只想要泰塔。”
英特夫领主惨淡一笑,脸色煞白,露出白牙、白唇和怒容。他还盯着洛斯特丽丝,但我看得出他的头脑在飞转。
我是他所有财产中最价值连城的。不仅是我非凡的才智构成了他对我价值的全部衡量,更重要的是,我清楚地知道他编织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的每一根线。我认识他网络中每一个线人和间谍,每一个他曾贿赂过和贿赂过他的人;我知道每一笔账上哪个恩情最大,哪个恩情需要报答,哪个积怨尚未解决。
我认识他所有的敌人,列出名单的话会是一长串;我也认识他所谓的朋友和同盟,这份名单则要短得多。我知道他大笔财产中每一个金块藏在哪儿,知道谁掌管他的钱财,谁借用了他的金子,他对谁委以重任;知道他如何隐藏了大片土地的所有权,如何用合法的契约、头衔和奴役囤积了大量的珍贵金属和宝石。所有这些信息都会让税收官高兴,让法老重新审视他的大维西尔。
我怀疑没有我的帮助,英特夫领主是否能想起和找到他所有的财富。没有我,他不可能适时地调遣和控制他不断扩张的隐形王国,因为他高高在上,不屑于处理那些索然无味的问题。他宁愿派我去负责处理那些细节,一旦被发现,一切都可归咎于我。
所以我知道一千个黑暗秘密,知道一千个可怕的契约、贪污、敲诈勒索、偷窃和血腥的谋杀。所有这一切足可以毁掉像大维西尔这样权力无边的人。
我是必不可少的。他不会让我离开。然而在法老和底比斯全体民众面前,他不可能拒绝洛斯特丽丝的请求。
英特夫领主满腹愤怒和仇恨。我见过他发怒,这怒火一定能让愤怒之神塞特跳起来。但我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他自己的女儿把他逼入困境,令他怒火中烧。
“让奴隶泰塔站到前面。”他叫道。我发现他想使用缓兵之计。我尽可能快速地从人群中挤过来,来到婚礼台脚下,让他几乎没有时间计划他的下一个诡计。
“主人,我在这儿。”我喊道。他用那双恶毒的眼睛盯着我。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他跟我说话时的表情几乎和说出的每个字一样清楚。他默默地盯着我,直到我心跳加速,手指因害怕而抖动,最后,他用温柔——几乎是充满爱意的语气说:“泰塔,从你还是个孩子时,就跟着我。我已把你看作是兄弟,而不是奴隶。你也听到了我女儿的请求。我实质上是一个公平、和蔼的人。这些年,我一直很残忍地让你违背自己的意愿。我知道,给奴隶一个独立的发言权是非同寻常的,但你的情况确实非同一般。做出选择吧,泰塔。如果你愿意待在家里,你已经熟悉的唯一的家,我不会忍心把你送走,即使是我自己女儿的请求。”他的双眼从未离开我——那双恐怖的眼睛。我不是胆小鬼,但我必须小心我的安危。我意识到我正在盯着死亡之眼。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目光离开他,看向洛斯特丽丝小姐。她站在那儿是那么引人注目,那么的孤独、恐惧。我自己的安危根本不算什么,我现在不能抛下她,付出任何代价或受到任何威胁也不能抛下她。
“一个可怜的奴隶怎么可能违背法老妻子的意愿?我很乐意为我的新主人效劳。”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我希望我有男人般洪亮的声音,不像自己耳中听起来那样尖锐刺耳。
“过来,奴隶!”我的新主人命令道。“站在我后面。”
我登上平台,不得不紧紧贴着英特夫领主走过去。他苍白僵硬的嘴唇几乎丝毫不动地贴着我的耳朵说:“再见,我的旧爱。你死定了。”
我抖了一下,好像有条毒眼镜蛇滑过我的身体。我匆忙站到我主人的随从人员中,好像真的相信能在她的保护下找到安全。
在接下来的仪式中,我一直紧随洛斯特丽丝,在婚礼宴会上亲自服侍她,不离左右,尽量让她吃点儿摆在面前的肉和美食。她面色苍白,一副病态。我肯定,在过去的两天中,从她订婚到给塔努斯定罪,她什么都没吃。
最后,我终于让她喝了一点加水的红酒,但她就吃了这些。
法老看见她喝酒,以为在向他祝酒,端起自己的高脚酒杯,微笑着回敬她。婚礼来宾高兴得为两人欢呼。
“泰塔,”当国王的注意力转向坐在他另一侧的大维西尔时,她低声对我说。“我恐怕要吐。我一刻也不能待在这儿了。请带我回卧房。”
这可是无礼的行为和丑闻。如果不担当医生这一角色,我永远也不可能满足她的要求,但现在我可以跪在国王身旁,低声禀告他。这没有引起婚礼来宾的过分关注,因为大多数人此时饮酒正酣。
我渐渐了解法老后,发现他很和善,这次就是第一个证明。他听完我的解释,拍拍手,向客人们宣布:“我的新娘现在要回到卧房,为晚上做准备。”他们会意地一瞥,用淫秽的话语和挑逗情欲的掌声做出回应。
我扶我的女主人站起来。她向国王行过礼,离开宴会大厅,没用我搀扶。在卧室里,她把喝下的红酒都吐在了我举着的碗里,然后瘫倒在床上。酒是她胃中全部的食物,她想饿死自己,我的这一怀疑得到了证实。
“没有塔努斯,我不想活了。”她的声音虚弱,但我清楚地看出她还和以前一样意志坚强。
“塔努斯还活着。”我尽力安慰她。“他又强壮又年轻,还能再活五十年。他爱你,他答应永远等你。国王老了,不可能永远活着……”
她坐在毛皮床罩上,声音变得严肃而坚决。“我是塔努斯的女人,没有其他男人可以拥有我。我宁愿死。”
“主人,我们最终都会死的。”如果我能在婚礼的头几天让她抛开烦扰,我就会帮助她渡过难关。但她太了解我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那所有美妙的语言对我不起作用。我打算自杀。我命令你给我准备一剂毒药。”
“主人,我不精通毒药学。”这是一个无力的借口,她毫不费力地把它粉碎。
“我曾多次见到你把毒药给受罪的小动物吃。你不记得那只耳朵里脓肿的老狗,还有那只被豹伤害的宠物羚羊吗?你告诉过我,喝毒药不痛苦,像睡觉一样。好吧,我想睡觉,想接受防腐处理,到另一个世界去等塔努斯。”
我不得不再试着劝她。“但是,主人,我怎么办?你只当了我一天的主人。你怎么能抛弃我?没有你,我会怎么样呢?同情同情我吧。”我看见她动摇了,我以为自己已说服了她,但她倔强地抬起下巴。
“你会没事的,泰塔。你一直会没事的。我死后,我父亲会高兴地把你带回去。”
“我的小家伙,”我用她童年的爱抚来哄骗她,这是我最后一招。“请让我们早晨谈论这事吧。阳光下一切都会不同的。”
“一切会照旧。”她反驳。“我会离开塔努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男人会让我上他的床,然后对我做令人恶心的事。”她嗓门提高,国王后宫的其他人员可能听到每个字。幸运的是,大多数人还在宴会上。但一想到她描述的由法老接替塔努斯,我就浑身颤栗。
她几乎歇斯底里,声音变得更尖。“现在给我配制毒药,立刻,我就看着你配。我命令你。你不敢违抗我!”命令声很大,站在外门门口的守卫一定能听到。我不敢和她再争论。
“好,主人,我这就配。我必须先回房间把药匣取来。”
当我腋下挟着匣子返回时,她已从床上起来,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苍白、悲戚的脸上闪着一双大眼睛。
“我在看着你,不要对我耍任何把戏。”我一边在红色玻璃瓶里配药,她一边警告我。她从颜色上知道瓶里装的是有毒物质。
我把碗递给她时,她没有一丝害怕,只是停下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对我来说,你既是父亲,又是可爱的兄长。我感谢你这最后的慈爱。我爱你,泰塔,我要吻你。”
她双手端起碗,好像那是一只酒杯,而不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塔努斯,我亲爱的,”她用碗向他敬酒。“他们永远不会把我从你身边带走。我们会在远方再见!”她一口喝干,然后把碗扔到地上摔碎。最后,她叹口气,倒在床上。
“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害怕孤独地死去。”
因为她空腹喝下,所以药效十分迅速。她刚把脸转向我,低语道:“再一次告诉塔努斯我是多么爱他,在死亡的门口,甚至更远。”就闭上了双眼。她走了。
她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吓到了,担心我错误判断了麻醉红赛芬粉末的威力——我已替换了毒性极大的曼陀罗精华。我举起青铜手镜照她的嘴,混浊的舌苔让我确信她仍有呼吸。我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同时说服自己:早晨她会接受还活着的事实,她会原谅我的。
就在那时,外卧室传来急迫的敲门声。我听出是国王内侍阿顿请求进来。他也是一位阉人,一位同样失去男子气的特殊兄弟,我把他当做朋友。我匆忙跑出来迎接他。
“泰塔,我来接你的小女主人,让国王高兴一下。”他用高高的女人腔对我说。声音与这样一个大块头极不相称。他还没到青春期就被阉割了。“她准备好了吗?”
“有一点儿小不幸。”我解释,然后领他进来亲眼看看洛斯特丽丝。
看见她的状态,他十分惊恐,涨红了脸,喘着气。“我如何向法老禀报?”他叫道。“他会派人打我的,我不去说了。这个女人是你的责任,你必须对国王负责,当面接受他的惩罚。”
这不是一个我乐于承担的责任,但阿顿的苦恼是实情。至少我医生的身份可以让我从国王受挫的期待中得到一些保护。我不情愿地答应陪他去国王的寝宫。然而,我把我的女主人单独留下之前,我得保证有一个年纪稍大、更可靠的女仆在她的外卧室看护她。
法老已摘下皇冠和假发,头刮得像鸵鸟蛋一样秃和白。这一幕甚至令我吃惊,我不知道我的女主人对此会做何反应。我猜测,她或许增加了对他的热情,或许加深了对他的成见。
国王看到我时似乎也很吃惊。我们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我跪下行礼。
“这是什么,奴隶泰塔?我派人去叫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