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弗尔兴奋极了,他将包裹在敏苔卡头上的头巾拉掉了,倾听着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喘息声。他再一次尝试着讲话,但是又一次没有发出声音来。他试图要移动一下,要从那沉重的沙子的挤压中逃脱出来,但是他的身体仍然被围到腋下的地方。
用他剩余的全部力量,他奋力使自己从埋着他的沙子中挣脱出来,可是这努力很快就令他精疲力竭了,因为干渴,他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他想,如果死在这里将会是多么残忍,通过那很小的裂缝,充满希望的空气和光线像是对他的嘲弄。
他再次疲倦地合上了眼,他放弃了。接着他意识到光的另一个变化,他又睁开了眼睛。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看到一只手通过那个洞口向他伸过来。一只老年人的手,一只带有老年斑的、皮肤枯槁的手。
“尼弗尔!”他听到一个那么奇怪、那么嘶哑、改变得那么厉害的声音,在那个瞬间,他不相信那是巫师。“尼弗尔,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尼弗尔尽力去回答,可是他依旧不能讲话。他伸出手去,碰到了泰塔的手指。老人立刻以惊人的力量抓住了他的手。
“抓牢。我们会把你挖出来的。”
其后,尼弗尔听到了其他的声音,由于口渴和努力,那些声音变得刺耳和微弱。还有那些挖掉他身边沙子的手,直到最后,他们抓住他,把他从那松软的、致命的沙子的控制下拉了出来。
尼弗尔从狭窄的裂缝里滑出来了,好像是岩石的山丘将他生下来一样。
接着希尔特和麦伦又把手伸了进去,将敏苔卡从黑暗的松软的洞穴中拖到了明媚的阳光下。
他们扶着这两位年轻人站了起来,抓住他们以防再次倒下,因为他们的腿没有一点力气。尼弗尔甩开了麦伦的双手,蹒跚着向敏苔卡走了过去,静静地拥抱着她。她正全身发抖,仿佛处在疟疾的病危期。过了一会儿,他将双臂拉直,带着惊恐和怜悯的眼光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被沙子染白了,那些沙子也厚厚地粘在了眉毛上。她的眼睛深陷进了深紫色的眼窝里,她的双唇青肿,当她想要说话时,她的嘴唇一下子裂开了,一滴像红宝石一样明亮的血顺着她的下巴滴了下来。
“水,”尼弗尔终于能勉强地发音了。“她得喝水。”
尼弗尔跪了下来,开始疯狂地去挖仍旧堵着洞口的沙子。麦伦和希尔特在一旁帮他一起挖,他们找到了皮水袋。可当他们把水袋拽出来的时候,发现里面大部分的水或是蒸发了,或是被挤压出去了。剩下的只够每个人喝几口的,但就是那么一点儿水也足以让他们多活上一段时间了。尼弗尔感到他那脱水的身体又充满了力量,出来后他第一次朝周围看了看。
现在是上午八九点钟,他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上午,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沙子埋了多少天。在静止的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层金末般的细沙。
他用手遮着眼睛,向沙漠上放眼望去,几乎辨认不出它来了。地形已经完全变了:那高高的沙丘已经排列开来,它们已经被其他不同形状的沙丘所取代,并且排成了一行。曾经是山峰的地方变成了山谷,而山谷下则矗立起了山丘。甚至连颜色也已经变化了:那阴沉的紫色和瘀伤般的蓝色分别被红色和金黄色所取代。
他惊奇地摇了摇头,茫然地看着泰塔。巫师正倚在他的手杖上,用那双灰白、苍老而又充满青春活力的眼睛注视着尼弗尔。
“特洛克。”尼弗尔十分吃力地问道。“他在哪儿呢?”
“被埋在下面了。”泰塔回答道,现在尼弗尔能够看到,他也像一根干枯了的劈柴,遭遇了和他们同样的痛苦。
“水?”尼弗尔低声说道,摸了摸他自己肿起来并留着血的嘴。
“跟我来。”泰塔说道。
尼弗尔拉着敏苔卡的手,慢慢地跟着巫师来到了黄铜色的沙漠上。干渴和日光的暴晒给泰塔造成了伤害,他慢慢地费力地向前走着。其他人摇摇晃晃地跟在他的后面。
泰塔似乎是漫无目的地通过他们脚下的新山谷。他把手杖举在前面,挥动了一下。他俯身跪下了一两次,用他的额头轻触着大地。
“他在做什么?”敏苔卡低声问道。他们刚才喝的水不足以维持她虚弱的身体,她又感到浑身无力了。“他在祈祷吗?”
尼弗尔只是摇了摇头:他不会说些没必要的话,来浪费自己体内少得可怜的储备。泰塔慢慢地向前走着,通过他挥动手杖的方式,尼弗尔明白了,泰塔正在探测地下的水源。
泰塔再次跪了下来,将他的脸紧贴着大地。这一次尼弗尔更加用心地注视着他,他看到泰塔不是在祈祷,而是紧靠着沙地的表面,嗅着地面上空气的味道。接着他知道泰塔要做什么了。“他正在寻找被埋在地下的特洛克军队的战车,”他对敏苔卡小声说道。“我的手杖是探测杖,我正在嗅沙漠下面腐烂的味道。”
泰塔很痛苦地站了起来,朝着希尔特点头示意。“挖这里。”他命令道。
他们全都向前挤过来,将手窝成了杯状,开始用手拨开那松软的沙子。在挖到一臂深的时候,他们就碰撞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于是他们加倍地努力。他们很快将一辆战车的轮缘抠出了地面,那辆战车侧翻在那里。他们手忙脚乱地又挖了几分钟,拉出来一个皮水袋。他们绝望地盯着它,因为那水袋已经裂开了,也许是在战车翻倒的时候就崩裂了吧。水袋已经干涸了,虽然他们疯狂地挤压着,却连一滴宝贵的水都没有倒出来。
“肯定还有。”尼弗尔用他那干燥的嘴说道。“挖得再深一些。”
他们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绝望地抠着,他们掘到了一定深度时,就闻到了在挽具里的死马发出来的越来越强、越来越令人恶心的臭味。在这么些天的酷热中,它们一直躺在那里。
突然之间,尼弗尔将手深深地插入了一个洞里,他感觉到了某种软软的易变形的东西。他按了一下,然后他们都听到了水的汩汩声和哗啦哗啦的晃荡声。他将更多松软的沙子推到一边去,他们从沙子里举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皮水袋。当泰塔打开皮水袋的塞子,把水倒进了放在发掘现场的皮桶时,他们都充满着渴望地喃喃自语,激动地哭起来。
水像体内的血液那么热,但当泰塔把桶举到敏苔卡的唇边时,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陶醉地喝着。
“一开始不要喝太多,”泰塔提醒她,从她嘴边将水桶拿开了,把它递给了尼弗尔。他们轮流地喝着,接着敏苔卡又喝了一次,那只皮水桶在他们之间又传了一圈。
与此同时,泰塔离开了他们继续搜寻。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又把他们叫过来,再次挖下去。这一次他们很幸运:这辆战车被沙子埋得很浅,而且还有三个完好无损的皮水袋。
“现在该轮到马匹了,”泰塔告诉他们,他们彼此都内疚地相互看着。他们不顾一切地专注于水,已经把它们给忘了。他们抬着水袋穿过沙地,步履艰难地回到了悬崖下。
他们将马匹拴在了一个很狭窄的沟壑里,为了避开喀姆新风的冲击,它们被很好地排成了一条线。利用刚被挖出来的战车内的木铲,他们挖了起来。他们几乎立刻就发现了第一匹马。然而,恶臭的味道预先告知了预料中的结果。那匹马死了,它的肚子里充满了气体。他们丢下了它,去挖另一匹马。
这次他们很幸运。那是一匹牝马,是他们在下沉的沙漠里捕捉到的马匹中最配合、最健壮的一匹。它还活着,但是已经接近死的边缘了。他们砍断了还束缚着它的缰绳。但是它太虚弱了,不能够独立地站起来。大家一起把它扶了起来。它虚弱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着,摇摇晃晃地,有再倒下去的危险。它大口大口地喝着敏苔卡为它拿来的水,它的状况一下子就改善了很多。
与此同时,人们开始挖其他的马匹。他们又发现了两匹渴死或窒息而死的马,而另外还有两匹活着的马。给它们水喝时,它们也立即有了反应。
他们留下敏苔卡来照顾这三匹可怜的马,然后回到刚才挖出战车的地方又去找饲料。他们拿回了几袋谷物和另一个皮水袋。
“你把他们照料得很好,”当尼弗尔抚摸着牝马的脖子时,他对敏苔卡说道,“可是我担心它们会虚弱得再也拉不动战车了。”
她极为气愤地指责道:“我会让他们全都恢复过来,我向女神发誓。就在沙漠下面,肯定还有数百饲料袋和皮水袋。我们可以在这儿多住些日子,那么当我们离开的时候,这些勇猛的家伙将会把我们带出沙漠。”
“我深深地敬佩你那容易激动而狂热的天性。”尼弗尔大声嘲笑她,他的嘴唇裂了,还结了痂。
“那么你就不要再激怒我了,”她提醒他道,“否则你只能看到更多证明我天性的实例。”这是她在喀姆新风过去之后第一次微笑。“现在回去帮帮其他人吧,我们并没有太多饮用水。”
他离开了她,向正在沙漠远处寻找战车的泰塔走去。并不是所有喜克索斯人的战车都像他们开始发现的一样,只被沙子轻轻地埋上。许多战车将永远隐蔽于那些沙丘之下了。
随着搜寻的继续,他们走得离岩石的山丘越来越远。在沙漠的下面,他们发现了许多死尸,鼓胀着的肚子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他们很快就听不到敏苔卡所在地方的任何声音了,她像一名马夫一样照顾着那些马匹。
一种持续的声音唤醒了特洛克,当他试图移动一下的时候,他呻吟起来。沙子以令人窒息的重量压到了他的身上。沙子似乎是钻进了他的肋骨里,压迫着他的肺。尽管如此,他知道伊什塔尔为他们选择的地点可以安然地度过风暴,不论是机会所致,还是有意为之,这里都是一个好地方。在其他任何地方,他们可能已经被永远地埋在了沙漠的下面。在这里,他能够尽量离地表面很近。在过去的几天里,随着吹来的沙子一层层地堆积在他的身上,沙子的重量已经渐渐地使他无法承受,他勉强地扭动着摆脱沙子,只留下足以覆盖住他身体的厚度,以使他免遭完全暴露在喀姆新风的强力吹打之下。
现在,就像一个潜水者从水池的深处向上浮出来一样,特洛克挣扎着奔向阳光和空气。他艰难地通过沙子像游泳般地向上滑动,受了伤的肩膀火烧火燎般地受到煎熬。他挣扎下去,直到他裹着布的头露出了地面。他解下了布,在炫目的阳光下不停地眨着眼睛。风暴已经过去了,但是空气中充满着亮晶晶的细小微粒的浮尘。他就那样休息了一会儿,直到肩膀上的疼痛减轻了一点儿。接着他把仍旧埋着下半身的沙土层推到一边去,然后他极力想要叫出来:“伊什塔尔!你在哪里?”但是他的声音模糊沙哑。他慢慢地掉转头,看见了坐在他附近那个米底亚人,他的背正对着岩石峭壁的坡面。看起来像是一具已经死去了好多天又被挖掘出来的尸体。接着,伊什塔尔睁开了一只好眼睛。
“水?”特洛克的声音只是刚刚能听懂,但是米底亚人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在风暴中幸存下来,却要死在同样的坟墓里。”特洛克试图要说话,但是从他那损坏了的喉咙和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他又躺了一会儿,在疲惫和绝望的感觉的渗透下,他感到活下来的本能正在消亡。就那么闭上眼睛,然后迷迷糊糊地睡去从而长眠不醒,那将是多么容易的事啊。那种想法开始不断地涌入他的脑海,他迫使自己睁开结了一层硬壳的眼皮,感觉到眼睑下的沙砾正在刮擦着他的眼球。
“水,”他说道,“去找水。”
利用悬崖边作为支撑,特洛克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摇晃着,将那只没用的胳膊抱到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