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泰塔试图劝说阿佩庇时,他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把我的小羊羔放到纳加的羊圈里去?”他感到可笑地摇了摇头。“我如果相信纳加就如同我会相信一只毒蝎。如果我给了他那个可供他讨价还价的砝码,谁知道他会玩出什么鬼花样来呢?就那个小娃娃而言,我是说尼弗尔,如果他没有走上那条路的话,他早就会像一只扑向鸨的鹰一样掀开了她的裙子。”他又笑了。“我不要有损她处女的身价。不,巫师,敏苔卡要在我的保护下回到阿瓦里斯直到她婚礼举行的那一天。对此你的任何魔法都不能令我改变主意。”
敏苔卡悲伤地与尼弗尔道别。他已经快要清醒了,他因为失血过多和药物的作用,还很虚弱。但是当她亲吻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她悄悄地和他说着话,表白她对他的爱是忠贞不渝的。当她讲话的时候,他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在她站起来离开他的时候,她摘下了挂在脖子上的金色的盒式项链坠。“这里装着我的一绺头发。它是我的灵魂,因此我把它交给你。”她把它放到了他的手里,他合起了手指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当载着尼弗尔和泰塔的大船顶着激流沿着尼罗河急速而上时,敏苔卡孤单单地一个人站在河岸上。船头下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每侧的二十名船夫在划桨,大船朝着底比斯逆流而上。敏苔卡没有向在船尾泰塔那高高的侧影挥手告别,而只是满面愁苦地注视着他随着船只的远去而渐渐消失了的身影。
在第二天的上午,在阿佩庇和摄政王纳加领主之间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议,会议的地点就设在喜克索斯王室的驳船上。阿佩庇的九个儿子全部出席了会议,敏苔卡也坐在他父亲的身旁。自从前一天晚上载着法老尼弗尔·塞提的船只离开以后,阿佩庇就一直把她紧紧地控制在自己的身边。从长期的经历中,他足够了解自己倔强任性的女儿,因此在儿女的孝道或服从方面,在当她一门心思想要采取什么行动时,他既不相信她的判断也不相信她的理智。
告别仪式在阿佩庇的大桨帆船的甲板上举行。会议以相互信任和致力于和平的声明宣告结束。
在这个吉利的庆典上创造出来的永恒之神的名誉将赠与阿佩庇时,纳加吟诵道:“愿和平延续千年!”
“永生永世,代代相传。”阿佩庇以同样严肃的态度回答道。围绕在他肩上的勋章链子上镶嵌着宝石和半宝石。摄政王和国王充满兄弟之爱地拥抱在一起,接着纳加被送回到他自己的大船上。两支船队分别航行,一支驶往底比斯,另一支沿着数百里格的激流顺势而下直奔孟斐斯和阿瓦里斯,两支船队上所有的人都相互欢呼直到视野消失。棕榈枝和花编织的花冠和花环被从一条船抛向另一条船撒在宽阔的河面上。
阿佩庇国王航行的急迫并没有使他强行规定他的船队在没有月光的黑暗中航行,因此,那天晚上他们停泊在位于哈比神庙对面的拜莱斯富拉。哈比是半河马形雌雄同体的尼罗河神。国王和他的家人上了岸,用一头纯白的牛在神殿里的祭坛上献祭。高级祭司将吼叫着的祭品杀死后除去内脏,他取出并检查了内脏来为国王观测预兆。他惊骇地发现那动物的肠道里充满了散发着臭气的蠕虫,它们密密麻麻地散落到了神庙的地板上。他设法通过展开他的披风向国王隐藏这一可怕的现象并开始编造出一些莫须有的胡言乱语,但是阿佩庇以肩膀示意他躲到一边去,注视着这可怕的一幕。连他也被所见震惊,就这一次当他离开神庙向河岸走去时,他闷闷不乐。河岸上,特洛克和其余的军官们在他的指示下已经为他安排了宴会和娱乐。
甚至神庙里神圣的黑色小公鸡也拒绝啄食祭品那受到了感染的内脏。祭司们在神庙抛出了令人讨厌的动物粪便来生火,可是不但未能烧到那些内脏,火被扑灭的时候,从前的古董却被烧毁了。这些迹象太不吉利了,高级祭司命令将内脏埋掉,然后将火重新点燃。“我从未见过如此不幸的预兆。”他告诉他的助手们,“来自哈比神的这样的迹象只能预示着某种可怕的事件,譬如战争或法老的死亡。我们必须整夜为尼弗尔·塞提的康复而祈祷。”
在河岸上,特洛克领主已经建好了周围悬挂着红、黄或绿色帘子的亭子来接待王室家族的成员。整头整头的牛正在闪烁着红光的炭火坑上烤炙着,佳酿的葡萄酒整罐整罐地在河水中冷却着。奴隶们背负着沉重的酒罐在河岸上吃力地趔趄着,他们成队地一个跟着一个大汗淋漓地传送着,不时地传来阿佩庇国王的吼叫声,要他们迅速地送上刚刚浸过的凉酒。
随着他一碗一碗地喝着,国王阴郁的心情开始轻松起来。很快地他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唱起了粗俗的军人进行曲。他们中的一些人唱得过于下流了,敏苔卡苦苦地央求,因为这令她感到尴尬和头疼,她不得不和她的奴隶女孩们回到停泊在岸边的王室驳船上。她想要带上她最小的弟弟哈伊安和她一起回到船上去,可是被阿佩庇拦住了。上等的佳酿帮助他摆脱了神庙里的预卜带给他的感觉。“让你的弟弟留在他原来的地方,你个小悍妇。他应该学会去欣赏美好的音乐。”他以过分溺爱的心情把他的小儿子拉到自己的怀里,又把酒碗端到了他的嘴边。“来上一小口。它会使你唱得更加动听,我的小王子。”
哈伊安非常喜爱他的父亲,如此公开的战友情谊将他降为了一种自豪和英雄崇拜的激情。终于他的父亲以一个男子汉和战士的身份对待他了。即使他对此感到作呕,他还是尽量喝干了碗里的酒,特洛克领主领导下的士兵们都为他欢呼起来,就像他在战场上第一次杀死了一个敌人似的。
敏苔卡犹豫着。她有一种保护小弟弟的那种母爱般的感觉,可是她也意识到了她的父亲有悖理性。她高傲地领着她的女侍们走下了河岸,在士兵们那令人啼笑皆非的醉醺醺的欢呼声中,她们登上了驳船。
敏苔卡躺在了垫子上,倾听着那狂欢作乐的声音。她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睡眠,可是尼弗尔一直萦系在她的心头。一天以来她一直在避开那种失落感,她对尼弗尔伤情的关注,一起又涌上了心头。尽管她极力地控制自己,泪水还是涌了出来。在枕头上,她憋住了自己的抽泣声。
最后她总算进入了令人沮丧的无梦的睡眠,并很吃力地醒来。她只呷了一点点的葡萄酒,可是她却感到失去了知觉似的,她的头疼痛起来。她在想是什么唤醒了她。接着从船体的侧翼传来了沙哑的声音,她下面的驳船因为上面拥挤的人群的压力变形了。在她头上的甲板上,有酒醉后的笑声和喧哗声,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从他们的议论中,好像她的父亲和她的弟弟正被抬到船上。在她的家族中男人们喝到这种程度是不常见的事,而她担心的是她的小弟弟哈伊安。
她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但是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无力和混乱。当她登上甲板的时候,脚步不稳而摇摇晃晃。
她碰到的第一个人是特洛克领主,他正指示那些抬着她父亲的士兵。抬着她父亲那庞大的死气沉沉的身躯的是六名士兵。她的哥哥们的状况也不比他父亲好。她为他们感到气愤和耻辱。
接着她看到了哈伊安正被一名船夫抱着,她向他跑去。现在他们把哈伊安也毁了,她痛苦地想着。他们不把他灌得烂醉就誓不罢休。
她指示那位船夫将哈伊安送到她父亲舱室里的垫子上,在那里她给他脱掉了衣服,为了让他苏醒,她强迫给他灌服了使他醒酒的草药精华液。那药液是泰塔为她混和配制而成的灵丹妙药,它颇有疗效。终于哈伊安低语着睁开了眼睛,然后立即陷入到深深而自然的沉睡之中。“我希望他从这次经历中接受教训。”她自言自语地说道。除了留下他在睡梦中醒酒外,她什么也帮不上他了。此外她仍然感到懒洋洋地浑身无力,她的头痛的难以忍受。她回到自己的舱内,也懒得脱掉衣服,就一下子坐到了垫子上,几乎马上就不由自主地又睡着了。
她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她相信她是在噩梦状态之中,因为她听到了尖叫声,她被灼喉的浓烟呛得透不过气来。在她完全清醒之前,她发现自己在床上被绑起来,裹在一条皮毯里,让人给抬到了甲板上。她挣扎着,但是她如同被牢牢抓住的婴儿一样无可奈何。
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只有跳跃的火焰照在甲板上。烈焰正在从驳船上敞开着的舱口吼叫着,爬上桅杆,在可怕的橘黄色的激流里撕裂着船帆。从前她从未见过木船燃烧着的船体,那迅猛的火焰吓坏了她。
她无法长时间地盯着它看,因为她发现自己被迅速地抬着通过了甲板,沿着船的一侧,进入了一条等待着他们的小帆船。她的理智一下子恢复了,她又开始挣扎和尖声叫喊。“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们!哈伊安!他们在哪里啊?”
小帆船离开了岸边进入了河流,现在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要挣脱出来,可是按住她的那双手臂却是残忍无情的。她吃力地扭动着头,想要看到抓住她的那个男人的面孔。
“特洛克!”他放肆地抓着她的方式令她感到愤怒,“放开我!我命令你!”
他没有反应。他轻松地抓住她,用他那冷漠超然的表情注视着燃烧着的大船。
“回去!”她对着他尖声高叫着,“我的家人!回去接他们!”
他唯一的反应是对船夫们厉声发出命令:“继续划桨!”他们顺从地滑动着桨,小船在激流中颠簸着。全船的人都在注视着正在着火的巨大船体。
从那些甲板下面的人群中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
突然后甲板的部分在高高升起的火焰的闪光之中塌陷下去。停泊的缆绳烧断了,大船缓慢地在激流之中转动着,向下游漂了下去。
“求你了!”敏苔卡改变了她的语调,“求你了,特洛克领主,我的家人!你不能让他们那样烧死啊。”
现在船体里的尖叫声已经消失了,被低低的火焰的噼啪声所取代。眼泪在敏苔卡的脸上不停地流着,又从她的下巴淌下去,可是她仍然无能为力地在他牢牢的掌握之中。
突然燃烧着的甲板上的大舱口被摔开了,一个人影露了出来,小船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特洛克领主绕在敏苔卡身上的双臂勒得更紧了,似乎要把她的肋骨碾碎了。“那不可能!”他用刺耳的声音叫道。
从烟雾腾腾的火焰里看过去,那就好像来自地下亡灵的一个阴影。赤裸的身上覆盖着黑乎乎的一层毛,挺着大肚皮。阿佩庇跌跌撞撞地朝驳船的船舷边走去。怀里抱着他最小的儿子,嘴巴大张着,在火灾中拼命地呼吸着空气。
“这怪物很难杀死。”特洛克的愤怒伴随着恐惧。就连处在巨大悲痛之中的敏苔卡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你,特洛克!”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是你对他们下的毒手。”特洛克没有理睬她的指控。
阿佩庇身上的毛烧焦了,在一阵热浪之中不见了,不大的工夫,他裸露的身体就变黑了。接下来他的皮肤开始起泡,又萎缩破裂得烂糊糊的。他那浓密的胡须和头发像浸了松脂的火把一样呼地一下子着起了火。他不再向前移动了,而是两腿叉开站在那里,将哈伊安高高地举过头。他的孩子和他一样地被烤焦了,在他的皮肤被烧毁的地方,他那露出来的鲜嫩的肉呈现红色和湿润的状态。或许阿佩庇正试图把他从船的舷翼上抛入到河里来逃脱火焰的恶魔,但是最后他还是力不从心,他头上着了火,就像一尊巨雕一样地站在那里,却不能够积聚起最后的力气将他的儿子抛到安全凉爽的尼罗河水里。
敏苔卡无法移动,她被这恐怖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对她来说,那好像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永恒,直到阿佩庇脚下的甲板突然爆裂开来。他和他的儿子掉入了高高喷射着的火舌之中。然后在火光和烟雾之中,他们消失在船体的中央。
“一切都结束了。”特洛克的声音是冷酷无情的。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松开了敏苔卡,使她一下子掉进了小船的底舱。他看了一眼那些惊呆了的船员。“朝我的大船那里划过去。”他命令道。
“这是你对我的家人下的手,”她躺在他的脚下,不断地重复着。“你将为此付出代价。我向你发誓,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可是她感到麻木和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好像她遭受到了带结儿的连枷的皮条的抽打。她的父亲不见了,那是她生命中曾有一点点儿恨却非常爱戴的重要的人。她失去了她的家人,她所有的兄弟,甚至小哈伊安,对她来说,与其说是姐弟之情还不如说是母子般的爱。她看着他活活被烧死,她知道这个恐怖的场景会一直留在她生命的所有日子里。小船已经和特洛克领主的大船并排而行,他好像当她是一个玩具娃娃似的提起她来,她没有做出任何抗议。他把她带上了大船,然后下到了主舱。他以少见的轻柔把她放到了垫子上。“你的女侍们是安全的,我把她们给你送过来。”他说着,然后走了出去。她听到门已被加上了的门闩卡上了,接着是他爬上舱室升降梯和穿过她头上甲板的声音。
“那么,我是一个囚徒了吗?”她小声说道,但是鉴于她刚才所见证的一切,她自己的现状似乎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她把脸埋在散发着特洛克臭汗味道的枕头里,一直哭到了两眼干涸的程度,然后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