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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霖铃

在别院伺候宋邺的下人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得知两人退亲消息后,宋邺先是气得昏厥,醒来后勃然大怒,扬言要到谢家去一问究竟。

他脾气犟起来谁也拦不住,然而搁在以往便算了,如今他这个身体如何走得出去。仆从没办法,唯有回宋府搬来救兵。

宋瑜往别院去时满脑子都是谢昌信里内容,她又担心父亲身体承受不住,不住地催促车夫再快些。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宋瑜就到了别院,此时宋邺正坐在床榻上咳嗽:“叫谢荣芳来,叫他摸着良心站到我跟前!”

谢荣芳便是谢昌父亲的名字,从有印象开始,宋瑜就没见过父亲生恁大的气,眼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忙拨开丫鬟走上前来为他顺气:“父亲,如今我们两家婚事都退了,父亲还生气又有何用?何况女儿并不是非谢昌不可,天底下那么多龙章凤姿的人杰,何必拘泥于一家呢?”

虽说事到如今拐弯抹角不起作用,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是,这其中的曲折,又不是一时间可以说明白的,而且,宋瑜也怕宋邺气坏了身体,只有好言好语地劝说,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希冀他能消消气。其实这话何尝不是安慰自己,退婚无可挽回,她一定得嫁得更好,不能让旁人看笑话。

可惜宋邺不听劝,他反而将宋瑜摁在榻上:“你在这儿坐着,父亲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说着便要往外走,可他身体哪承受得住,没两步便气喘吁吁。宋瑜上前将他扶稳,声音里多了几分急切,哀哀恳求:“父亲去做什么……事情都到了这地步,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唯一期盼的便是您同母亲身体康健,您能早日病愈,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念想了。”

宋邺总算被她劝住,不再执意去找谢家,他停下来心疼地碰了碰宋瑜头发:“三妹……”

他的手臂枯瘦毫无力量,却能让人感到温暖,深深凹陷的眼窝,早已不复往昔丰神俊朗的模样。他陷入浓重的自责中:“是父亲无用……让我的三妹受委屈了,都是我无用……”

宋瑜鼻子一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哭,她硬生生逼回了眼泪,双目酸涩一片通红一片。

“不是父亲的错……”她将宋邺扶回床榻上,待他情绪稳定后才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为了不使他太气愤,便将那段谢家不愿连累宋家也一并说出,虽不知其中有多少真假,但总归宋邺心情平复许多。

宋邺听罢她的口述,依然怒气难平:“此事若两家齐心未必不能解决,你说谢家是为我们考虑,可怎会如此愚昧?”

他虽然在床上卧病多年,到底也是从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脑子比谁都灵活精明,一个问题便将宋瑜堵得哑口无言。

宋瑜尚未想清楚该如何补救,他又问道:“既然死的是霍园主的人,他们就该和霍园主好好商谈一番,为何非要走到如斯境地?霍川看着可不像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

宋瑜在心中喟叹,才在心中夸罢他,下一瞬他就犯糊涂了……可自己又不能告诉他实情。若他得知此中内情泰半是霍川作梗,他不知会如何伤心失望,他如今的情绪受不得半点波折。宋瑜好不容易将他哄睡下,怀揣着心事退出室内。

在宋邺跟前说漏嘴的丫鬟正是先前伺候宋瑜的,龚夫人给她指派的四名丫鬟其一。

先前薄罗抱怨她们懒散,本想着回宋府后再处置,没想到事情一件接一件竟忘得干净。母亲不在,她便将四人叫到跟前,打算清理门户。

担心在院内吵醒父亲,宋瑜特意选了稍远的堂屋。四个丫鬟跪了一排,起初她们以为宋瑜好说话,各个心不在焉地讨饶,在听到宋瑜要将每人杖责十棍,逐出宋府时,一个个花容失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姐并非心慈手软,反而与龚夫人一样严明。

“姑娘息怒,婢子知错了……请万不要将婢子赶出去……”其中一个膝行向前,试图向宋瑜求饶。

然而宋瑜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让仆从拉几人出去,就在庭院行罚。

其中一个穿蓝缎碎花短衫的丫鬟忽然上前,挣脱仆从来到宋瑜跟前:“姑娘不能将婢子逐出府去,婢子还要每日为霍园主换药!”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宋瑜一跳,她下意识地向后微倾,蹙眉问道:“换药?”

提到此事那丫鬟仿佛有些骄傲:“园主的眼睛需要上药,便特意挑了我每日换药,道婢子心细手巧,是以才一直留着。”

宋瑜却觉好笑,樱红娇嫩唇瓣不自觉地弯起:“你是宋府的人,是和宋家签的卖身契,同那霍园主有何关系?难道他还能保住你不成?”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宋瑜不欲与她多说,挥手便示意仆从将人带走。

那丫鬟却拼了命地挣扎,疯了似的喃喃不休:“姑娘不能赶我走……”

她被带到门口,目光瞥见过来的人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由得伸手向前,期期艾艾地道:“园主,园主救婢子一命!”

仆从在前头为霍川引路,他偏头低声问了句怎么回事,那仆从便在他耳旁娓娓道来。

前因后果说明白后,人已经走到堂屋门口。

“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丫鬟,一并处置了吧。”霍川不以为意地道。然后,他根本不理会她的求救,举步踏过门槛。

那丫鬟的一张脸陡然煞白,浑身虚软地被人带了下去。

霍川兀自走到屋中,在宋瑜对面坐下。

左右事情已经解决完毕,宋瑜起身便走,只是没两步,她又按捺不住回头冷嘲热讽:“霍园主好有情趣,连我府里的丫鬟都不放过。”

霍川哑然失笑:“我府上丫鬟极少,所以陈管事到你父亲跟前借了一位。见她心灵手巧便一直用着,没承想惹怒了三妹,下回遇到这种事定先与你商量。”

哪来的下次?

宋瑜确实生气了,她恨恨地瞪了对方半天,才想起他根本看不见。

她分明想走,但又忍不住想一问究竟,踌躇了许久,宋瑜终于质问出声:“谢家的事,是不是你故意为之?”

霍川徐徐反问:“不知三妹所指何事?”

宋瑜抿唇极力压制心头恼怒,道:“那伙计与人争执闹出人命,是你刻意安排的吗?事后你再向谢家提条件,逼迫他们退亲?”

音落室内一片沉寂,许久未有任何声音。

霍川面无表情,抚着腰上穗子的手微微一顿,少顷,他用平静无澜的声音道:“三妹未免太看得起我。”

其实话一出口宋瑜便后悔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谁会随便拿这个开玩笑?

她暗自捏紧了拳头给自己鼓劲儿:“可你总是乘人之危。”

从她这个方向只能看到霍川半个侧脸,他的下颌光洁,弧度完美,薄唇露出讥诮,神情很有几分阴鸷:“我的人平白无故死了,谢家来求我网开一面,我为何要答应?”他唇瓣一启一合,用清冽好听的声音道出无情无义的话。

“可、可是你……”宋瑜竟一时没能反驳。

霍川抬头,循声面对她的方向:“可是如何?我不该提出让你两家退亲,还是不该上门提亲?”他起身缓缓朝宋瑜走来,一步步将她逼得无处可逃,然后,根据她身上香味精准地寻到她方向,“三妹,你当我是为何?”

宋瑜不知不觉便退到此处,后背抵着室内一根梁柱。她终究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没坚持多久便扛不住了,她软软糯糯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我就是去山上剃发出家,也好过嫁给你……”只是言语间全无方才的理直气壮。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里话,霍川的脸色陡然阴沉,擒住她手腕盛气凌人地道:“这可由不得你。”

外头的薄罗澹衫听闻动静,忙跑到跟前来寻人,见宋瑜被霍川极近地桎梏在怀中,登时面色尴尬,停在远处踌躇不前:“姑、姑娘……园主请松开我们姑娘……”

霍川意兴阑珊地松了手,经此一事她必定又逃得无影无踪,他索性事先说明白:“三妹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宋瑜摇头不迭:“忘了。”

“那此刻想起来了。”霍川挑唇,饶有趣味,“不日我要到永安城一趟,请三妹一同前往。”

说罢他拄着拐杖走出堂屋,留下宋瑜一人愣在原地,“我不去”这三个字在口中盘旋许久,她最终也没胆子说出来。

远处乌云压境,天色昏沉,空气中带着浓厚的潮湿气味,申末本不算晚,此刻却蓦地阴暗下来,仿佛夜幕即将降临一般。

宋瑜尚未从霍川那番话里醒过神来,饶是如今她已退亲,也不能轻易跟个男人出远门。她蹙了蹙眉暗想,霍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做什么非要带上她,她一点也不想去。

仆从已经前往准备车辇,她们若不及时回去,恐怕便要赶上这一场大雨。

她焦急地向外探看,又让薄罗去催促仆从。穹窿传来一声轰隆巨响,眨眼间便落下雨幕,沉重的雨珠密集地打在地面上溅起尘埃,这一场雨下得又急又猛烈。宋瑜撑着一把双环蜻蜓戏水的油纸伞往门口走,高缦履已被浸湿,她正噘嘴不满地提着裙摆一步步往前走:“这什么破天气……”

就在这时候,仆从一溜烟从她身旁跑过,对门房里的下人急切惶恐地道:“快去请段郎中来,快!老爷又病发了!”

宋瑜就在他后头,这句话她听得一字不差清清楚楚。她的手蓦地失去力气,油纸伞从她头顶跌落在地,孤零零地转了两圈躺在水洼中。她被疾风骤雨浇得浑身湿透,头脑陡然清醒,顾不得浑身湿透转身便向宋邺的房间跑去。

澹衫拾起地上油伞跟在她后头,着急地唤了声姑娘,她却恍若未闻,步子快得让澹衫追不上。

若是淋出病来可怎么好,府里已经倒下来了两个,姑娘可千万不要再出事!澹衫紧跟在她身后,暴雨和着冷风打在身上,阻挡了她和薄罗的步伐,待到两人赶到时宋瑜已经在屋里站了好一会儿。

她像傻了一般立在床头,看着床上面色狰狞痛苦的家主,她眼眶通红手足无措地跟着干着急:“父亲怎么样……很难受吗,我、我……”她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去一旁倒了杯水给宋邺,却因为双手颤抖没能拿稳,五色釉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破碎。她顾不得许多,听闻床榻上宋邺的呻吟声,她忙跪倒在他跟前紧握着他双手:“父亲,段郎中马上就来了……父亲再撑着点,一会儿就到了……”

可是宋邺怎么忍得住,他脸上五官已然扭曲,紧紧揪着领口衣襟痛苦不堪,浑身不住地抽搐。宋瑜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她根本握不住他双手,只觉得手背一片濡湿,愣了愣她才知道那是自己的泪水,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脸上已布满泪痕,眼前光景都变得影影绰绰。

她转身试图求救,恍惚间似乎看到霍川的身影。他脚步沉稳果决,朝自己走来,不知为何竟让她莫名心安。

宋瑜此刻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不待他走到跟前便软声恳求:“求你救救我父亲……”

霍川哪里懂得医术,他是听到仆从说宋老爷病发,并且比上一回更严重,这才片刻没耽搁地赶来。谁知道宋瑜还没走,两人之前堂屋闹得不愉快,霍川仍对她一肚子恼火,现在听到这声可怜兮兮的求救,心中的不快登时消了大半。

他从袖筒里掏出个白瓷瓶,这是上回段怀清留下的。他对宋瑜道:“这里面有药丸,你给令尊喂下。”他顿了顿又道,“是怀清根据病情炼制的,能暂时压制他的病情。”

宋瑜听话地倒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送入宋邺口中,又给他喂下一口水。起初宋邺仍旧挣扎,不多时他就渐渐平静了下来,面色也缓和许多,虽仍旧难受,但却不再似方才那般痛不欲生。他的额头沁出许多冷汗,神志也不大清醒,断断续续地叫着宋瑜,声音虚弱沙哑:“三妹……”

宋瑜细心给他擦拭汗水,点头嗯了一声,却克制不住悲伤顿时泪如雨下,一双水眸哭得又红又肿,她分明不想让宋邺担心,但只要想到父亲每日都承受着这样剧痛,她便心疼得难以控制情绪。

伴着雷鸣的骤雨打在屋檐上,室内满是潮湿的气息,霍川蓦然出声:“你淋雨了?”

他这么一说宋邺才着眼打量宋瑜,他眼前雾蒙蒙一片,只能看到宋瑜发髻鬅鬆,碎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身上衣裳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就连握着自己的小手都冰冰凉凉的,他脸色猛地沉下,虚弱地道:“三妹快回去换身衣裳!”

宋瑜委屈地瘪瘪嘴,却没挪动分毫:“我想陪着父亲,等段郎中来了再走。”

可宋邺很是坚持,容不得她有半点任性。将目光投向霍川,张了张口:“劳烦霍园主……”

此话一出口霍川便会意地招呼宋瑜的丫鬟上来将她带走,临走,霍川还嘱咐道:“给小姐换身干净衣裳,再煮一锅姜茶。”

宋瑜着实有些冷了,她起身想向霍川道一声谢,话未出口便对着人家打了个喷嚏。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再不情愿也得承认,霍川方才救了父亲,她心怀感激:“多谢园主,近日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父亲住在府上,又时常需要治病,霍川能够帮到这份上,已实属不易。

霍川面无表情地拭了拭脸,声音比外边天气还冷:“不必,下去吧。”

宋瑜这人也真是缺心眼儿,前一刻还怕霍川怕得要命,刚刚霍川只递给了她一颗药丸,她转眼便对人另眼相看了。她低头系上短衫衣结,再一想霍川逼迫自己的场景,登时便将那一点儿感激强压回心底,老老实实地穿起衣服来。

不过片刻的工夫屋外已经漆黑一片,搁在平常此时才是傍晚,此时天色却黑沉得有些吓人。加上丝毫不见停的雨声,和震耳的雷声,她忍不住耸了下肩膀。她从小便害怕打雷,有一回甚至在深更半夜躲进龚夫人床上,紧紧环着她不肯撒手。

她打算再去看望父亲一趟,可游廊里昏暗一片,虽然澹衫手持烛台走在前头,可惜雨势太大,不一会儿烛火便被吹熄。廊下竟然连盏灯笼也无,宋瑜仅凭一点微弱天光走到宋邺门口。

里头点着烛火,宋邺已经在内室睡下,外头是霍川和段怀清在谈话。宋瑜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他们的脸色都有几分严肃,段怀清偏头见到她,略略压抑住惊诧道:“宋小姐也在?”

宋瑜点点头,可屋内没人说话,就连面对的霍川也不言不语,倒教宋瑜好不自在。

宋瑜举步走入内室,逃难似的丢下一句:“我去看看父亲。”

身后是段怀清声音带笑:“令尊已经睡下,他此刻需要休息,请小姐不要惊扰了他。”

宋瑜不放心,还是进来探望父亲,只是她没让丫鬟跟进来。她立在床头看了一会儿,见父亲果真如他所说,宋邺身上盖着绸被睡得很沉,脸色比刚才平和许多,只是略显苍白。宋瑜拿起帕子给他擦拭一遍额头和双手,又动作轻柔地将父亲的手放回被子里,才神情蔫蔫地从里面走出来。

段怀清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外头只剩下霍川一人,似乎在等仆从前来接应。

她以为霍川看不见自己,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一只脚才迈出门槛,便听霍川不疾不徐地道:“三妹的房间似乎跟我顺路?”

宋瑜僵在远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抿着唇不大情愿地道:“是……”

霍川已经起身朝她走来:“那我们一道走吧,明朗不知去向何处,劳烦三妹送我回屋。”

他说得理所当然,压根儿没询问宋瑜是否情愿。宋瑜眼睁睁地看他走来,心里分明很是排斥,但又忍不住提醒:“前头有门槛。”

霍川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心情总算愉悦了些:“多谢。”

两人便并肩走在廊庑下,后头是捧着烛台的澹衫两人。宋瑜尽量往一旁避开,然而走廊通共那么大点地方,她又能避到哪去。

薄罗在后头时不时地提醒霍川注意脚下,或是转弯或是上台阶,雨声夹杂着她一声声清脆的提醒,院中更显寂静。宋瑜正低头专心地盯着鞋头,天边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宋瑜整个人忽然停住了,下一瞬她已经蹲下缩成一团,头深深地低着,双手捂紧耳朵瑟瑟发抖。

霍川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她的胆怯,却又看不到究竟是何状况,联想方才状况,他很快得出结论。

“你怕打雷?”霍川犹豫地问道。

她从小就这点毛病,无论澹衫怎么哄都没用,直到雷声过去了她还在不住地颤抖。她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漆黑的天空倏忽被一道刺目白光划破,瞬间亮如白昼。霍川精致冷傲的脸就在前方,他眼前的纱布仍未除去,照得脸色更加苍白,这一幕落在宋瑜眼中更为吓人,她险些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霍川虽然看不到她的反应,但也没听到她说什么,可这反而让霍川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他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伸手递到宋瑜跟前:“正好你替我引路,我为你壮胆。”

宋瑜傻乎乎地盯着面前手指修长的大掌,正在犹豫之际,天空中又应景地响起一声惊雷,她来不及多想,纤手已经被霍川握在手心里。

霍川平常看着阴沉冰冷,但是手掌却温热柔软,宋瑜的手包在他的掌心里,走了许久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澹衫薄罗走在后头,心思复杂地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

过了好一会儿,宋瑜才反应过来,他们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牵起手了?宋瑜试图挣了挣没有挣脱,脸上一热,偏头不解地看向霍川侧脸。

他却十分坦然,不多时停下蹙眉道了句看路。

宋瑜哦了一声别开视线,故作淡定走在前头。

她自然不可能送霍川回房,途中遇见偷懒回来的明朗,他慌忙将霍川接了回去,并诚恳地朝宋瑜道了声谢。

霍川居住的跨院距离宋瑜的院落稍远,她十分痛快地将人交出去,急忙甩脱这块烫手山芋。明朗盯着两人的手,挠了挠脸颊哂笑道:“有劳姑娘。”

霍川看不出是何情绪,甚至没对宋瑜道一句别,便与明朗消失在游廊下。

因为临时一场雨将宋瑜困在别院,她暂居的房间还是上回那间,屋中摆设与离开前一模一样。她傍晚淋了一场雨,头脑昏沉沉的,脸颊烧得难受。方才她还以为是霍川的举动所致,此刻想来大抵是自己受了风寒的缘故。

宋瑜浑身虚乏无力,才一会儿的工夫便已头重脚轻。澹衫端来的姜茶她只喝了两口,就瘫倒在弥勒榻上。她褪去鞋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道:“我想洗澡了。”

虽然换了衣裳,但身上仍旧黏腻腻的,再加上不住地打冷战,这会儿她分外想洗个热乎乎的暖水澡。澹衫自然不愿意,她现在已经着凉,万一再加重病情可如何是好。段郎中早已回去,若要治病只能等到明早……

她好说歹说才让宋瑜打消这个念头,宋瑜不大高兴地缩在锦被里。盖了一层被子仍旧觉得冷,便让澹衫取来柜子里所有锦被,一共四个被子全叠在自个儿身上。她虽然娇气,但好歹懂得照顾自己身体,睡前又喝了两碗姜茶,才沉沉睡去。

夜里一声雷鸣将她从梦中惊醒,窗外漆黑如墨,看模样才两更天。此刻的雨势虽不如白天急了,但雷声一声接一声不断,她双目紧闭紧紧地攥着被子,整个人只缩在床榻一角,小小的一团根本不占地方。长睫毛沾上水珠,手指被捏得泛白,纤细的身子不住打颤儿。

澹衫薄罗睡在外屋,她软绵绵地唤了两声,根本无人应答,想来她们都已睡熟。她正准备下地时,耳边却轰隆又响起一声惊雷,她立刻重新躺回床榻上。一打雷她脑子里便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魑魅魍魉一只只从窗户飞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宋瑜用余光瞥见窗口似乎真有影子飘过,她屏住呼吸,夜色中一双水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然而她似乎看错了,屋外并无何物,只有一声响过一声的惊雷。

她后背冒出冷汗,整个晚上便在惊恐害怕中度过。醒来时脑门全是汗,她被厚厚的四层被子捂得透不过气,一口气掀开下床,脚下一软跌坐在脚踏上。她的病情似乎一点不见好,反而有越加严重的趋势,头疼欲裂。

别院东跨院有一温泉,最近,宋家老爷就在这里养病。如今澹衫见宋瑜也病了,便琢磨着,要不要让她去那里洗个热水澡,泡泡温泉,驱散寒气,这风寒兴许马上就能好了。宋瑜可不愿意,一来父亲治病已经欠了霍川好大的人情,自己再来添乱,未免以后又要和他牵扯不断,二来,这毕竟是在霍家的别院,她一个女孩子,实在是不方便得很。谁知,丫鬟竟然自作主张,去央求了这里的管事。

管事早就盼着,自家园主能早日抱得美人归,怎么会不答应澹衫的请求呢。

事已至此,宋瑜也只能跟着澹衫去往东跨院,东跨院筑了四面宽广的围墙,后来上方又重建了屋顶,院中只它一处建筑,很有些孤傲的味道。走到跟前澹衫才想起忘了拿换洗衣裳,拍了拍脑门一副懊恼模样:“婢子这就回去取。”

宋瑜不以为意点点头,推门而入。

落地罩将室内前后隔开,外边是大理石铺的地板,光洁冰凉,能映出人影。折屏后头热气氤氲,白雾袅袅娜娜蒸腾而起,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好奇地四处环顾,待走到折屏后她才看见温池中尚有另外一人。

缭绕薄雾后面是霍川好整以暇的脸,他抵着浴池,手肘撑在岸上淡声询问:“不是说在外头候着吗?”

原来他是把自己当别人了,宋瑜暗自吐出一口浊气,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她想也没想地转身就要离开。然而她伤寒未愈,手脚都有些乏力,一不留神碰到身旁屏风,引来不小的动静。

霍川这才察觉异样,底下仆从向来不会这样冒失,他从温泉中站起身,一袭淡香迎来,他话语一滞:“三妹?”

宋瑜脱口而出:“不是我!”

这一声自然引来霍川低沉的笑声,他重新坐回泉池中,好整以暇地道:“三妹来做什么?与我共浴吗?”

他刚才起得突然,宋瑜猝不及防看到不该看的地方。精壮结实的胸膛,顺着腰线往下……她脸如火烧,不敢再往下多想,磕磕巴巴地反驳道:“我不知里面有人……我这就出去!”

说罢她手忙脚乱地退出内室,恰巧澹衫取了衣物回来,闷头便往里面去,被宋瑜眼疾手快地拦在屋外。

“姑娘为何不进去?”澹衫怀里抱着她的衣裳,一脸不解。

这叫宋瑜如何解释?她脸上浮起红晕,声音细如蚊呐:“有人在里头。”

澹衫顿时恍然。不多时霍川镇定自若地从里面走出,偏偏他还有意无意经过她身旁,善意地提点道:“三妹可以进去了。”

这一句话顿时让宋瑜无地自容,她转身便往外走,壮着胆子道:“我不洗了,谁知道在这儿沐浴会遇到些什么事情。”

霍川沉下脸吩咐仆从:“今日府中一概不提供热水。”

一句话将宋瑜回去梳洗的念头彻底打消了,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头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霍川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那点希望,说得煞有其事:“昨日暴雨,此刻干柴紧缺,只能供做饭煎药使用。”

她怎么忍受得住淋雨之后还不好好梳洗一番呢?此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浑身都臭烘烘的。她立在原处踌躇良久,许久才抬头轻声问道:“霍园主能保证我不被人打扰吗?”

霍川微微一笑,故意挑衅道:“我们之间做过更亲密的事,三妹又何必拘泥于此?”

宋瑜恨不得堵住他的嘴,最终落荒而逃,不愿意再面对霍川片刻。

宋瑜的风寒足足四五天才见好,其中一日太过于严重,她脸上烧得通红,嘴里喃喃地胡言乱语,看得薄罗澹衫非常担心,最终还不得不麻烦了段怀清,以至于段怀清索性就在别院住下了,方便随时查看宋家两个病人。

近几日宋邺病况不大稳定,宋瑜虽身染风寒,但好歹头脑还很清醒。底下经手的丫鬟她都不放心,总想着凡事亲力亲为。加上担心宋府的龚夫人,自打谢家退亲后她便一病不起,宋瑜头疼苦恼,以至于小小风寒拖了多日才好。

其间霍川来看望她一回,她浑身上下写满排斥,索性躲在被褥里佯装睡熟。

霍川就坐在紫檀木的绣墩上对宋瑜说:“再有七日我们便要出发去永安,届时我去宋府接你。”他的声音仿佛流动的清泉。

宋瑜默默地不吭声,藏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霍川虽看不见,却能听到她不同寻常的急促呼吸声,他扬起一抹笑故意道:“三妹将那丫鬟逐出了府,此刻我连能换药的人都找不到,你说该如何是好?”

闻言宋瑜悄悄地露出眸子看他,他许是清晨才换的药,纱布缠得比以往随意而粗糙,随时有掉落的可能。

不待宋瑜回答,他已然开口:“待你病好之后,不如……”

宋瑜再装不下去了,她几乎能猜到霍川后半句话,赶忙装出才睡醒的模样打断他言语:“霍园主怎么在这儿?”

霍川顿了顿道:“三妹,替我换药。”

哪承想他如此不好糊弄,宋瑜哀号一声往后缩,直到后背抵着床板才敢出言拒绝:“我不会,我从未做过这等事,园主不如另寻他人。”

说着她想到外面做事的两个丫鬟,眼巴巴地提议道:“澹衫心细,若是园主不嫌弃,我可以忍痛割爱几日。”

她一颗脑袋晕晕乎乎的,一摇头更觉得思路混乱,可她生病了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大惧怕霍川了。

恍惚间她只见在绣墩上坐了许久的霍川,似乎起身走过来坐到她的床沿上,宋瑜赶紧合上双目自我安慰,定是自己看错了。

然后许久过后他依然没走,甚至还伸手碰了碰宋瑜额头。宋瑜下意识往后缩,他的手便落在她光洁如玉的颈窝。

宋瑜连忙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乖巧地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能不能不去?我生病了。”

短短几日,屋中充盈了她的气息。从锦被底下传出馨香,夹杂着丝丝暖意飘在房间里,霍川的心蓦地一软。

他低嗯一声就退开了些,澹衫恰巧端着药从外头进来,如今她已能不再惊诧于他接近自家姑娘了。澹衫只朝他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上前将宋瑜扶起让她半坐在床头,然后又细心地垫了个金银丝大迎枕,道:“姑娘来吃药了。”

这话虽是她对宋瑜说的,但她的眼睛却时不时瞥向霍川,希望他能腾挪个地方。然而这位没有丝毫自觉,半晌一动未动,澹衫这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没办法,她只能出声提醒:“园主,请让婢子给姑娘喂药……”

霍川放在床沿的指尖微动,许久才起身换了地方。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居然有些惋惜……

宋瑜忍着苦味将药一饮而尽,脸蛋顿时皱成小包子,伏在床沿不断地干呕,模样颇痛苦。

她幼时身体弱,需要每日喝药调养,整整半年几乎都泡在药缸子里,此后每每喝药都仿佛要她的命。澹衫给她喂了一颗蜜枣,她含在口中眯起双眸,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叹息:“我想回家。”

雨水已经下了足有五天,其间大雨小雨不断却从未停过,天像是破了一道口子。她让人给家里捎去书信,将别院情况一一述说,请母亲和大哥放心。听闻龚夫人已大好,身子日益康健,曾想来别院探看一遭,碍于天气原因只得作罢。

充满思念之情的四个字自然被霍川听到,他不做任何反应,却又坐着不走,宋瑜实在尴尬得紧。

澹衫被明朗叫了出去,屋里仅剩下宋瑜和他两人,瞅一眼外边昏沉天色,索性闭眼假寐。

昏昏欲睡之时,察觉床上动了动,她忽而警惕地睁开眼看向霍川,果然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宋瑜霎时间清醒过来,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只坐在床头杌子上,不知是何用意。

许久他仍旧未有动静,宋瑜头疼得厉害,不多时便打起瞌睡,半梦半醒之际忽听他问:“你为何不愿意嫁给我?”

他逆着烛光,影子投在宋瑜身上,轮廓朦胧,周身镀了一层温润的光。只可惜脸上表情太过于冷淡,总给人以咄咄逼人的感觉。

宋瑜真想假装睡着,可惜她的手肘无意间碰在身后墙壁上,疼得呜咽一声,只好回应道:“你为什么非得娶我……”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惑,他们两人此前根本无任何交集,本就毫无感情,难道仅凭那一夜他就非她不可了?

霍川沉吟片刻:“我不娶你,还有谁能娶?”

宋瑜低头揉了揉磕疼的地方,哼哼唧唧不说话,心中却想了很多。

她好歹是宋家的嫡女,即便因为退亲坏了名声而要招赘,也有数不清的人盼着上门。可惜她没敢说,换了种委婉说辞:“母亲告诉我,那样算不得圆房……你不必、不必因……”

“三妹知道什么叫圆房吗?”霍川陡然打断她的话,起身朝她的方向逐渐逼近。半个身子悬在她头顶上空,稍微俯身便能碰到她的额头。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宋瑜周围,她屏住呼吸用被子蒙住头顶,瓮声瓮气地从被褥底下开口:“我不想知道。”

霍川的手扶着床榻雕花:“洞房花烛那夜我再教你。”

宋瑜脸颊蓦地通红,不知是否因为风寒的缘故,她胸口胀胀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抿唇默不作声。

她抗拒得太明显,霍川脸上逐渐染上阴郁,却听身后忽地一声:“想得倒美!”

这一声听在宋瑜耳中宛若天籁,她惊喜地探出头来,果见宋琛气势汹汹地立在屋内。他衣摆鞋履已渐湿,大抵是一路匆忙,他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便要走近宋瑜床头:“你在信上说生病了,是怎么回事?”

他尚未近身,已被霍川的手拐挡了下来。宋琛偏头怒目而视,问道:“园主这是何意?”

霍川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去换身衣裳再来。”

宋琛低头一看,衣服果然被淋湿了大半,再一想阿姐此刻着了凉,不能再染寒气,只得转身出门。只是他今日出门太急,从香坊回府又直奔别院根本没带换洗衣裳。

“我难道要去外头晾干衣服?”宋琛不情愿地道。

霍川不悦,唤来仆从领他到段怀清房中,给他寻了件干爽衣裳替换,这才允他靠近宋瑜。此时夜已深,宋琛自然要留下,他就顺便安排了段怀清隔壁房间给他住。

宋琛临行时朝霍川乜去一眼,仍旧没忘记他刚才要说的话:“我阿姐不可能嫁给你!”

霍川只略挑了眉,不以为意。

他却不肯作罢,方才在外头吃过晚饭,现下底气很有些足:“待到谢家的问题解决后,谢昌会再次登门求亲,两家若能重修旧好,哪还有你的机会!”

说他缺心眼其实也不为过,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便是无力回天,没法弥补的了。何曾听过退亲再求亲这种荒唐事,难为他想得出来,饶是谢家肯拉下脸,宋家也断断不会同意的。

这当他家娇生惯养的闺女是什么,任人摆布吗?

因此霍川并未将他一番话放在心上,他想知道的只有宋瑜的答案,可惜她却避而不谈。他也只得回去休息。

明朗在前头引路,正欲送他回西跨院,却见一名仆从心急火燎地从外闯入,伏倒在他跟前请罪:“园主息怒,西跨院卧房墙壁坍塌,雨水灌入屋中,此刻已然无法住人。”

霍川沉声:“为何坍塌,请人处理了吗?”

仆从一点头,却仍旧不改愁苦之色:“我们已经去唤人了,只怕一时半刻解决不好,只能委屈您今晚另择住处了。”

他们谈话时正在廊庑,里头宋瑜行将入睡,刚要离开的宋琛幸灾乐祸地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霍川微微一笑,手扶着云纹拐杖往前行去。他边走边说:“前头不是有间空房,今晚凑合住一夜未尝不可。”

明朗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领着他过,又派人将房间大致打点一番。屋里被褥摆设一应齐全,只床榻桌椅略积了层灰,他拿扫帚扫了遍利索地铺床,一番整理之后,让霍川勉强住一夜是不成问题的。

三更将至,天上便轰隆一声巨响,随后电闪雷鸣,大雨紧跟着来临。

宋瑜正睡得熟,被一声惊雷从梦中吵醒,她尚未回过神便又是一阵雷声响彻耳际。半睡半醒的她神志不大清醒,下意识以为自己在家,弯腰穿鞋准备去龚夫人房中避难。因惊惧不安,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到门口,一不留神猛地磕在门板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宋瑜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宋府,她是在霍川的别院,这里跟宋府重山院布局全然不同。

她欲去偏房寻找澹衫薄罗,然而里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两人睡在后院罩房。雷声不住地打响,不时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明暗交替,直棂门上倒映着她的身影,越加吓人。

宋瑜蹲在地上久久没能起来,她眼里盈满泪水,纤细薄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无助而不安。

前头房屋里传来隐隐光亮,是烛火散发出的昏昧光线,宋瑜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头。虽不大明亮,却能将她整个心窝照亮,她顾不得那里住着谁便走了过去。

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一头栽在廊柱上,在她身后紧跟着数道惊雷,她急切地推门而入,甚至没多想为何房门只是虚掩着。屋内一灯如豆,推开门的瞬间,烛火随风摇曳,以至于屋内光线乍明乍暗。

宋瑜脑子里一团乱絮,她烧得糊涂,只能看见床上有个人影躺着,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那是谁。她被外头雷声慑住,一张脸在暗黄的烛光中显得煞白,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往床榻方向走去,甚至连自己是如何躺上去的都无从得知。

躺在床上的瞬间,她蓦地认出了他是谁,霍川清冷孤傲的脸近在眼前,眉头舒展平静地躺在身侧,清隽精致的五官褪去锋芒阴鸷,意外地好看。

此时屋外巨雷震耳,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自然而然地畏在霍川身边。

霍川翻身,顺手将她揽进怀中。

雷雨下了一夜,翌日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微风徐徐。

山色空濛,晨曦微露,朝阳的光芒从窗户透入,落在床榻上一脸震惊的宋瑜身上。她是被渴醒的,开口欲唤丫鬟递水,一伸手却碰到了一张硬朗坚韧的脸。

她当然记得自己昨晚是如何跑到这里来,正因为她的举动,才造就如此尴尬难堪的光景。本以为这样的事发生一次便够了,却没想两个月后她重蹈覆辙……两人几乎紧贴,尤其她双手牢牢环住霍川,甚是亲密。

霍川的手放在她腰侧,她僵硬地松手,试图拿开他的大掌。许是昨晚睡得踏实,此刻头脑越发清醒,她一点点从霍川怀抱退出,自觉十分顺利。

正欲下床偷跑时,却见霍川挑起嘴角,毫无预兆地开口问道:“去哪儿?”

宋瑜霎时僵硬,讷讷地说不出话,好似做坏事被人捉了现成。

他缓缓坐起身,懒散地倚着床头问:“莫非三妹仍想拿床帏扔我,随之逃跑?”

宋瑜檀口微张,却什么都说不出。她没想到那次他竟然醒着,顿时无地自容。她的脸上烧得通红,支支吾吾地道:“我……”

一夜折腾,中衣松松散散地挂在他的身上,衣襟领口露出他白皙肌肤,宋瑜不自在地别开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如何想的,她分明如此怕他,心底里排斥他,却不自觉地从他这里寻求慰藉。雷声一遍遍打响,她便挨得他越紧,她告诉自己是打雷的缘故,却又不能全然信服。

偷跑未果,宋瑜一点点往床沿移动。起码她得先离开此处才是,万一丫鬟起来在她房间里没看见人,又见到她跟霍川躺在一处,那她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偏偏霍川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三妹打算如何解释昨晚的事?你口口声声道不愿嫁给我,夜里却偷偷摸摸到我床上来,莫非我看着像那样随便之人?”

宋瑜讪讪:“我并非故意的……是昨夜打雷,我不得已才跑到此处来……我不知你在……”

一句话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端的是打的日后不再来往的意思。霍川的脸色很难看,他岂会让她如意:“不知我在,你以为是谁?若床上躺的明朗,你也照上无误吗?”

这倒是问住了她,宋瑜认真思索一番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好诚实的回答,霍川攥紧她手腕,稍微使力便令她倒在床上。他愤愤地道:“你是不是傻子?”他下颌绷起,薄唇不悦地抿起,面容阴鸷,将宋瑜禁锢在身边。

宋瑜不说话,脸却越加红了起来。她不安地扭动身子,意图从他手中挣脱,奈何自己人小力不足,反而弄巧成拙……

霍川低哼一声让她稍稍离开自己,却没松开她的手,反而扬声唤了一句明朗。

宋瑜愕住,不多时明朗从外间匆匆赶来。他看见宋瑜却不露惊讶,仿佛早有预料。明朗老老实实地低头问道:“园主有何吩咐?”

“宋小姐夜半惧怕,误闯了我的房间,令她的丫鬟来寻人。”霍川平静无澜道。

明朗应了声是便退下,临了忍不住看一眼万念俱灰的宋瑜。

不待澹衫薄罗过来,她已经推开霍川,慌乱之间她碰掉了他脸上的纱布,他紧合的眸子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大抵是上药的缘故,他的眼窝周围有一圈紫黑,那是残留的捣碎成泥的深色药物。他动作一滞,宋瑜趁机逃脱。

这药需得每日替换,如今还剩下三天,不知是否见效,反正他已不大抱希望。然而身旁无声,宋瑜连呼吸都微弱许多,不难想象出她愧疚无措的模样。她的心思这般好猜,一颗玲珑心干净剔透,难能可贵。

霍川抬手捂住双目,阳光打在脸上,他很是难受,不由得冷冷地道:“关窗。”

宋瑜紧盯着他,心中委实惭愧,是以二话不说转身便去合上窗户。她在房中踌躇良久,正欲开口道“无事我便走了”,他却斜倚着床头不容置喙命令道:“床头有药,你拿过来替我换上。”

药和纱布是方才明朗一并拿来的,以便待会儿他给霍川换药用,未承想到头来竟然是自己来做这件事。

宋瑜左右为难,她一点也不想接近霍川,可他的纱布又是自己碰掉的……她立在原处天人交战一会儿,又看一眼床上形单影只的人,最终喟叹一声走上前。

分明自己也是病人,伤寒才愈,却不得已又要伺候旁人。

她坐在床沿用帕子一点点洗去霍川眼睛残留的药渣,臼中是清晨新制的药膏,宋瑜取了一些涂在他眼窝四周。柔软的指腹触在脸上,身前是她清淡的玉蕊花香,乖巧得不像话,霍川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忍不住想将她揽到怀里。

宋瑜说从未给人上过药是假的,以前宋琛不懂事,时常跟外头不三不四的人打架,回来便是满身满脸的伤。他不敢让龚夫人知道,便偷偷跑到宋瑜房中,求她帮忙隐瞒。宋瑜看不过眼,便顺势给他上药,有时候还故意弄疼他以作教训。

如今她可不敢这样对霍川,她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细心谨慎,纱布从脑后绕到前方,再绕回来打上一结。手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霍川蓦地握住,她想往后一缩,却没能如愿。

霍川正欲开口,便听屋中一声怒喝:“放开我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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