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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庆生辰

谢家别院在城外西南不远,车辇只需两刻钟便到。

谢昌生辰这天,不到辰时谢家的马车就停在宋府门口,彼时宋瑜正在床上酣睡,被澹衫叫醒后她颇为不满。宋瑜有严重的起床气,很能刁难人,普通的丫鬟都不敢吵醒她,这活儿自然就落在了大丫鬟澹衫身上。

顶着宋瑜怨念深深的目光,澹衫细心周到地给她穿上绣鞋,把她带到梳妆镜前耐心解释:“谢家的人已经来了,姑娘今日是去做客的,万不能让人久等。”

她从花梨木绣墩上猛地站起来:“我还没洗脸呢!”

言下之意便是再急也得等着,薄罗端着铜盆搁在架子上,洁白巾子拧干净后递给她,宋瑜接过敷在脸颊上。蒸腾的热气消除了困乏,她舒服地哼了一声,又掬水洗了洗脸,心情这才愉悦一些。

她用盐水洗过牙,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姑娘皓齿亮白,弯眸笑时会露出两排白牙娇俏动人。

宋瑜不喜着粉黛,奈何今日场合不同,只好安安分分地坐着任由澹衫摆弄。澹衫拿绵扑给她略施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澹衫手巧,脂粉在她手中巧妙地成了衬托宋瑜的工具,她在宋瑜的颊边又打了极淡一层用石榴花做成的胭脂,镜子里的佳人肤色白皙透红,自然明艳。微微一笑,宛若一朵绽放的玫瑰,堪称清丽无双。

梳八鬟髻十分费劲,薄罗和另外几个丫鬟在一旁打下手,最后澹衫给她戴上玉叶金蝉簪子时,距离宋瑜起身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澹衫一边给她换上罗衫长裙,一边往屋外探看:“谢家人估计要等急了,姑娘请随我出门。”

宋瑜檀口微张,不满地努努唇:“谁叫他们来这样早,事先又没知会我一声,实在怪不到我头上。”走到门边她才发觉忘记一事,提起裙摆转身步入屋中,不多时手中捧着个紫漆镂雕云纹盒子,里面正是送给谢昌的寿礼。

薄罗打听到谢家大公子钟爱笔墨文书,且常与账本打交道,宋瑜便费尽心思地弄来这份贺礼。盒里装着龟伏荷叶端砚,叩击无声,发墨而不坏笔,是为稀世珍品。宋瑜得到它费了好大的功夫,她对着五叔宋郇好一番哀求,他才同意转手,如今想来她都佩服自己的毅力。

五叔家藏着许多珍贵古玩宝物,宋瑜闲来无事便去开开眼界,在众多的宝物中遇到这方端砚,也算是缘分吧。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这是她对谢昌为数不多的印象。

马车载着她往城外驶去,宋瑜在车内看不到周遭景致,她怀中抱着朱漆盒子昏昏欲睡。才入梦乡便到别院门口,她脸色有些不悦,澹衫心道不好,姑娘一日之内被吵醒两回,心情定然不佳。

她搀扶宋瑜下车时,低头在她耳侧悄声道:“姑娘要记得你同谢公子的关系。”

宋瑜一掀眼睑便看见台阶上立着的人,圆领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人如玉树,笑容清朗。他朝这边看来,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唇边噙着显而易见的微笑,不再招呼旁人,举步走向宋瑜这边,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这是她未来的夫主,她怎么可能忘记。一年后她便会嫁去谢家,从此以他为天。

“生怕三娘忘记聚会,适才我才派人早早地去宋家迎接,不知是否扰了你休息?”虽然两人有婚约在身,但谢昌待她依然进退有度,举止守礼,品行让人称赞。说完,他招呼家仆牵走马车,另外安顿她带来的随侍。

宋瑜没睡够,自早上起来便心情不好,但她还是将盒子递到他面前,一脸真诚地道:“谢公子若是真觉得歉疚,便收下这寿礼,为我随便寻个房间补眠吧。”

见到她来已是莫大欢喜,未料想她会准备礼物。再听她后半句话,谢昌不由自主地笑得更深了,他的蔷薇花浑身带刺啊:“午宴还需一个时辰,稍后我命人带你去房间小憩。”眼前的她亭亭玉立,月貌花容,谢昌顿了顿,眸中微动,又道,“三娘送我礼物,我十分开心。”

他眉眼诚挚,不似说笑。门口还有几个谢昌的朋友,衣着华贵,正津津有味地朝这边看。宋瑜脸上蓦地一热,抿唇轻嗯一声:“谢公子不必客气。”

盒子放在手心沉甸甸的,他看着宋瑜随仆从远去的身影,朗声一笑,无比舒畅。

今日收到礼物何其多,唯有她的最让他期待。谢昌打开朱漆盒子,见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方端砚,石料上成,是难寻的珍品。不等他盖上盒子,门前看热闹的几人已经凑到跟前,笑容暧昧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宋家三娘何其美貌,我若是懋声,定也待她一心一意,哪还顾得上外边的庸脂俗粉啊!”其中一个穿青莲直裰的男子坦言道,这是在场大多数男子的心声。

谢昌不为所动,拍了拍男子肩膀,道:“何兄不如先把自家后宅管安宁了,再来打旁的主意。”

何适惧内在陇州城是出了名的,他家婆娘凶悍得很,似乎还闹过去平康里捉人的笑话。为此,闲来饭后,大都爱拿他取乐。这男子也不生气,只哀叹一声“吾命苦矣”便作罢了。

宋瑜房间隔壁就是谭绮兰,管家得知两家来往密切,认为两人关系不错,便自作主张地给她们安排到了一起。

谭绮兰用无礼的眼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后,眼中嫉恨更甚:“尚未成亲便公然来往,不知廉耻!”

她身旁的两个丫鬟也是一脸跋扈,果真随了主人的嚣张模样。

宋瑜一只脚已经迈入门槛,闻言不着痕迹地踏进屋中,道:“好歹我与谢昌有婚约在身,你有什么?”

说罢,宋瑜果然听到身后传来怒不可遏的一声你。她也不多说,转身弯眸一笑,命澹衫合上菱花门。

“几日不见,谭小姐依旧如此没教养啊。”薄罗摇头晃脑地感慨着,说完,又去一旁给宋瑜剥了个橘子递了上来。

宋瑜就着她手吃下,甜酸汁水溢了满口:“对付这种人,你得比她更嚣张才行。”

她吃完橘子便倒在榻上浅眠,却已不大困了,迷迷糊糊地等着午宴开始。

待她休息够了,澹衫给她略作修整,理了理微乱的发髻,便一同前往前院堂屋。到了唐虎,主仆二人打眼一瞧,人果真不少,男女分各一桌,多是年轻俊美的公子小姐。见到宋瑜后,不少年轻公子的目光就落在了宋瑜身上,这些人无不艳羡谢昌好福气,能有幸娶得如此姿色的妻子。

谢昌将宋瑜引到一处落座,回去后难免又遭受了朋友的一番揶揄,不过,他坦然一笑,并无不满。

在座的姑娘家宋瑜看着都颇面生,她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块说话,却没人搭理宋瑜。偶尔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也只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中满是厌恶嫉妒。

宋瑜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身边好似围了几十只雀鸟,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吵闹。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如试试这杯茶?能解乏醒神裨益身体。”与她相隔不远座位上,探出一个梳双环髻的脑袋,对方浅笑倩兮,娇俏活泼。

宋瑜略微一怔,将茶杯捧在手中,隔着道了声谢,又道:“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她杏眼弯起,很是热情:“我姓霍,名菁菁。”

宋瑜心里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正要开口介绍自己,她已经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是宋瑜。”

宋瑜面露困惑,对方却显然不打算解释,她便也不再多言。

抿一口杯中香茶,只觉得此茶有龙井清香鲜醇,又透着茉莉花香,清雅甘甜。这独特的味道宋瑜只喝过一次,记忆犹新,而那地方她根本不敢去第二次。

这儿怎么会有霍家花圃的茉莉龙井?

宋瑜不由得偏头看霍菁菁,但对方正跟周遭姐妹说笑,无暇顾及这边。她脸蛋称不上顶漂亮,但一双笑眼很能俘获人心,再加上性格讨喜,让宋瑜一下子便对她产生好感。

她看着比宋瑜还小一岁,蓬勃朝气,声音清脆,很难让人不喜欢。

盖因家庭缘故,宋瑜从小接触的姑娘不多,唯一最熟悉的谭绮兰又对她厌恶至极,旁的姑娘也都不与她交心,幼时每每参与宴席,人家都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嬉笑玩闹,却独独将她遗落在侧,日常陪她玩耍的,也只有阿姐宋璎了。其实,宋瑜心底是很渴望能有一两个知心朋友的,烦恼说与她听,欢愉与她共享,再惬意不过。

她捧着花茶细细地品,越喝越觉得不大对劲,心中多念了几遍霍菁菁的名字……

她的面色蓦地一变,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恰好对上霍菁菁的视线。她的眸子清澈明亮,璀璨如星,冲宋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道:“你好些了吗?”

宋瑜讷讷地点头,很难将她与霍川联系在一起。两人性格迥异,模样也大不相像。难道真是亲属?

鲜少有姑娘对她示好,尽管她猜测菁菁可能跟霍川有关系,宋瑜仍旧狠不下心拒绝:“好多了,多谢小姐。”

“别小姐小姐的,听着真生分,你叫我菁菁就是了。”她自来熟地跟人换了位子,坐到宋瑜左手边,亲昵地攀着她手臂,“我该如何称呼你?咱俩看起来差不多大,你有小名吗?”

她点点头:“三妹。”宋瑜没被人如此熟络地对待过,她不习惯地僵了僵,却没表现出排斥来。

闻言霍菁菁扑哧一声笑了,笑声铜铃一般轻灵悦耳:“这是什么小名,任谁都可以占你便宜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宋瑜想起霍川自然而然的那声“三妹”,不自在地敛眸抿了抿唇。

霍菁菁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适时地转了话题。宋瑜比她虚长一岁,她最终决定称呼她为阿瑜,亲切又温馨。

宴会后谢昌另有打算,孟春时节百花盛开,花团锦簇,他本欲在后院亭榭设赏花会,就招呼众人回房略作修整,申时再聚。待人散得所剩无几时,折屏后转出来一名仆从模样的人,他附在谢昌耳边低语两句。

听罢谢昌沉吟片刻:“这是霍家小姐的主意?”

仆从颔首应是:“小姐说那地方景致好,一眼望去花海无边,能一边赏景一边设宴,女眷还可以放纸鸢,是个游玩的好去处,而且那地方距离别院不远。”

院中虽好,毕竟范围有限,霍小姐的点子委实不错,若是地方广阔,他和她是否能多一些独处的机会?

“让人下去知会宾客一声,说临时改了场所,向各位致歉,一个时辰后马车会在门口等候。”谢昌手背在身后,低声吩咐。

宋瑜对身后的事情一无所知,此刻,她跟霍菁菁走得极近,边说边笑,谢昌只能看到那道身材纤细的姑娘的背影袅娜前行,像雪峰上点缀的一株红梅,清丽动人,透着摄人心魄的美丽,只是,两个人仿佛隔了千万山峦一样遥远。

从他记事时起,记忆里边就一直有她的存在。

十岁给祖父贺寿,她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精致得像菩萨身边的小童女。她手中紧揪着宋伯父的衣摆,寸步不离。澄净双眸紧盯着院外玩闹的小丫头,目光里满是艳羡渴望,可她却一言不发。

十三岁两家联姻,她才七八岁,根本不知成亲是怎么回事。两人目光相撞,她懂事有礼地回以浅笑。彼时正逢她换牙,一张嘴颇有几分滑稽,却让他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十七岁他已懂情事,睡梦中全是她的面庞,娇憨的、美好的,久久挥之不去。

她越长越出众,一现身便吸引了所有人视线。尽管两人有婚约,他仍旧感觉抓不住她,何时能将她真真切切地娶回家,才算圆满。

他等了她十几年,最后一年尤其漫长。

澹衫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自打姑娘从宴席回来后,心情很是不错,连薄罗喂她吃橘子嘴角都在上翘。

“姑娘何事如此开心?”薄罗兴致盎然。

宋瑜从榻上坐起来,翻看着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包:“上回我新调的山石榴花胭脂,你们没帮我带出来吗?那就我回家后找找吧,我有用处。”

难得见她露出小女儿情态,澹衫搁下手中活计:“姑娘怎么忽而提起此事?”

“我今日在宴上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仰头看去,眉眼里皆是温润笑意,言语稚气,“我想把好东西留给她。”

澹衫问是谁,她思索一番似乎只知道对方姓名,家世门第一无所知。

不过这不阻挡宋瑜的好心情,就连仆从通知下午临时改地方时,她也没放在心上。若是她细心听了,不难察觉异样。

申时,车辇从别院门口离开,同乘一辆车辇的有五六个姑娘,霍菁菁拉着她谈天说地,一路上便没停歇过。宋瑜听得认真,一点没觉得她吵。两人虽然才认识半天,却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势。

走过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车辇停下来休息,跳下车,宋瑜觉得心旷神怡,脚下是嫩绿的青草,身后是参天大树,密林丛生。不远处有一条淙淙溪流,流水清澈,水击溪石,叮咚作响。抬头看是晴空万里,眺望远处是一片万紫千红,一处面积不小的花圃。

霍菁菁指给宋瑜看:“那处花圃是我大哥的,距离此地不远,里面种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花朵,如今正值开花的时候,一定漂亮极了。若不是怕太晚了,一定要带你前去看看。”

说罢,她偏头一看,就见宋瑜手脚僵硬地立在原处,紧紧盯着远方一动不动,似是极力掩饰内心恐惧。

她伸手在宋瑜面前摇了摇:“想什么呢?”

宋瑜醒过神来,茫然注视着她:“那、那里是你大哥的花圃?”

她虽然猜到两人有关系,但未承想到他们竟是兄妹。宋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心情难以言表。一方面她不想与霍川牵扯半点关系,一方面她又舍不得霍菁菁这个朋友。一时间她内心挣扎,不知如何是好。

霍菁菁嗯了一声,声音悠远:“不过大哥跟我不是一母所生,他……”

她欲言又止,宋瑜怀揣心事,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

谢家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公子哥儿们席地而坐,潇洒恣意,薄毡上摆着骰子、酒坛等物。姑娘家每人都得了一只纸鸢,远处笑声不绝于耳,步伐轻盈,踏在青色的草地上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蝶,让人赏心悦目。

谢昌递给宋瑜一个比翼双飞纸鸢:“怎么不同她们一起玩?”

霍菁菁是个人来疯,早跟别人跑远了,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地。宋瑜也想过去,可惜拉不下脸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放的纸鸢都飞不起来。”

“这有什么,我帮你就是了。”谢昌拉了拉手中棉线,足够结实,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他抬头一看,佳人早已面颊红透,他忍着心头的悸动,生怕唐突了她,“三娘不必在意,他们并无恶意。”

四周无高山丘陵,清风拂起他的衣袍,更显英姿飒飒,手臂一伸一扬之间便见两只依偎着的比翼鸟腾升半空。她跟在谢昌身后,目光追随着天上纸鸢,粉面带笑,放下拘谨,偏头笑意盈盈地询问:“你可以教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颜,谢昌目光一滞,将线轴放到她手中:“你来试试。”

宋瑜正要伸手去接,忽听身后传来重物被狠狠掼在地上的声音,她回头看去,谭绮兰面露憎恶地立在距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地上正是她摔在地上的酒坛子,酒水洒了一地,浓郁的酒香四溢,醉人香气迅速弥散。

她手中端着一杯酒,大约是准备拿给谢昌的。此刻,她双目圆睁,不由分说地将酒尽数泼在宋瑜身上。

饶是宋瑜躲得快,也不免被泼湿半边身子。

谢昌蹙眉,道:“绮兰,你怎可如此失礼?”

谭绮兰气急败坏道:“她勾引你,是她不知礼!”

她无端端给宋瑜扣了顶大帽子,真个是没有礼数,谢昌有些恼怒,声音难免严厉:“胡闹!”

此处的动静很快引来众人目光,霍菁菁见三人剑拔弩张,忙扔下手中纸鸢走了过来,见宋瑜狼狈不堪,她一阵惊诧,忙掏出绢帕给她擦拭:“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个模样?”

宋瑜直视谭绮兰,缓缓摇了摇头:“谭姑娘手滑了,一时没拿稳酒碗。”

手滑能滑到人身上去?这话任谁都不信,她声音清浅,随着春风传入所有人的耳中。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谭家小姐故意挑事。想来并不奇怪,谭家小姐生性嚣张跋扈,在场的姑娘没几个真正喜欢她,男子对她更是“敬而远之”。

霍菁菁狠狠剜了对面的人一眼,带着宋瑜走出人堆:“我带你去清洗一下。”

两人走到谢昌身边时,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宋瑜手臂,让她受了委屈,他心中也不好过:“绮兰有错,改日我带人登门赔礼,三娘切勿生气。”

比翼鸟掉落在远处草地,成了无人问津的物什。

宋瑜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言不由衷:“我没生气。”

说罢便与霍菁菁一道离开,好好的一场踏春行,最后不欢而散,全因谭绮兰一人嫉妒。

霍菁菁带着她前往林中溪流,宋瑜薄衫湿涔涔地贴在肩头,很是难受。

一路都有酒香从她身上飘散,霍菁菁比她还气恼:“谭绮兰实在过分,她当旁人都跟她一样下作。”

宋瑜蹲在岸边掬水,心头一阵气闷,谭绮兰让她当众受辱,她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她狠狠地拍击一下水面,水花溅在脸上,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再一看已然红了眼眶。霍菁菁往旁边一看,猛地站起,急急地道一句“我去那边方便”就逃开了,宋瑜吸了吸鼻子轻嗯一声,只当她不会走远,哪想转眼她就消失不见了。

宋瑜在水边蹲了许久,粉拳放在膝头紧紧攥着。

今次事情大家有目共睹,她根本不必做什么,众人便会将矛头指向谭绮兰,指责她无理取闹。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辱,任谁都无法忍受,宋瑜低着头暗想,她才不要让谭绮兰好过。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宋瑜仍旧不见霍菁菁回来,她洗干净绢帕拭了拭眼角,正欲起身寻找,转身的刹那却一下子僵住了,一脚踩空险些跌落溪中。

霍川正立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林中树木遮挡了他周围光阴,他一身漆黑直裰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宋瑜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又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似是听到宋瑜慌乱的声响,他手持拐杖向前探索两步,面无表情。

“三妹为何哭?”

溪边石头上生满苔藓,宋瑜一不留神半只脚踩入水中,溪水浸湿了高缦履。

冰凉溪水漫过脚腕,她才从最初的震惊中醒神,直勾勾地盯着樟树下的霍川。每当看到这张脸,她总会想起大隆寺里惊心动魄的一夜,她没办法坦然面对他,更不想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宋瑜理了理混乱的思绪,刚哭过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鼻音:“我不是三妹,公子认错人了。”

闻言霍川反而笑了,他双眼狭长,严肃时面若冰霜,舒展眉眼时,总让人想起寒窗外傲然绽放的红梅:“虽然你身上酒味浓郁,但依然不足以混淆我的判断。”

宋瑜从未见他笑过,一时竟然看得怔住了,许久才从他话里品出滋味来。她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除了酒味还是酒味,他是怎么确定的?

她偏头看往霍菁菁离去的方向,她过去恁久也不见回来,该不是偷偷回去了吧?

宋瑜悄无声息地脚步一转,做好随时离去的准备:“我只是偶然来此地游玩,此刻正要去寻找一人,请公子让一让。”

霍川一动未动,面不改色:“可是要找菁菁?不必去了,我已经命人送她回家了。”

宋瑜才悄悄迈出一步,旋即愣怔原地,错愕地看向他。很快,她将前后的事情联系一块,不难得出她被出卖的结论。宋瑜编贝紧咬:“是你让她接近我的?”

霍川看不到她,低笑一声:“这不是承认了吗?”

察觉自己落入对方圈套后,宋瑜却无可奈何,只能愤愤然从他身旁绕过。她既挫败又气恼,自己用心结交的朋友,竟然帮着旁人算计自己,她被当成傻子一般被耍得团团转。临时改场地想必也少不了菁菁和霍川的功劳。她虽不知霍菁菁究竟有何用意,但仍止不住失望。

大抵真动了气,她途经身边时有微弱气流,霍川凭着直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三妹还没告诉我,为何一人藏起来哭?”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滑落,恐惧、伤心、委屈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宋瑜心头,她拼命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只好用另一只手拭去脸上泪水,倔强地道:“我没哭,霍园主此举不妥,请你松手。”

若说这一刻她还心情惨淡,下一瞬她心中的不快便全被惊诧取代。

霍川循着声音碰到她面颊,用手指小心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耐人寻味:“那这是什么,三妹见到我所出的冷汗吗?”

宋瑜眼眸圆睁,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瞳仁,里面倒映出自己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向后退了两步,狠狠挥开霍川的手,惊魂未定地道:“放肆!”

她力气不大,打在手心里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娇斥中带着颤音,听着非但没有气势,反而可怜兮兮的更让人想欺负她。霍川心念微动,转身走出密林,远处有三两名仆从候着:“你大哥让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何况,你这副模样回家难免让人担心,你先同我去花圃,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宋瑜紧随在后:“我不去花圃,你直接送我回家就是,我自会同母亲解释!”

霍川脚步未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两人转眼便走到树林尽头,外面的谢府的车辇已经走得仅剩两辆。

车辇旁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男儿俊朗,女子俏丽,正是谢昌和谭绮兰。

谭绮兰早已被众人用目光谴责了个遍,这会儿她憋闷非常。她好声好气地同谢昌解释,偏偏谢昌不为所动,立在车旁定定地看向林中。谭绮兰任性地踢了他小腿一脚,谢昌蹙眉终于同她说了句话。因为距离太远,宋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谭绮兰更加气愤。待宋瑜走近了看才看到谭绮兰哭过的双眼通红。

谢昌车辇旁停着另一辆马车,霍川对二人不闻不问,由仆从牵引走向车辇。

霍川静了片刻,听不到宋瑜有任何举动,就对着前方道:“还不上来?”

宋瑜脚步定在原地,左右为难。

早在她出来时谢昌便已察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当然,谢昌也没有忽视霍川的存在。他走到宋瑜身旁为她披上外衣,野地有风,她衣裳潮湿容易着凉:“三娘别怕,我这就送你回去。”他看向霍川,抱拳行礼,生疏地道,“敢问阁下是?”

不待霍川回答,身后谭绮兰已然愤愤地插话:“孤男寡女,私会丛林能有什么好事!”

言罢不只是谢昌,连霍川都皱了皱眉。

“来人,送表姑娘回去,将她今日一言一行只字不差地转述给姨母,让她在家好生反省!”谢昌再无耐心教导谭绮兰,将她交给一旁丫鬟仆从。丫鬟不敢不从,忙上前劝说。

霍川将手杖放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道:“谭老爷生性爱兰,君子品行世人无不称赞。未承想女儿竟是如此市井姿态,粗鄙如泼妇,实在令人咋舌惋惜。”

一番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众人耳中,谭绮兰暴跳如雷:“哪来的山野村夫,竟敢诋毁我!”

“谭家营生的吊兰,泰半都是从我花圃入手的,不知小姐是否满意?”霍川的话里不无威胁,听到那边蓦地噤声,霍川的嘴角扯出讥诮弧度,“三妹,过来。”

听闻这句三妹,谢昌原本戒备的心略松一口气。

他叫宋瑜三妹,那他便是宋瑜的兄长了?虽然自己先前从未见过他,但或许他是宋瑜的旁系亲属呢。如此一想谢昌神情越发诚恳,为自己方才的揣摩深感羞愧:“在下谢懋声,是三娘未婚夫婿。请兄长放心将她交给我,稍后我定会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府。”

未婚夫婿?霍川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四个字,沉吟片刻,他淡淡地道:“不必,我正要去宋府一趟,不劳烦谢公子。”说罢他就命仆从扶宋瑜上车,宋瑜怎会让他们近身,后退一步警惕地看向霍川。

她不想跟他独处,也不想再回谢家别院,那里有谭绮兰,两人见面难免再生矛盾。正在她踌躇之际,霍川轻飘飘地说:“上回林翡找我谈的生意,其中有几分疑惑,不知三妹能否为我解惑?”

上回的事分明谈成了,他此次重提,分明是用宋家的生意来要挟,好不卑鄙。宋瑜脸色稍变,这事若是搁浅了,父亲必定更加愁苦。这几年下来,父亲为了家族的生意颇为劳累,身子大不如前,近几年甚至连走路都成问题,需得人随身搀扶方可行走,宋瑜实在不愿他再为此伤神。

片刻之间,宋瑜的思绪已千回百转,最终她愤懑地咬咬牙,踩着脚凳上了霍川的车辇,临了她忍不住向谢昌这边看去,只见他伫立在路旁,英姿勃发,二十岁的少年郎俊逸不凡。那道身影看得她满心愧疚,很是不忍。

终于,宋瑜忍不住道:“公子请回,今天的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扰了你的寿宴,该惭愧的是我。”

谢昌眼里又燃起光辉,她不怪他,他何其欢喜!他爽朗一笑:“此事错不在你,三娘若真愧疚,不若改日陪我再过一回生辰。”

宋瑜怔忡,正思索该不该答应,车辇已缓缓前行,她身形摇晃,堪堪稳住。

外面有两名仆从驾车,车辇中的宋瑜缩在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这人一点都不懂得避嫌,两人共乘一车就不怕惹人闲话?

车厢内粗布帘子掀起,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星星点点光辉洒入车辇中,落在霍川头顶上,形成一圈柔软的光晕,将他整个人镀了层莹润的光。他的眼睛合着,倚靠在车壁上看似与常人无异,虽然精致五官在日光下透出病态孱弱,但宋瑜知道他本性阴暗难缠。

“你有婚约?”蓦地,他出声询问,这声音在寂静车厢中稍显突兀。

宋瑜缓缓颔首,不大愿意搭理他,将头别往窗外观望外景,盼望车辇快些到家。

上车不久她便发现,车辇所行的方向不是去花圃,而是回宋府的。他虽未表态,但多少还能听进人话,这点让宋瑜欣慰不少。

看不到她的动作,霍川声音略带严厉:“说话。”

他阴沉的面容配上严肃的口吻着实吓人,宋瑜才消除了一点对他的惧怕,如今回归原点,她战战兢兢不甘不愿地道:“有,我五岁时定下的。”

音落车内一片死寂,不多时,霍川语出惊人:“三妹上回为何不问我,哪里得来的香囊?”

宋瑜猝不及防地抬头,心跳骤然加快。

料定了她不会回答,霍川又道:“大隆寺那夜,你当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宋瑜面色煞白,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那天我陪母亲进香,从未见到过你!”

“那你怎知我所讲的是何日?”霍川睁开眼,可惜眼前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他看不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似笑非笑地自问自答,“三妹可知我为何认出你?那是因为对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顿了顿道:“你既已是我的人,如何嫁去谢家?”

宋瑜无力辩驳,闭了闭眼,面如死灰。她紧紧抓住身下竹席,有如握着救命稻草一般:“我问过阿姐了……阿姐说我仍旧完璧。”

霍川低笑:“完璧?那你当身上的药是如何解的?”

他步步紧逼,宋瑜渐次往车辇门口移动,她打定主意,如果逼不得已那就跳车以死明志。这样一想,她一脸严肃地道:“难道不是你有解药?”

这话彻底取悦了霍川,但闻他朗声一笑,又残忍地道:“那物没有解药,唯有……方可化解。”

宋瑜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冰冷。

“我确实没动你。”见她如此,他反而坦荡荡地给了答案,这让宋瑜重燃希望。可下一秒,他又将她打入深渊,“三妹,你莫非不知,男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女人快乐吗?”

车轱辘碾过一块碎石,连带着宋瑜的心也一起沉浮,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什么方法?”

霍川唇边笑意意味深长,拿拐杖确定宋瑜所在方位,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宋瑜原本欲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肩膀,她只要稍微一动两人便会相贴更紧,无奈之下,她只能恼羞成怒地瞪向他。

然霍川接下来的话,足以让她惊愕难堪。粉白脸蛋霎时染成红霞,红得几欲滴血。她羞恼得不假思索地将人推开,这一下她用足了所有力道,霍川狠狠地撞在车辇内的朱漆小几上。他目不能视物,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模样颇有几分狼狈。

小绵羊发起怒来,倒有几分威力。他并不急着坐起,手抚着胸口一脸沉思。

宋瑜呼吸渐沉,她紧紧地攥住胸口衣襟,慢慢弯下纤瘦脊背:“你说谎……你为何要碰我,为何要乘人之危……你在说谎……”

说到一半泪珠滚滚而落,滚烫的泪砸在手背,终于泣不成声。她逃避了许久的现实,倏忽被他摊在了眼前。那天的真相让她无地自容,她觉得自己好似赤身裸体曝露街头。若是没有那一夜,她依旧是冰清玉洁的身子,只需在家中待嫁便是。现今她不复清白,再也无法与谢家联姻,再无颜面对谢家公子,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还会败坏宋家的名声。

想得越深便越加绝望,宋瑜哭得蜷缩一团,瑟瑟发抖。泪眼蒙眬的她看向霍川,只见他仍旧坐在地上。她捺不住心中恨意,将手边的物件尽数砸在他身上,哽咽地道:“都是你,你太无耻,你为何要出现!”

霍川招架不住,却无处闪躲,猛地,额角上一阵疼痛,他抬手触及一片濡湿。

原来,他的额头被竹节杯砸破,沁出了血珠。宋瑜心中虽恨他,但未曾想过要伤害他。她旋即愣住了,停下动作避于一旁,片刻后,她掀开布帘朝外道:“停车,我要下车!”

仆从往车内瞅一眼,早听里头动静不小,岂料自家园主已受伤,他面露不快道:“姑娘,前头才到城门,在这处下车不安全。”

宋瑜抿唇一脸固执道:“我现在就要下车。”

那仆从不敢不从,只想将车辇停在路边,霍川却发话了:“继续前行。”

仆从连忙抽了一下马背,车辇继续往城门口行去。

宋瑜既气又恼,她对霍川恨之入骨,避他如蛇蝎,顾不得马车尚在前行,走出车厢一纵身便跃出门外。仆从哪承想她如此大胆,赶忙停车下去查看,只见她摔伤了脚腕,正缓缓站起来,看也不看车辇,自顾自地踉跄前行。

仆从茫然地征询霍川意见:“园主……”

霍川向他伸出一手,道:“扶我出去。”

仆从打帘弯腰进车厢,晦暗难辨的光线让他看不出霍川的情绪,走近他才看见他额头伤口一直往外冒血,长长的一道血迹,从眼角蜿蜒到下颌,仆人担心地问:“园主,您的伤口是否先处理一下?”

“不妨事,先扶我出去。”霍川已经露出不耐烦,那仆从不再多言,小心地将他扶出车外。

马车前行一段很快就追上宋瑜,前头不远便是城门,陇州是个大城市,商贸往来让这里热闹繁荣。其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便包含了宋谢两家,宋家不仅几乎垄断了全陇州的香料生意,而且在大越多半城镇都有生意,许多商贩争相与其合作,可谓家喻户晓。而谢家则以经营瓷器为主,从越窑烧制出的瓷具色彩丰富,造型精美,深受人们喜爱,因此,宋谢两家在此地颇具名望。

而且,两家关系素来很好,小辈定亲后更加密切,宋瑜跟谢昌虽不常见面,但时常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赞许他的话。道他年少有为,后生可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这人却与她无缘,宋瑜心中不无怅惘,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她该如何开口让母亲退亲,又该如何解释这事……

“三妹。”霍川立于车头,因着看不见她,面对的方向出了偏差。他神情冷峻,一派严肃。

宋瑜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脚上有伤难免趔趄,突然,宋瑜只觉脚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正因这一声稍稍加重的呼吸,让霍川掌握了她的位置,知道两人之间相隔不远,霍川走到宋瑜身边不由分说地扣住她手腕,将她从地上提起:“你问我为何出现?这话你应当问自己,你为何要闯进我房间?”

宋瑜没见过他这般冷厉的模样,以往他虽不易接近,但总会伪装出几分虚假笑意。眼下他连伪装都省去了,对待她丝毫不留情面:“或者你更愿意失身给他人?宋家嫡女果真有骨气,你放心,既然我碰了你,便会对你负责,改日我便去宋府登门提亲。”

若说宋瑜方才还只是害怕,如今的她则感到惊悚了,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霍川的阴沉面容。

她有婚约,他要如何提亲?难不成他要说破两人关系,让她从此声名狼藉?

宋瑜真的害怕他了,他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毒针,无声无息,就会令人尸骨无存。她怎敢跟他牵扯半点关系。宋瑜敛眸,后退一步掰开他的手,声音虽小,但十足坚定:“不需要,此事我自会解决,不敢劳烦园主。”

说罢,她转身走向城门,将一人一车留在这里。

霍川胸腔翻滚着一股怒意,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女人。

茕茕独立的霍川,面上虽然不显,内心则暗潮涌动,周身阴冷。再加上他额头沁血,衬得一张脸更加苍白。不只是宋瑜看了害怕,连仆从都不敢靠近。仆从兀自缩在马车上腹诽,这可真是陇州年度情感大戏,他虽有幸见识,但一定要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说。

霍川握着拐杖的拳头紧了又松,最终敲了敲地面,唤了声仆从的名字。

仆从哎一声上前扶他,被他阴晴不定地挥开:“不必扶我,只管引路便是!”

“是,是。”仆从似已习惯他的坏脾气,他好声好气地同他指明方向,待上车后正欲掉头回花圃,想了想又回头询问,“园主是否要去医馆,先把头上伤口止住血?”

车内寂静,良久里面传来一声:“进城。”

仆从以为他同意医治,痛快地应下便要前行,却听霍川补充道:“去宋家。”

仆从心中不免疑惑,人都走远了,还去宋家做什么?他看一眼远处越加渺小的身影,认命地驾车迎上。

城内鱼龙混杂,她那副模样进去难保不会出事。霍川的马车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宋瑜身后,直到她安全进府才离开,之后,他才命仆从转去了街头的一家医馆。

宋瑜回家后没回自己院落,反而去了龚夫人居所。

她身上的酒水早已干了,但酒气却在,远远闻去像她酩酊大醉一般,潮湿的鞋履沾上了淤泥,连裙摆也被染了灰尘,龚夫人见过险些晕厥,丫鬟上前扶她坐在榻上,她缓了缓神才惊慌地将宋瑜叫到跟前:“你不是去参加懋声寿宴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宋瑜一见她便又忍不住要哭,眼泪就跟流不完似的,她扑在她母亲怀里哭诉道:“母亲,我们跟谢家退亲吧……我不能嫁给谢昌了……”

她说不能,而非不愿。

龚夫人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后背,只当她是受了委屈,忍不住责备起谢昌来:“傻三妹,这亲事是你阿翁定下来的,岂能说退便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尽管告诉母亲,母亲寻人去为你做主。”

宋瑜摇头,一边哭泣一边为他解释:“不是,与他无关……是我想退亲,是我不好……”

闻言龚夫人心疼更甚,这谢家大郎定是把三妹欺负惨了,都到了这地步她还在为他说话呢。平常看着知礼守礼的孩子,背地里怎的如此气人?这才一天工夫,他非但没照顾好三妹,还让她这般狼狈地回家?

思及此她便招呼人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女儿竟是孤身一人回来的!

龚夫人大怒:“这懋声着实过分!改日我定要好好说他一番!”

宋瑜见母亲错怪了人,忙不迭解释着,奈何龚夫人根本不听,还不由分说地安慰她:“三妹,母亲知你心中有气,懋声或许是一时糊涂,可他待你的一片真心我同你父亲都看得出来。这门亲事是万万不能退的,否则你阿翁在天之灵也不安稳。你先回去歇息,改日母亲为你讨回公道。”

宋瑜心乱如麻,她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

早回到宋府的薄罗澹衫听闻风声,从宋瑜院落匆匆赶来,见她神情怏怏,不敢多言,给她披上褙子扶出门去。

一路薄罗吞吞吐吐,多次想开口询问,但都被澹衫以眼神制止。

姑娘眼下情绪不佳,她们也不好多言,两人回屋准备好热水和换洗的衣服,宋瑜重新换了件衣裳,简单净面后便倒在床榻上,一言不发,她直愣愣地盯着床顶,半晌才闭目睡去。

而龚夫人果然说到做到,几日后谢昌带人上门赔礼,可惜宋家夫人根本不理他,宋瑜也不知去哪儿了。

彼时宋瑜正在当缩头乌龟,躲在自己的重山院闭不见客。

她思考了足三天如何让母亲同意退亲,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办法,毕竟,唯一能让母亲站在她这边的,就是她主动道明真相。

宋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找龚夫人,尚未出门便迎头撞上疾步前来的宋琛。

“你急哄哄的要去哪儿?”他后退两步立在门外,早听母亲说她近几日心情不佳,让他不要来打扰。眼看都已过去好几日,正牌姐夫带着赔礼致歉,却被母亲不闻不问“晾”了两个时辰,他身为小舅子,无论如何该有点表示才是。

宋瑜无暇与他周旋,将人拨开走入廊庑,后头紧跟着澹衫薄罗。她头也不回地道:“去找母亲。”

宋琛哎一声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同她说话:“找母亲做什么,你知道前头谁来吗?”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昨晚开始便一直没停,悄无声息地打在屋檐上。宋瑜此刻心情低落,她缓缓停下脚步,思及那日踏春行谢昌说过的话,不大确定地猜测:“是谢家的人?”

宋琛回以一个“还算聪明”的眼神,咧嘴一笑颇为得意:“这回不同,是姐夫亲自登门。”

宋瑜眉头微蹙,自觉现在无脸见他,定了定神举步继续往龚夫人的大院走去。

没走几步她又被拦下,这回宋瑜不大耐心了:“你又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宋琛不无暧昧地笑了笑,似乎对他俩的事了如指掌,“你们小两口闹别扭,被母亲知道了,母亲能轻易放过他吗?如今人家正眼巴巴地在正堂候着呢,眼看着便要用午饭了,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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